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官这个整体来看,在张居正死后,张四维丁忧,万历皇帝的权力实在是太大,他越来越习惯依靠宦官和武将来做事,将士大夫抛在了一边,长此以往,要文官何用,长此以往,读书何用。
必须要有个行为来让当今圣上知道,他要受到朝臣的制约,他不能随心所欲,立储这件事上想必是万历皇帝最着紧的,那大家都要来争争看。
个人的好处,圣贤大义,士林的利益,这些都是大家行动的理由,但还有个关键是,今年六月,京察就要开始了。
吏部尚书杨巍虽然没有明说,但消息已经由他的门生传了出来,如果这次立储之争上,谁和主流唱反调,或者置身事外,那就等到京察的时候见真章吧!
科举成功,被选官之后,只要不太蠢,不要得罪得罪不起的人,那就会在官位上稳稳坐着,上司也没有权力无缘无故的撤换了你,上司的上司也不行,总要有个理由才行,就算有了理由,也要看其他人认可不认可。
同样的,升职也是如此,调职也是如此,除非是当今天子亲自发话,可皇帝日理万机,又能记住几个五品以下的官员名字呢?
但在京察上,京师五品和五品以下,外省四品下(包括知府)的所有官员的升职、降职、撤职、调职都在吏部的决断之中。
实际上就等于是吏部尚书和文选司决定你的去留,而且这是大明的典章制度,是找不到什么理由来反抗的。
说什么都是假的,到手的好处,屁股下面的位置才是真的,要不去参加,官位就要丢了,谁敢冒这个险,而且参加这个事情,挑头的不是自己,又有些许好处,为什么不参加。
御史和给事中品级不高,不过却是实实在在的言官,能在这个位置上的人,自然都有个好笔头,能写出好文章来。
姚博妻儿都在别人手中,自然不敢怠慢,洋洋洒洒三千余言,引经据典精彩非凡,通政司这边和司礼监这边都给行了方便,奏疏也到了万历皇帝的手中。
“说什么国无储君不稳,若朕有个三长两短,国家岂不是要乱。”
万历在朝会上直接就是把奏折拿了出来,当着内阁六部大臣的面,一边晃动手上的奏折,一边冷笑着说道。
这奏折在没有递到宫中时,这些大佬们有很多就已经看到全文,眼见万历皇帝这般反应,倒不是十分的意外,有的人微微低头,更多的人却是在看着万历皇帝。
去年那么对王通,明明是显示帝王心机手段,为什么在那之后,朝中这些大臣反倒是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万历皇帝心里翻滚着这个念头,下面这些大臣的神情落入他的眼中,却更是让他怒气勃发。
万历皇帝想要说什么却又是停住,手扶了下扶手又是放下,到最后还是站起,将手中的折本狠狠的摔在地上,喝骂道:
“无君无父的混帐,这是盼着寡人早死吗!”
万历皇帝呼呼的喘着粗气,眼睛都是红了起来,扫视着殿中的大臣们,到这个局面下,申时行轻咳了一声,率众跪下,开口说道:
“请陛下息怒!”
那边张诚一干太监也是跪下,说了同样的话语,这个应对没什么错误,中规中矩,但对于缓解万历皇帝的怒气却没有丝毫的作用,万历皇帝左右看看,所有人都是低着头,没有什么人能帮上忙。
在那里自顾自的喘了几口气,万历皇帝又是坐回椅子上,摆手说道:
“又不是你们上疏,都起来都起来,这个混帐东西,寡人要严惩,这样胡言乱语,到底是谁来唆使,张诚,安排锦衣卫拿了,下狱问明白了!”
自从锦衣卫都指挥使王通去往归化城后,锦衣卫各司向上汇报根本不去找那仅剩的指挥佥事,直接就是向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和御马监提督太监邹义那边请示,万历皇帝下令也是直接向那边,可那边张诚却没有回答。
万历皇帝一愣,随即大怒,转头望去,却看到张诚脸色发苦,动作很大的摇头,万历皇帝刚转头看了一眼,刚刚起身的大臣中已经有人跪下,开口扬声说道:
“陛下,言官不以言获罪,姚博虽然悖逆,但所说也有几分道理,陛下,社稷为重,考虑万全,为江山社稷,为列祖列宗,陛下有子,当立储君,定下名份,可以使奸邪小人少了可乘之机,使社稷万代,若不然,真有不敢言之时,名份不正,恐有乱事啊!”
地上跪着的大臣声音铿锵有力,神色也是坚毅的很,万历皇帝阴着脸沉吟了下,开口说道:
“沈鲤,寡人的家事,你这么着急作甚啊,难不成这姚博是你唆使的?”
沈鲤在地上磕了个头,又是直起上身开口说道:
“陛下,天家无私事,陛下的家事有关江山社稷,那就是天下事,臣身为礼部尚书,这大礼之事,自然责无旁贷,长幼有序,乃是人伦至理,皇长子如今康健聪慧,为何不定名份,姚博敢于直谏,所说又有何错,陛下明鉴啊!”
万历皇帝双手猛地握紧了扶手,想要站起爆发,却觉得没有什么底气,他扫视了座位下面的一干人。
申时行、王锡爵、许国三个内阁里的,算上兵部尚书张学颜不会和沈鲤一伙,而杨巍(吏部尚书)、王遴(户部尚书),舒化(刑部尚书)、杨兆(工部尚书)、赵锦(左都御史)则是一派。
但申时行几人也不会为这件事和杨巍这一派争论,万历皇帝也知道外面的文臣一系,对这个立长立幼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他也不想将这件事过早的掀开,但是他不想,却没想到外面的言官先是掀开了。
朝臣中不是袖手旁观的就是坚决支持立长的,万历皇帝没有任何的同盟,他下意识的转头看了看,内官这边他或许可以依靠,张诚神色恭谨,张鲸微微低头,张宏和田义两人脸上全是激赏之色。
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和随堂太监田义两人支持立长,万历皇帝知道,这么多人和自己唱反调,自己有没有能力将他们全部压服,万历皇帝思绪百转,没有一点信心。
跪在地上的礼部尚书沈鲤神色坚定,万历皇帝在御座上却左顾右盼,谁都能看出万历皇帝很愤怒,可大家也都能看出万历皇帝不知道怎么应对。
沈鲤跪下,说的这般慷慨激昂,边上有人也准备跟着上奏了,万历皇帝到了最后也没有那个处置出来,只是在那里烦躁无比的摆摆手。
站在角落里唱礼的宦官连忙高声喊道:
“散朝~~”
说出这句话之后,万历皇帝站起身一言不发,扭头向着殿外走去,万历皇帝刚刚走到门口,却听到身后有人开口说道:
“沈尚书仗义直言,为我辈楷模啊!”
万历皇帝想要转身回头发怒,在那里想了想,只是跺脚,没有回头。
不欢而散的朝会之后,万历皇帝立刻下旨,令锦衣卫将姚博下狱问罪,锦衣卫的兵卒行动的也很快,将在家中的姚博擒拿,然后下狱。
但过程并不平淡,也不知道谁传出去的消息,锦衣卫还在半路上的时候,连姚博的邻居都已经知道缇骑要来拿人了。
京师中的士子们纷纷赶来声援,低品的文官也多有前来的,来到这边看到一番令人赞叹的景象,姚博家里大门敞开,姚博身着布衣端坐在房门之外,身后则是一口没有上漆的棺材,满脸的大义凛然。
锦衣卫兵卒来到,按照规矩说明了罪过,上前用锁链拿人,姚博还站起身,好整以暇的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襟和胡须,这才缓步出门。
这番作派,看得众人都是心怀敬意,看到这么多的人围观,弄得前来捉拿的锦衣卫也有些紧张,动作都不敢大了,姚博走在路上,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姚大人铁骨铮铮,为天下先,实在是令人敬仰!”
一人喊出,众人都是齐声叫了个好,姚博停住,四下拱手为礼,开口朗声说道:
“读圣贤书,当行圣贤之道,食君俸禄,当做忠君之事,姚某只不过做了自己的本份,当不起这句话!”
这句话说的谦虚,实际上却更显出风骨出众,刚直之臣,这简直就是万历年的海瑞啊,众人都是齐声的喝彩,更有人高声喊道:
“姚大人都如此,我等岂能落于人后,这等义举岂能不去!”
万历十三年四月十七,朝会之后,宫中派锦衣卫拿姚博下诏狱,下午,通政司门前已经是喧嚷之极,全是来这里上疏递折子的言官清流。
京师内各处文会诗社,没有功名的士子纷纷聚会议论,联名上书,请求同乡亲友代为转呈,局面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民间如何反应,有司会通报给各处,奏折上说的是什么,通政司也会有所统计。
“京师的百姓平民倒是没什么,前段时间的戏文的确有些用处,但他们说话如何想,又有谁会理会。”
在万历皇帝的御书房中,张诚、邹义和赵金亮都是在这里候命,邹义低头禀报着,万历皇帝皱着眉头,邹义又是继续说道:
“通政司的奏折全都是赞同立长的,并且请陛下今早立储君。”
万历皇帝嘴里嘟囔了一句,不知道说些什么,赵金亮距离近些,倒是听出来是句骂娘的话,这个倒是在虎威武馆的时候学的。
“朕的女人,朕的儿子,朕的家事,居然要让别人来指手划脚,他们真是好大的胆子,朕,朕”
吭哧了几声,却也没有说出什么来,从法理上来说,他宠爱那个儿子是他自己的事情,可要是立谁为储君,那却不是他自己的事情了,要外朝承认,内廷外朝达成一致才能下旨册立,要不然没有任何的效力。
万历皇帝双手扶在桌面上,脸色尽管没什么变化,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皇帝这个时候正在变得越来越焦躁,屋中安静了一会,万历皇帝突然开口说道:
“张伴伴,锦衣卫那边有什么消息?”
“回万岁爷的话,锦衣卫各处搜集上来的消息,说是士子清流纷纷串连,都在写奏疏又或者是联系声援,都是准备在上疏谏言,他们的意思恐怕都是和这姚博”
说到这里停顿迟疑了下,张诚又是说道:
“内阁六部都察院那边还有不少四品五品上的官员准备上疏援救姚博,说仗义直言之人无罪云云”
万历皇帝的脸色更阴,张诚声音放低了些,不过还是说道:
“万岁爷,按照锦衣卫这边报上来的消息,搞不好京内京外也有串联,今日通政司的奏疏已经有不少是外省送入的了,如果事先没有约定,姚博这边上疏才不过两天,其他各处怎么会来得这么快,这么巧”
“碰!”的一声,万历皇帝在桌子上拍了下,他抬头看了看御书房中的三个宦官,张诚是司礼监掌印、邹义是御马监的提督,赵金亮是司礼监六科郎掌司,尽管都是位高权重,可他们才是三个人。
比起内廷二十四衙门的总体来说,实在是太少了,万历皇帝突然感觉自己很势单力孤,一遇到这样的大事,就觉得站在自己身边的人太少。
有了这个突然的感觉,万历皇帝又感觉自己很奇怪,好像在几个月之前,自己好像还无所不能,驱使手下建立了不世出的功业,内廷的母后和外朝的百官都是彻底的服从,谈笑间,敲打了王通,让他自我放逐。
明明已经有了那样的局面,为什么到现在是这样的势单力孤,朝中大臣中立的中立,反对的反对,官场和士林更是一面倒的意见。
天下人都知道自己更喜欢郑贵妃生的儿子,想立郑贵妃为皇后,立朱常洵为太子,为什么大家都是不许,而且这么肆无忌惮的顶撞。
一年不到的时间,为什么有这么大的不同,万历皇帝越想越是恼火,深吸了口气,咬牙说道:
“朕要做的事情,他们这样的呱噪,朕这个天子说话还管用不管用,朕要下旨,谁要封还,谁就不要做这个官了。”
听他说的严刻,张诚却叹了口气,低声说道:
“万岁爷,司礼监和内阁那边就算出了旨意,也会被给事中封驳回来,礼部和其他各处也不会遵从,万岁爷不让他们做官,反倒是给他们扬名,万岁爷你看如今的局面,言潮汹涌,谁若是拟旨遵旨,立刻成了天下士人的眼中钉,就算是万岁爷升他的官,他在这个位置上也是做不长。”
“朕让他做尚书,让他做首辅”
万历皇帝的眼睛已经瞪了起来,血丝在迅速的布满,他硬声说道,张诚只是在那里叹了口气,跪下说道:
“万岁爷,奴婢说句该死的话,为何要廷推,为何要会推,还不是因为朝臣们自己选出来的那些人能做的长久些,有自己的朋党用户,若是万岁爷选的,下面人故意唱反调弄权使坏,他这个位置未必做长,没准给自己招来罪过,甚至有杀身之祸,奴婢都知道这个,外面的人又怎么会不知道,谁还敢啊!”
“朕要调兵,刀架在他们脖子上,朕就不信他们不怕!”
万历皇帝猛拍了下桌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到他暴怒样子,邹义和赵金亮也都是跪下。
张诚却是伏地不肯再说,邹义迟疑了下,同样压低了声音说道:
“万岁爷,调京营兵需要兵部下文,调禁军奴婢,奴婢这边知道说这话万岁爷可能怪罪,若是调禁军去做这等事,恐怕,恐怕会激起乱子,到时候”
邹义的话说了一半,万历皇帝还没有反应过来,听到后面却失手将桌上一个玉笔架碰在了地上,愕然喝道:
“禁军会出乱子,邹义你胡言乱语什么,那是朕的心腹兵马,他们怎么会你要是做不了那个提督,朕换人”
“万岁爷息怒,若有奸邪作乱,若有外族入寇,禁军定当死战,可这等事,对朝臣们动刀逼迫,禁军将领有六成是天下各军调来,和宫外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禁军的监军、监枪、坐营和掌司各处的内官,也都是各样的关系,别的事,奴婢不敢揣测,可这立储之事,奴婢,奴婢实在是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你讲出来!”
邹义的吞吞吐吐让万历皇帝更怒,在那里大声的喝道,外面听到脚步声响,万历皇帝又是大喝道:
“滚远些,朕不叫你们不许过来!”
外面的护卫和宦官散去,邹义抬头犹豫了下,只是跪下磕头,张诚叹了口气,也不说话,万历皇帝绕过书院,抬脚就踹,邹义被踹翻在那里,依旧恢复跪姿磕头,万历刚要继续发作,却听到赵金亮在那里轻声说道:
“万岁爷,奴婢想,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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