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小皇帝来说,他觉得自己的母亲,不应该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甚至不应该有什么试探。
“你这孩子,都是自家人还这么多礼,别耽误了吃饭。快吃吧!”
慈圣太后李氏不觉得有什么,反倒是笑着督促了一句,这时候,边上的潞王惊讶的说道:
“哎呀,皇帝哥哥,你个子长高了不少。”
这句话一下子把众人的注意力转移了过去,就连心不在焉的万历皇帝都低头看了看,潞王奶声奶气的说道:
“从前皇帝哥哥下绣墩的时候要跳一下,现在不用了。”
万历皇帝低头比划了下,脸上露出了笑容,已经练了快有大半年,每日锻炼的充分,吃饭也实在,这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长个子的时候,万历皇帝的身高窜了一大块,但这身高的增长每天没法看出来,但时间一长,幅度可就显著了。
李太后看到这个也是欣喜,自家孩子长高长壮总是让父母高兴,万历皇帝坐回去喝了口汤,兴奋的说道:
“那王通的法子果然有用,真是朕的忠心臣子。”
潞王在边上嘿嘿笑着,也很高兴的模样,可站在不远处听候招呼使唤的女官却比较诧异,太后的家宴,她看得久了,自然能看出其中的门道,若是以往潞王说了这样的事情,万历肯定会和他嘻嘻哈哈的打闹一番,今日间却分的很开。
秦馆的主事宋婵婵已经被请到了吏部尚书张瀚的府上,要放在以往,一个青楼的老鸨出现在吏部尚书府上,必然引起轩然大波,科道官的弹劾奏章就会把人淹死,不过今日里丁忧夺情之争见了分晓,谁还有心思理会这个必败的角色。
大家都憋足了劲等着明日后日。或者上本赞颂陛下英明,赞颂阁老舍弃小家顾着大明,或者看着谁被有意打压,大家好去痛打落水狗。
京师中人消息灵通些的就知道,秦馆的后台是吏部尚书张瀚,有人怀疑这宋婵婵是张瀚在外面的外宅,有消息更灵通的则知道,宋妈妈不是。
宋婵婵来到张府,脸色却极冷,下人们的恭敬客气她丝毫不见,只是在那管家的引领下向内走去。
尽管下午有重大的打击,仕途已经尽速毁掉,但张瀚调整的倒很快,这宋婵婵进来的时候,他神色已经如常。
宋婵婵神色木然的道了个万福,就大摇大摆的坐在对面,平素在秦馆的八面玲珑全然不见,张瀚也不以为意,开口说道:
“本以为能照拂你在京师成家立业,如今看来不成了,秦馆生意兴隆又多是达官贵人,眼馋的人一定不少,本官一走,定然有人下手,凶险的很,明日里把秦馆低价兑出去,我再给你五千两银子,回家乡寻个人家过下半辈子吧!”
“在教坊司熬了那些年,还有什么人家愿意要姑娘我,还不如留在京师受气的好。”
宋婵婵的冷眼言语并没有让张瀚生气,反倒是叹了口气,转身拿了几张纸出来,低声说道:
“你兄长把事情自己包揽下来,连累了你们全家,张某到去年才能帮你,也的确是心中有愧,可张某马上在京师也呆不下去,好像是丧家之犬,无人愿意沾染,就算把你托付给旁人也没人接手,你回乡去,还能保个平安,在这边,就只能是自求多福了,这是秦馆的地契和后面那宅子的契约,你若留下就都拿去,可张某实在护不住,你不怕被人强夺吗?”
无主的女人和产业,京师中盯着的想必不少,那宋姑娘一把拽过那几张契约,却也迟疑了起来,张瀚又叹了口气说道:
“若有什么有力人物投靠,你也可以过去,总归有个庇护”
那宋姑娘身子一颤,脸上露出了思索的神情,没多久就拿定了主意,宋婵婵咬着牙低声说道:
“无处可去,无处可去,那老娘就投王通去”
一百七十六
“亲承先帝付托,辅朕冲幼朕切倚赖,岂可一日离朕”
十一月十五这天,万历皇帝下了夺情留任的诏书,看到这诏书中的语句,谁都明白大势已定。
但在大势已定的情况下,还是有些不和谐的声音出现,官场之上总有读书读的脑子坏掉,或者说为了自己的师门后台行险做最后一搏的人。
翰林院编修吴中行疏劾张居正夺情是违背“万古纲常”,这倒是老生常谈,不过接下来几人的弹劾就颇为严厉了。检讨赵用贤上言,以为不能援前朝故事为张居正夺情制造根据,说“为一人修史,荒谬却不说,定为后世所笑”。
然后言辞越来越激烈,刑部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联名上疏,弹劾张居正夺情是“贪位忘亲”。
观政进士邹元标又上疏尖锐批评张居正素来以“非常之人”自居,而他“以奔丧为常事而不屑为”,实际上这就是骂他实际上与禽兽无异。
十一月十六,张居正已经回到内阁主持政务,这些奏折通通被司礼监打到了内阁去,看到这些奏折之后。内阁首辅张居正勃然大怒。
吴中行、赵用贤为隆庆五年张居正所取进士,艾穆为张居正的同乡,素来被张居正认为是亲近自己的一派,万万没有想到在大势已经明了的情况下,居然是这些亲近人出来唱反调,这种愤怒可想而知。
他们的处分在张居正看到奏疏之后就决定了,吴中行、赵用贤各打板子六十,艾穆、沈思孝各打板子八十,而言辞最为激烈的邹元标,则被打板子一百六十。
首辅震怒,又是这样的小鱼小虾,打板子的差人格外用力,几个人打完之后不光是不能起身,邹元标已经濒死休克。
但这处置还没有结束,吴中行、赵用贤革职除名,艾穆、沈思孝、邹元标分别发配凉州、神电卫、都匀卫充军。
革职除名等若寒窗十年,科举功名全部毁于一旦,而被发配哪些地方更是凄惨,那都是边塞苦寒之地,经常和鞑子兵马、马匪强盗打拉锯战的地方,住在那里,先不说条件艰苦,连性命都是朝不保夕。
这样的处置,大明已经是二十年未见,天子处置官员士人用过这样的手段,可首辅下手这般狠辣,却是仅见。
不过。从十一月十五万历皇帝下诏夺情之后,仅有这五个人出来说话,其余的都是沉默不言。
“人心不宁,朝中充斥奸佞阿谀之徒,凡试图说情声援救助者,一概视为同党,一体查办。”
也就是十一月十七那天,京师官场传闻首辅张阁老说了这句话,接下来发生的许多事也的确印证了这句话,说情救援,甚至仅仅是同情的官员,也都被贬官去职,或者寻了个小错处问罪。
这下子,京师官场凛然,天下官场凛然,大家这才见识到了张居正有何等的权势,有何等的威风,从此首辅之言几乎等同于圣旨,甚至还有所过之。
丁忧夺情之事到此,许多事先打算谋划的人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作所为完全成了个笑话。直到这时,才有人醒悟过来,这是张居正和冯保设了一个局。
尘埃落定,在二品及以上官员中,押对了的欢欣鼓舞,冷眼旁观不发一言的心中惴惴,打着其他心思的人则明白应该如何做了。
大家的官当到了这个地步,很多事已经不需要撕破脸点明,吏部尚书张翰、礼部尚书万士和同一天上奏疏,说明自己年老体衰,请皇上恩准致仕,万历皇帝无可无不可,内阁和司礼监丝毫没有挽留的意思。
所以大明政府的办事效率难得的高效了起来,在张瀚和万士和上奏疏的第二天,万历小皇帝就下诏准奏,准许张瀚和万士和回乡致仕。
空出来一个吏部尚书的位置,空出来一个礼部尚书的位置,一个是六部之首,一个是清贵之极,不过京师官场并没有什么骚动和热切,大家都知道谁该坐到这个位置上去,果然,没有太出大家意料。
吏部左侍郎李幼滋接上升一级,为吏部尚书,刑部尚书申时行则为礼部尚书,其他率先奏请夺情的人都各有提拔,好处多多。
或许暗流汹涌,但表面上并没有太大的波澜,可不需要太明白的人就能看懂。眼下朝堂内阁学士,六部九卿都是张阁老的人了。
“张先生说朕英明神武,果敢决断,这几日奏对和上疏中,言辞都是恭谨客气了许多,就连母后和冯大伴也多次夸朕长大了,知晓局势。”
万历皇帝在十一月,好些天没有来虎威武馆,现在天气冷了,少年们在课间的时候很少和原来一般聚成一堆谈笑,都是在外面打打闹闹,穿着护具拿着长短木棍拼杀,现在每日里讲授行军作战,临敌应变的课程比重在加大,少年们的活动不如从前那么充分,俞大猷又说明,这本事是练出来的,今后想要在战场上多一分活命的机会,就要每日勤练不休。
少年们的课间活动也是照着这个来做,但来到武馆的万历皇帝也就是中规中矩的参加训练,课间和中间休息的时候则是拉着王通聊天。
小皇帝对夺情之事并不怎么高兴,反倒多了些心事,说起张居正、冯保和太后三个人的夸奖。满脸的无聊神色。
听课的房间中有火夹墙,但课间和中间的时候,少年们不允许呆在屋子里,王通和万历皇帝两个人靠在门口,一边看着外面的少年玩闹,一边闲聊。
“王通,如果朕这次不下诏夺情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万历皇帝的发问,让王通也是为难,可也要硬着头皮回答说道:
“陛下要是不改,臣子百官们的奏疏可以不理会。到后来呢?”
“母后和冯大伴肯定要来劝寡人”
万历皇帝自动的接话,王通手攥紧又松开,用尽量平稳的语调又问道:
“陛下能顶住吗?”
万历皇帝的视线追着李虎头,有些茫然的回答道:
“母后拿出祖宗社稷来压朕,冯大伴再讲点道理,朕是顶不住的。”
“陛下要是那时候被压着答应,肯定和张阁老之间产生嫌隙,到时候的局面又如何,肯定尴尬窘迫。”
万历皇帝摇摇头,低声说道:
“现在又能如何,张先生对朕比从前恭敬了些,但朝会之上,六部九卿陈奏的时候还要看张先生”
“陛下,莫要嫌臣一句话说多次,再等等,事情必然有变化。”
万历皇帝没有点头,王通接下来的话没有继续,不过看这整件事,内阁首辅张居正被宫内宫外的各方势力支持,如果万历皇帝真的坚持张居正回家丁忧居丧,这个皇位能不能坐稳都不好说,但这话悖逆的很,还是不讲为妙。
“你这次给朕出了主意,让寡人不至于灰头土脸,母后这些年很少夸朕了呢!”
有些尴尬的沉默后,万历皇帝笑着说出了这句话,王通微微躬身,开口逊谢道:
“陛下言重,这等事,臣本就应该尽心竭力。”
听到王通这句话,万历皇帝点点头,颇为郑重的说道:
“王通你和那些年纪大的不同,你是真正忠心于朕的,虎头也是真心对朕好的,咱们君臣慢慢来,到时候作出个样子给天下人看。”
王通又是低头,算是领旨。万历小皇帝说到这里,兴致有些高涨,转头笑着说道:
“你这次有功,朕要升你的官,呵呵,想必这次冯大伴和张先生不会阻碍什么了。”
正说话间,满脸通红的李虎头跑了过来,大声的招呼说道:
“王大哥,黄义军,你们老猫在屋里干什么,一起下来打吧,咱们这边少两个人呢!”
万历皇帝笑着走下了台阶,站在李虎头身边挺直了身体说道:
“虎头,我比你高不少了!”
两人年纪差了四岁,一个已经是开始发育,而李虎头则还是个小孩子,但听到小皇帝这么说,李虎头顿时是有些恼怒,气哼哼的说道:
“个子高有什么用,有本事我们去操场上打几个回合,看看谁厉害。”
小皇帝和李虎头嘻嘻哈哈的走向操场,王通把自己的护具紧了紧,拿起根杆子也跟了过去。
一百七十七
张红英看到这个跪地的女子之后,险些吓的叫出声来,但在这边住着,胆子也大了不少,知道没有什么贼人敢来这边。
定定神一看,这女子身上穿着的衣衫样式,绸缎的面料,还有那皮毛的外衬,都是自己从未见过却能感觉到一定是好东西的,而且天气寒冷,那女子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掌尽管被冻的通红,却能看出来白皙异常。
外面这女子想来是听到门响动才跪下的,这时候抬起头来,颇为疑惑的看了张红英几眼,恭恭敬敬的说道:
“王夫人,妾身有要事求见王大人。”
一看这相貌,年纪虽然二十朝上,但这美丽的相貌中自有一种慵懒的风情,格外的有气质,张红英楞了楞神,却被这声“王夫人”叫的面红耳赤,心里嘭嘭直跳。刚才出门的时候没有吓倒,却被这句话叫的慌了。
连忙跳到一边,连连摆手说道:
“我不是,我不是,这边不是王老爷家,王老爷家在隔壁!”
地上跪着的那女子神色一滞,脸色有些发红,嘴里低声叨咕了句什么,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不确定的用手指着美味馆问道:
“是这间?”
实际上在美味馆另一边的胡同才是现在王通家宅院的门,张红英不知道为何,对这个来跪拜的女子提防之心很重,很不愿意告诉王通家的位置,这时候,王通却也起来了,自从不去田百户那边点卯之后,他每日早期的习惯就是去自己的各处产业逛逛。
一到南街上,就看到张红英和那个女子,美味馆门口已经有伙计在那里打扫,看到王通连忙的殷勤的招呼问好。
这一问候,那早早跪在外面的女子立刻知觉,连忙提起裙子小跑了过来,到了跟前,扑通一声跪下,举起了几张纸,恳切的说道:
“奴婢宋婵婵,恳请王大人收留。做牛做马,宁死不辞。”
本来还有点迷糊的王通顿时清醒了过来,他当然没听到张红英在不远处嘟囔的那句“也不害臊”,王通低头纳闷的问宋婵婵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张瀚倒台了,秦馆那边没个后台,早晚那生意连带老娘自己,都要被人吞掉,与其被人吞,不如老娘自己选个靠山,王大人你办事公平公道,所以姑奶小女子特来投奔。”
这态度那里是投奔人的态度,王通有点哭笑不得,至于这宋姑娘为什么找上门来他心里倒也有数,在京师之中,秦馆这样的生意不知道有多少人窥伺,张瀚一走,连个庇护都没有,更成了散发着香气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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