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级需要司礼监阅览批红的折子分门别类,重要的直接就在冯保和张诚的书案上,其余随堂太监们经受的奏本如果有不能决断,或者觉得很重要的,也会及时的通报上去。
司礼监秉笔太监张诚的两边都堆了高高的几叠,张诚不时的取下奏本打开,圈几个圈,批示几字,也有的看了几眼之后就吩咐边上听差的小宦官,低声说道:
“送冯公公看”
正忙碌间,一个穿着青袍小宦官快步进了房间,把一本奏本放在了张诚的书案上,这等专程送来的往往都是要紧的奏本,而且这小宦官看着就是个小孩子模样,张诚倒也认得,正是邹义安排在内书堂学习的赵金亮,净身进宫没几个月,还特意领过来给自己磕头的,据说是王通的亲近人什么的。
这么多迹象,张诚仅仅是抬头看了眼就继续批阅,批完两本之后,随手拿起了那个奏本展开,看了几眼之后批了几笔,然后放在一边。
批阅了会,张诚打了个招呼就起身出门,人有三急,宦官们尤其不方便,众人也都不觉得奇怪。
张诚出了司礼监那宅院,就快步的走向另一边,御马监在这边有个存放旗号的小库,邹义却在门口等待,张诚一来,邹义就恭恭敬敬的把人请了进去。
“弄什么玄虚,你以为派那个孩子来送信,旁人看不出吗?”
一落座,张诚就不客气的训斥道,邹义连忙躬身陪笑,急忙说道:
“临时找不到信得过的人,事情又急,就抓了那个赵金亮过去干爹,儿子在外面得了消息,张居正的老父九月二十六那天病死了。”
张诚身体颤了下,随即如常,他没有出声,一向稳重的邹义这时候却有些急躁,凑近了步开口说道:
“干爹,要不儿子这就找人,里外也好有个预备。”
张诚抬起手摆了摆,沉默许久才开口道:
“什么都不要做”
看着邹义又想张口,忍不住沉声说道:
“连咱们都知道了,难道冯双林他不会知道吗?”
一百六十六
十月十二这天晚上,京师中依旧歌舞升平,似乎没有人知道首辅张居正的父亲已经病故的消息。
新任吏部尚书张瀚自从做到这个位置之后,就颇为的低调,同僚亲朋的邀请一概拒绝,闲暇时也都在家里,闭门不出。
京师中熟悉张瀚的人都知道,这位吏部尚书喜欢手谈,送礼的人送什么珍宝他不要,但要是什么上好的檀木银丝棋盘,玉石的棋子之类,那就欣然接受了。
天黑下来,张瀚的管家就在自家老爷书房的周围走了一圈,把还在这边的下人们都给赶走。因为自家老爷下棋的时候要安静,不喜欢有人走动。
书房里已经点了灯,焚了上好的檀香,棋盘棋子都已经摆好,张瀚正在那里捧着卷棋谱读,时不时的在棋盘上摆个模样出来,颇为的入神。
“东翁,劳您久等了!”
外面一声朗笑,一名中年儒生走了进来。看他身上穿着的袍服,应该是个举人的身份,他不禁相貌清癯出尘,举手投足之间都有种不同凡俗的气质。
吏部尚书张瀚何等的身份,见到此人进来却也起身,点点头笑道:
“钱先生来了,可吃了饭,五日前不过输了三子,今日一定要赢一局才是。”
那中年人展开手中的折扇,轻扇了几下,扇面上用龙飞凤舞的写着四个字,一看就是名家的手笔“天下第五”。
这中年人就是张瀚的棋友,姓钱,名春平,自己取了个号,唤作黑白子,这钱春平的父辈曾在长芦做过一任盐政使,挣下了偌大的家当,钱春平就不是科举的料子了,到三十五岁才中了个举人,然后再无寸进。
读书不成,这钱春平却有一桩精通,便是这围棋,三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号称北地第一,可巧,天下间几个下棋最好的几人不是在杭州就是在松江,江北之地也就是这钱春平了。他也曾去江南和那几人下过,都是小败,所以请人写了这个“天下第五”的扇面,每日拿着。
他家里有钱,又有举人的功名,日子过得逍遥自在,也经常有那些喜欢下棋的高官贵人和他手谈几合,说白了,这钱春平是京师的高级清客之一。
张瀚喜欢下棋,一来二去,两人也就成了朋友,钱春平这人从不和主家求什么,也就是下下棋,或者饮酒作乐,他也图个轻松自在。
新任吏部尚书,怕的就是亲近人求官,不给驳了面子,给了又落了口实,这钱春平混迹各处,看得明白,偏又不求什么。下棋好这个自然不必说,张瀚对他是越来越欣赏,张瀚府上的管家见到各部的员外郎也不过拱拱手,见到这钱春平却要正经礼节,还要称呼声“钱老爷”的。
玉子落檀盘,最是讲究,落子声音清脆悦耳更添雅兴,钱春平下棋,分寸掌握的极好,让对方觉得厮杀激烈,双方实力相差不远,始终有继续的兴趣。
二人下棋的时候,也习惯谈些京师中的趣事轶闻,这钱春平虽然是个举人的出身,可架不住见得多,思路也活,尽管地位悬殊,可也经常能给吏部尚书张瀚不错的意见。
下了二十几手之后,张瀚自觉有一招妙棋,下了之后那钱春平也思索了一会,不由得心情大好,笑着问道:
“如今京师中可有什么趣闻,钱先生说来听听。”
钱春平似乎想好了应对的法子,又是落下一子,琢磨了下说道:
“如今京师太平的紧,无非是那家青楼又来了什么姑娘,谁人在赌坊得了个大彩头,对了,有一桩事。东城和西城的几家玩物铺子掌柜吃酒,席间说升官图要改,要不然玩起来不切合实情。”
升官图是个游戏,摇骰子取点数,根据点数大小决定升迁和途径,大体是根据眼下的官场规矩画的路线图,最开始有几种选择,比如说科举、僧道、医巫之类,科举又有进士、举人、监生等等。
有这么一套升官图,孩童在玩乐的时候,对社会对官场都有个大体的了解,这一套东西,无非是一张图,一套牌,几个骰子,家境稍微过得去的人家都会买上一套备着。
听到这个,张瀚也来了兴趣,笑着问道:
“这倒是新鲜,要怎么改,大明官制可一直没有动啊!?”
钱春平欠了欠身子说道:
“说出来张大人莫怪,这件事还和大人的官位有些牵扯?”
这说法更让吏部尚书张瀚感兴趣,连连出言催促道:
“但说无妨,不过是个孩童的玩物。那里面还有内阁首辅呢,也没见张阁老下文禁了此物。”
“东翁,原本这升官图,要是摇对了点子,一步步的上去,到了侍郎这一职衔的时候有个分叉,去做尚书还是去做都御使,又或是入阁。”
张瀚在边上的茶几处端起杯茶水,笑着抿了口,说道:
“孩童玩意,倒也有几分真实处。”
“所有的路线都到了顶了。这顶也分个高下,第一的自然是内阁首辅,第二是次辅,不过吏部尚书总揽天下吏政,往往和次辅并列甚至略高,吏部侍郎则是等于其他部的尚书。”
张瀚摇头笑道:
“记得本官孩童时候也玩过,就是如此规矩,倒是勾起不少回忆,钱先生说下去。”
钱春平露出些尴尬的神色,又开口道:
“那几家玩物铺子的掌柜说,如今张阁老当政,无论内阁大学士还是各部的尚书,都是张阁老他老人家的属吏而已,不若改改这分叉,拉平下面的”
吏部尚书张瀚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看到张瀚的脸色变化,钱春平慌忙的从座位上站起,拱手抱拳赔罪道:
“学生多言孟浪了,还请尚书大人恕罪!”
张瀚摆摆手,淡然说道:
“说的倒也是实情,有什么可怪的,来来来,下棋下棋。”
白子落下才发觉不对,尽管才下了二十余手,可张翰这步棋却是大大的昏招,接下来已经不需下了,必输无疑。若是赢了,那肯定是这钱春平让的厉害,张翰叹了口气,伸手把棋盘搅乱。
钱春平又是起身,抱拳深深一揖,开口自责道:
“还是学生多言了,大人心已乱,今晚这棋还是不要下了吧!”
张翰点点头,拿起棋谱看了眼,叹气低声道:
“任谁也看不开这桩事钱先生,且记得慎言二字啊!”
张翰话中已经有了隐隐的警告之意。钱春平轻笑几声,洒脱的说道:
“钱某早就无意官场,家中又不缺粮米,无牵无碍,自然不会出去乱嚼舌头,钱某和大人下了快有一年的棋,大人和钱某所讲,可曾外传过吗?”
“钱先生莫要多心,本官不过叮嘱几句罢了,景文,你送钱先生出府,然后再来下。”
张翰扬声招呼管家进门,把这钱先生送出,等人都出了书房,张翰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拿起一本书就着灯火读了一页,随即烦躁的丢在一边,在书房里走了几步,那管家已经回来,张翰低声说道:
“三天回来的大全,让他呆在自己的宅院里,不要和别人说话,也不要出门,你送一百两银子和一个放心人过去,银子供他吃穿用度,事后还有赏钱,派去的那个人让他盯紧了大全!”
管家连忙躬身答应了一声,张翰敲了敲书架,又沉声说道:
“捎两个字给宋婵婵,慎言。”
管家答应了之后,快步的出了屋子。
十月中旬的京师,可以用暗流激荡来形容,但表面上却平静异常,大家都觉得太太平平。
王通在武馆的生活可以用无聊来形容,唯一有印象的一件事,就是万历皇帝颇为纳闷的和他讲,说仁圣太后陈氏有一天他去请安问好的时候,拉着他的手说道:
“陛下,这大明是咱们朱家的江山”
仁圣太后陈氏是隆庆皇帝的皇后,裕王府时候就是太子妃,尽管不是万历皇帝生母,可对万历皇帝非常好,万历小皇帝也一直颇为孝顺。
王通对这话也是糊涂,心想这大明朝本来就是你们朱家的天下,有必要单独强调吗,但这样的话题王通也不会去深入,那就是给自己找麻烦了。
他现在的兴趣,更多的是放在那铁匠铺子上,十月十六那天,那富商领着他去那铺子交割。
这铁匠铺王通的打算是先搬到自己的那个庄子里,然后再行安排,去了那铁匠铺,做的第一桩事就是让张世强提前发了一个月的工钱,原本因为那富商犯了案子,铁匠作坊的工匠学徒都人心惶惶,这下有了官面的人接手,又发了钱下来,大家都心思都安定了。
交割完毕,王通又和谭将说了这铁匠铺怎么向庄子搬的细节,接下把几名熟手的铁匠都叫到了一起。
王通解开随身的包袱,把那把短火铳放在了桌子上,开口问道:
“这个,咱们铺子能打造吗?”
十月十六的下午,湖广地方送至京师的文报中提及,当朝阁老张居正的父亲于九月二十六病故。
一百六十七
“老爷,这火铳是番鬼的样式吧!?”
王通把短火铳放在桌上之后,几名铁匠拿起来打量了打量就问出这个问题,王通倒是一愣,能问出这个来,说明铁匠们不外行啊!
“的确,我去广东的时候一个佛朗机铁匠送的。”
一名四十多岁的铁匠上前粗声说道:
“也不瞒老爷,小的们从前就是靠着吃官家饭养活自己的老爷不知道,各处制造兵器火器的匠户除了又把子力气根本做不得活,要是有要紧的活计,管事的官就要花钱找我们来做,这刀枪也打得,火器也造得”
王通笑了笑,私造兵刃火器是犯律法的大罪,这帮铁匠知道自己是锦衣卫之后,就有些紧张,这铁匠离题万里的解释一通,恐怕也是打个报备的意思。
“无妨,无妨,你们从前做过什么我不管,今后只要按照我的规矩做事,谁也不敢动你们,先说这短铳。能做不能做!”
听了王通的保证,铁匠们脸上都露出了心安的神色,那粗声回答的铁匠接过同伴递来的短铳,翻来覆去的仔细看了。
“这把式没什么花巧的,咱们也能做,打造火器关键要个认真仔细,一分不能马虎,再有,这火铳铳管的铁料要好铁,路子也要重修,这要花费不少的银子。”
听到这个“能打造”,王通的心里已经很惊喜,笑着说道:
“银子的事情无需操心,列出张单子来,找谭将或者张世强去买!”
高兴归高兴,可钱还是不能乱花,列出单子来之后,王通还要找懂行的人看看再说,而且总归不会让他们自己去买。
陪着万历皇帝的时间不能耽误,王通在铁匠铺办完交割之后就要快马回城。
到城内的时候已经是午饭时分,换上那身深蓝色的短袍走出宅门,就已经听到美味馆那边的叫嚣笑骂。
每天午饭的时候,少年们的情绪总是很高,只是王通刚出宅门,吕万才却刚从路口下马,聊起袍服下摆。匆忙的跑了过来,到了跟前低声说道:
“王兄弟,上午张阁老府上就传出消息了,说张阁老的父亲病故,差不多是九月二十五那天去的。”
王通愣了下,看来这个消息已经在京师传开,一切要搞到明面上来了。消息王通自己已经知道,倒是不用做出什么惊讶的样子,点了点头,开口说道:
“这事我已经知道。”
看着王通满不在乎的模样,吕万才犹豫了一下,拽住王通,低声喝道:
“王兄弟,这件事咱们也要做准备了,张阁老要是丁忧,那内监的冯公公也会有变化,那咱们也会跟着有祸事了。”
在吕万才的心里,王通背后的最大靠山应该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张居正要真是丁忧居丧,恐怕冯保目前的权势也要受到动摇,王通和吕万才最近推行的平安牌子。几乎得罪了京师中所有的青楼和赌场,他们背后的那些豪门大族想必也不会高兴,若是靠山倒了,那恐怕接下来就是墙倒众人推了,好不容易有了今天这般的富贵,眼下却有烟消云散的危险,让吕万才如何不担心。
王通看了吕万才一眼,沉声说道:
“咱们能做什么,接下来就是惊涛骇浪,卷进去就是粉身碎骨,我们又敢做什么,老老实实的在旁边看吧!”
听到王通说这句话,吕万才大急,心想这小大人或许不知道这件事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一时间什么也不顾得了,拉住王通的胳膊急忙说道:
“王大人,张阁老要是丁忧,冯公公那位置又怎么能呆的安稳,冯公公这棵大树要是不安稳,咱们这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