官,岂不似乎也败坏了朕的盛名。”
万历小皇帝脸上笑容已经消失不见,依旧是冷冷回答,方才申时行所提到的那个宗宪就是左都御史的代称。
内阁大学士和六部九卿这些大佬们,从未见过万历小皇帝这般的表现,可坐在万历皇帝边上的内阁首辅张居正一直是脸色沉静,并没有什么眼色或者示意,他这般不动,那其余的人就不能停。
“陛下,臣冒死一言,陛下可记得武宗朝江彬、钱宁故事,那两名小人利用天子的信任,残害忠良,密谋大逆,虽然最后伏诛,可依旧祸乱朝纲,险些倾覆社稷,这王通虽无大恶,但狼子野心已经露出端倪,陛下切要防患于未然,免得酿成大祸啊!”
申时行在那里跪着尴尬,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张四维却又站了起来,朗声陈奏,万历皇帝端起一杯茶水,喝了口冷冰冰的说道:
“张卿家这是拿武宗比朕喽!?”
明武宗就是正德皇帝,在大明的官方评价中是一位荒唐之极的帝王,正德驾崩,嘉靖继位还要作出“继统不继嗣”,以示自己继承的是大明江山法统,而不是继承正德皇帝的传承。对这个武宗皇帝的评价可想而知,万历如此的反问,张四维也只得是跪下磕头请罪,如若不然,恐怕一个“大不敬”的帽子就扣过来了。
“陛下,亲贤臣,远小人”
“李尚书。你有几房妻妾,你有几个亲近朋友,朕可曾问过你一句吗,寡人不记得问过,那你为何对朕的私事这般关心呢?”
吏部尚书李幼滋才站起,就被万历皇帝那话堵了回去,现在的朝会之中,朝臣们试图引经据典,可万历皇帝却根本不和他们说道理,直接就一句句反驳了回去。
在万历皇帝的右手边,司礼监的几名太监,从冯保张诚到下面的几名随堂,都是低眉顺眼,面无表情。
还有资格说话的也就是内阁次辅吕调阳,可这位老先生是从来不在这个场合出头的,老神在在坐在那里,就是不动。
张居正微微摇头,他是没有想到万历皇帝居然有这么大的决心维护那王通,天子这般亲近这人,两人年岁又是相若,若是任由其发展,那将来必然大不可制,不能放任了。想到这里,张居正站了起来,先是肃然敬礼,然后沉声说道:
“陛下乃是天子,天家无私事,陛下的一举一动都是天下大事,御史们风闻奏事,这王通劣迹斑斑,天怒人怨,若陛下一心袒护,岂不是在天下人面前落得骂名,若这般,江山社稷,列祖列宗的名声受损,陛下又当如何自处?”
内阁首辅张居正起身谏言,万历皇帝再也不能那般耍赖的辩论了,他一直绷着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气急败坏的从龙椅上站起,大喝道:
“要朕这般,要朕那般,自登基以来,朕可曾自己拿过一个主意,这天子当的有什么意思,你们当就是”
这话喊出,文渊阁中所有人,无论是内阁大学士六部九卿还是外面书办,不管是司礼监的太监还是外面伺候的小宦官,听到这话都是跪了下去。
张居正从容的跪下,语调平缓的说道:
“陛下若不纳谏,臣将上呈太后,请太后娘娘圣裁。”
听到这句话,万历皇帝的怒气烟消云散,颓然的坐回到龙椅上。
一百八十一
大明自太祖朱元璋开国到如今已经是快有两百年。权力像慈圣太后李氏这般大的,可以说绝无仅有。
并不是说皇太后的地位给她如何的权力,而是张居正的改革和冯保的权势都需要她的支持,而李太后付出自己的支持后,也得到了冯保和张居正这两个内廷和外朝最高权力者的全力相助。
这样的助力加上她万历皇帝生母的地位,一切就不同了,而且李氏寒门小户出身,知道民间疾苦和各种勾当,陪着隆庆皇帝在裕王府的时间也很久,锻炼出来了心机、城府、眼力和手段。
李太后再有了巨大的权力之后,并没有对自己的家人纵容,她的弟弟李奇,当差勤勉,他的父亲武清侯李伟,也是谨慎低调,也曾经因为克扣边军的军衣被李太后在雪中罚跪,她的这种行事态度让百官士子天下人对她都颇为敬重,也认为她没有私心。
这种种因素叠加,李太后已经有了废立天子的声望和能力。
万历皇帝是李太后的亲生儿子,从小就对她敬爱异常,李太后也历经了嘉靖和隆庆两朝。万历皇帝父祖所犯的错误她不想让万历皇帝再犯。所以对皇帝的要求极为的严格,除却勤俭好学之外,还约束万历的行为。
在万历四年年初的时候,万历皇帝曾经让一名小宫女唱曲,可那小宫女不会唱,万历皇帝就说要斩首,可这也不能真杀,最后削去了这小宫女的一缕头发。
事情传到李太后耳中,李太后命万历皇帝跪下,然后穿礼服带凤冠,说要去太庙禀明列祖列宗,为江山社稷改立新君,那一次真是把万历皇帝吓得魂飞魄散,尽管李太后也就是做做样子,但万历皇帝却意识到了自己母后能做什么。
这件事闹得极大,宫内宫外的人没有不知道的,评论倒是一边倒的称颂李太后。
内阁首辅张居正作为李太后的政治同盟,自然知道对万历皇帝来说,什么人才能镇住这个已经不讲理的小皇帝。
果然,张居正说出要奏明太后的时候,万历皇帝的气势顿时是泄了,跌坐在龙椅上默然不语。
可今日间朝堂上的气氛已经是尴尬之极,除却万历皇帝之外,连张居正在内的所有人都是跪在地上,几名相继出言劝谏的都头磕在地上,不敢抬起。
这场面还真不好说谁占了上风,谁处于下风。万历皇帝靠在椅背上一会,突然出声说道:
“近贤臣,远小人,众位爱卿的意思是让王通远离朕的身边,是也不是?”
万历小皇帝的这句话,终于让文渊阁中的气氛缓和了下来,但内阁首辅张居正却没有就这么借此下台,反倒是郑重其事的说道:
“陛下这一年来,心思划在圣贤之道上的少,用在武事上的太多,虎威武馆本就是小人弄出来蛊惑陛下的场所,请陛下解散武馆,将少年们各还本乡,陛下则居于宫中,减少外出的次数,勤修自身。”
万历皇帝嘴一闭,脸色变了变,但还是开口说道:
“各位爱卿都起来吧,冯大伴,张伴伴你们也起来吧!”
一片谢恩声中,大臣和太监们纷纷站起。万历皇帝神色很平静,开口说道:
“张先生说的有理,寡人这一年是荒废了些,眼下也近年关,等进了腊月,朕就散了这虎威武馆,把少年们都打发回去。”
这话说完,张居正又领着大臣们纷纷跪了下去,口中称颂道:
“陛下圣明!”
万历皇帝自嘲的冷笑了一声,又是温和的请众人起来,大臣们都落座之后,万历皇帝肃然说道:
“既然寡人远了他们,那这件事是不是就此完结,再不追究,或者诸位爱卿还要穷追猛打,非得置王通于死地才罢休。”
任谁此时都能看出来小皇帝维护王通的决心,张阁老的指示要听从,可眼下目的似乎已经从另外一种方式达到,还这么和已经发怒的皇帝硬顶,这可不是为官之道。
除了吕调阳和几位太监口鼻关心,事不关己之外,其余的人都是不为人注意的看了看张居正。
偏偏这时候万历小皇帝盯得很紧,特别留意这些小动作,顿时落入眼中,小皇帝咬了咬牙,却不言语。
张居正在座位上欠欠身,沉声说道:
“陛下有慈悲之意,给那王通改过自新的机会,臣等自然不会违背陛下的仁德之心。但此人在京师名声太坏,留在这里恐再生是非,正反轻重,还要请陛下斟酌。”
万历皇帝点点头,淡然开口说道:
“张先生和诸位爱卿的意思朕明白了,王通不能在京师是不是。”
小皇帝说的这般直白,张居正却也不否认,只是点点头,万历小皇帝吐了口气,沉声说道:
“既然如此,朕就将他逐出京师!”
这个旨意一下,张居正和众臣又都是起身称颂“陛下圣明”,这些大臣低头的时候,万历皇帝冷笑了几声,没有回答。
尽管过程有些麻烦,小皇帝发了脾气,可这也是达到了众人的目的,大家心中都松了口气,内阁次辅吕调阳开口说道:
“陛下,今年天下间各处的赋税钱粮大概已经有个数目了,比去年又是多了不少,陛下是不是让户部邢尚书陈奏。”
国库增加,这总是让人高兴的事情。吕调阳也是有缓和这文渊阁中紧张气氛的意思,户部邢尚书一直没有出声,此时面露笑容的上前准备陈奏,万历小皇帝却伸手阻住了他,开口说道:
“朕这边还有个人要提拔,诸位爱卿尽早定了,拟了票交给司礼监下旨尽快发出去。”
众人马上又是正坐,人事任命是朝政中最为要紧的,每名大佬都极为关心,看看和自己有无关系。
“锦衣卫百户王通,朕甚为熟悉。为人勤谨忠心,又有武备财赋之能,理应大用,张伴伴,锦衣卫天津提刑千户出缺了是吧?”
说到这里,他转头问了问张诚,张诚立刻恭谨的回答说道:
“回万岁爷的话,天津三卫的锦衣卫提刑千户王达民从马上摔下来坏了腿,要回京师养兵,那位置出缺了。”
小皇帝点点头,转头说道:
“既然如此,就让王通坐这个位置吧,兵部的张爱卿快些出个文书,司礼监批复了,就让王通启程,离开京师去赴任。”
文渊阁中的大佬们面面相觑,言官御史们上疏弹劾,今日又是这般言辞激烈,的确把这个最受万历皇帝亲信的王通赶走,那个虎威武馆解散,但王通本人似乎没有吃太大的亏,这个结果怎么算?
当然,在官场上能在天子身边那是最大的福气,也是最大的好位置,离的远了,这关系怎么说也要淡下去,从这方面来看,已经给了那王通最大的惩戒,断了他官场上升的路子,还有比这个更重的吗?
不过,皇上说出这个来,要看阁老怎么想,新任礼部尚书申时行看了眼张居正,发现他面色漠然,也看不出什么喜怒,索性咬咬牙,又是站起施礼说道:
“陛下”
“朕有些乏了。回去歇息,有什么事情张阁老看过再报到司礼监这边就是。”
没等申时行说完,万历皇帝就起身打断了申时行的话语,头也不会的向着门口走去,几位太监连忙跟上。
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却落在了后面,等众人都出了屋子,他在门口停住脚步,转身笑着说道:
“诸位大人,万岁爷今年十五,宫外面的小户人家的男孩到了十五,已经算顶门立户的男丁了,万岁爷也有自己的脾气,他既然让了一步,诸位大人也就见好就收,不要没完没了的,各人的徒子徒孙们今个儿回去就约束下,明日就消停下来吧!”
屋中诸人神色都有点僵硬,张居正咳嗽了一声刚要说话,冯保欠欠身,笑着又继续说道:
“诸位大人都是为了万岁爷好,咱家心里明白的,可这大明毕竟是万岁爷的大明不是,最后抓总的人还是万岁爷,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
说完之后,冯保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屋中一阵安静,屋中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次辅吕调阳捋了捋胡须,干笑着说道:
“陛下既然已经决定了,那王通也出了京师,咱们就遵照旨意下文书照办吧!”
锦衣卫的调动升迁也是要兵部来行文决定,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张四维是主事的人,不过他却没有理会吕调阳,只是转眼看着端坐在那里的内阁首辅张居正,张居正双目微闭,神色如常。
屋中安静了一会,张居正才睁开眼睛说道:
“小人不在京师,也就不能为害,去了天津卫那边,或许能够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成为大明有用之才,圣上的一片苦心,咱们做臣子的切莫要辜负了,兵部尽快行文报司礼监那边吧!”
张四维连忙站起领命,文渊阁中的大臣们迟疑了下,都齐齐站起,齐声称颂首辅大人忠心英明。
一百八十二
“谭将,你去雇佣八辆大车。不要和对方计较价钱,说要搬家去城外的庄子。”
王通沉声的吩咐道,谭将自从昨晚看到王通的脸色之后,就知道事情不太对,此时他也不想多问,应了就出门。
看着摆在屋中的炭火盆,那写着“忍”字的纸条已经烧的连灰烬都看不见了,王通静默的发了会呆,又去美味馆那边喊了马三标过来。
马三标现在住在王通对门厢房那边,但马婆子给他规定的很死,起了床洗漱完就立刻到前面来帮忙,老爷那屋子给你住已经是福气,那还能耽误老爷做正事。
“等下谭将雇了大车过来,你跟着去一次城外,在庄子那边把东西卸下来,去铁匠作坊把我的那把火铳拿回来,你去叫你母亲和张世强进来,你在外面等着。”
马三标尽管有点糊涂,可还是照做,清早起来,马婆子要盯着美味馆这边准备饭菜材料。准备一天的买卖。张世强要在振兴楼、吉祥茶馆和聚义坊几处查看,最是繁忙。王通也很少在这个时候招呼他们。
进来之后,王通让张世强关上门,沉吟了下开口说道:
“等下你们就出城,等着谭家那些人的消息,要是有什么不好,就按照我说的安排,给孙大海三千两,他手下的弟兄每人五百两,吕推官那边三千两,王贵和李四每人一千两,谭家带来的钱财全都还给谭将由他们自行分配,这店铺里的人每人二十两,其余的马婶子和张大哥你们分掉。”
王通把话说完,那马婆子就着急的说道:
“王通你可莫要吓婶子,到底出什么事情了,怎么突然这么说!?”
“什么都不要问,到时候拿着银子就走,离京师越远越好,想来也没人会和你们计较。”
王通神色颇为的慎重,马婆子和张世强已经习惯了王通的判断和命令,他们知道要有大事发生,可王通说不能问,那谁也不敢问。
这些日子积攒出来的银钱,马婆子和张世强这等心腹多少有个计较,即便是按照王通话中那般向外支出银子,和马婆子和张世强能分到的还要过白银万两。
“王通啊。婶子年纪大了,过了这些天的好日子也就知足了,婶子不知道你要出什么事,不过婶子也不怕,就留在这里还能给你送个饭什么的。”
马婆子的眼泪都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