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代传下去的。
京师锦衣卫里,有六十岁七十岁的老卒,也有十二三岁的新丁,这些人祖祖辈辈在京师,未必有什么高门勋贵的亲戚,可彼此间互通声气,关系盘根错节,动一个,反动一片,对某处一个校尉的处置,搞不好就要牵扯到几个千户方面,麻烦的很。
巡街缉捕这个更是如此,天子脚下,街上丢个石头都能砸到个七品的官,能管动的都是小门小户,他们也不敢闹事,管不动的都是高门大户,他们偏生都是闹事的,怎么管,管了一个,没准内阁六部就下帖子来问了,管了一个,没准是宫里那位太监的亲戚,到最后弄得一身不是,要是能管,顺天府又怎么和小媳妇一样受气。
纠察军纪,想在某处做好这个差事,就先要和上司同僚下级搞好关系,你要是做个铁面无私,把人都得罪干净了,那还去做个什么,等着别人给你冷脸子,给你下绊子就是了。
三样辛苦差事,王通居然全都揽在了自己怀中,这是想干什么,难道是倚仗皇上的宠信欺负人,要是皇帝的宠信有那么大的用处,那就不必要内阁六部、内廷二十四衙门了。
平民百姓说王通没有富贵命,知道内情的说王通自找苦吃,整个京师的人都在看着王通灰头土脸,倒霉透顶。
二月初二这天,天气晴好,冷清了好多年的虎威武馆这一日却有了客人,王通暂时把这里当成了演武场,拿着一根长矛在练习。
陪他训练的是马三标,马三标差不多和王通同时学武,不过按照李文远的说法,马三标是天生的战将,对战阵杀伐之术的了解和体会都比王通强的多。
但纯粹沙场技艺的较量,并不会像是卖艺把式那样很快分出高下,两个人拿着杆子一遍遍的用标准姿势刺杀格挡,枯燥异常,看守在这边的小宦官看了一会居然打了哈欠,不敢失礼,连忙躲到了一边。
谭将和其余两名谭家的家将站在一边,手里拿着手巾和披风等用具待命。
“马三标虽然勇悍,不过性子却有些急躁,他在战场上能全神贯注,这样的长矛刺杀训练,时间长了,怕是不行”
谭将话音刚落,听到一声闷响,马三标懊恼的叫了声,却是被王通手中的杆子戳中了前胸的护甲,算是输了。
“三标,你年纪比我大这么多,可怎么老是沉不住气。”
王通接过谭将递来的毛巾,擦了擦额头上本就不多的汗水,马三标干笑着说道:
“憋闷憋闷,不干事,不干事!”
“宅院找好了吗?你婆娘还有身子,等开春再过来保险些,让马婶子一起陪着,免得现在出门受冻。”
王通向着自己的宅院走去,边走边笑着说道,马三标点头回答道:
“多谢大人记挂,宅子已经买好了,三进的宅院,丫鬟小厮什么的都用天津卫的,那边的人咱们信得过。”
“东城、西城,多少上好的宅子你不去买,偏偏买在南城来,你自己怎么住我不管,马婶子辛苦一辈子,你就不想她住好点。”
听着王通的话,马三标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说道:
“大人这是错怪我了,我娘单独嘱咐的要住在南城,说是就近照顾大人方便,再说这边街坊什么的也多,也是自在。”
老人家的心思就是这般,王通摇了摇头,转头问谭将说道:
“咱们的人都安置好了吧!”
“都安排好了,城外三阳教的几个庄子被当作贼赃没收入官,宋姑娘那边低价盘了下来,这次正好用来安置咱们的人,他们轮班入值,在外面也可以定期操练。”
王通一共带到京师六百多人,这么多人自然不能都在京师安置,在城外买地安置就成了安排。
“锦衣卫指挥同知,有两个亲信百户的人马别人也说不出什么,到时候让他们轮换吧!”
说话间走到了宅园门前,王通还是住从前那个院子,边上就是美味馆,这时候正有一波禁卫进去吃饭,看到王通都颇为诧异。
倒是有几个老成的宦官还认得王通,都是在那里微微躬身行礼,陈大河却坐在门口的木凳上砸核桃吃,看到王通过来,慌不迭的拍拍手站起,开口说道:
“徐广国还在。”
王通点点头,侧头对谭将说道:
“若是这人明白自家处境,就应该跪在院子里,若是站着,那也不必谈了。”
谭将笑了笑,没有接话,王通推门进去,徐广国果然跪在院子里,二月里天气在外面跪的时间长了也不怎么好受,徐广国的嘴唇已经发紫,脸色已经变青,见到王通进来,徐广国直接磕头下去。
王通也没有理会,自顾自的进了屋子,走进屋子,王通做下喝了口茶,对马三标说道:
“让徐广国进来吧!”
屋中几人心中虽然纳闷,可也不好违背,马三标连忙出门把人喊了进来,徐广国是个读书人,身体倒是保养却称不上什么强健,在外面冻了半天,进门的时候脚步已经有些踉跄,不过进门之后却立刻是跪下。
“徐先生,本官来京师前,有人找过你,让你把我的底细说出去,然后明年的会试保你高中,然后一步步清贵做官,是不是?”
徐广国在那里只是磕头,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马三标嘴里嘟囔着骂了一句,粗声说道:
“这等忘恩负义的东西,早知道在外面冻死算了。”
王通摇摇头说道:
“徐先生心思转的快,当时把知道的都说了,可事后觉得不对,匆忙的出城来告诉本官,总算让自家身上的罪过少了几分,徐先生,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小人当时是昏了头,还请大人看在小人幡然悔悟的份上,再给小人一个机会,小人为大人在京师奔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次的确是猪油蒙了心。”
王通脸上带着冷笑,心里却感叹了句,若是杨思尘在,虽然都是举人,就做不出徐广国这等卑微的姿态,到底是在官场上打混过的人,能屈能伸领会到了精髓。
“你见顾宪成我知道,你和李三才在某处喝花酒我也知道,你叔叔托人给你带话我也知道,如果不是你在最后还知道轻重,现在你就是煽动士子百姓诬蔑陛下的谋逆罪人,你现在就在诏狱里,你妻子儿女就要流落街头,甚至被卖入教坊,你知道吗?”
王通连说了几个知道,徐广国却听的明白,磕了几个头,带着哭腔说道:
“大人慈悲,小的知道错了,小的举人功名,仕途上吃了太多的亏,一听有人许了进士的功名,脑袋也就昏了,李三才和顾宪成说这是朝中大佬的授意,小人当时也是怕啊!!”
“朝中那几位大佬?”
“小人不知道,不过李三才交游四海,顾宪成经常出入高官宅邸,小人觉得他们不是虚诓”
六百六十四
屋中诸人看着王通在那里揉捏徐广国,都是垂手肃立,屋中诸人包括徐广国自己心中都是明白,事情还没到决绝那一步。
如果王通真要对这徐广国做什么,也不必让他来这个宅院跪着,进来恩威并施的拿话吊着,说到这“顾宪成”和“李三才”两个名字之后,王通却慎重了起来,他沉吟了一会,开口问道:
“李三才,他现在是什么职位,顾宪成又是做什么的?”
听到王通的疑问,屋子中的气氛却平和了些,徐广国在地上抹了把脸,开口回答说道:
“回大人的话,李三才是福建司的员外郎,顾宪成现在是山东司的主事。”
员外郎不过是个从五品,主事是正六品,这个在六部之中实在是算不得什么,这样官员想必是跳在台前,背后有什么黑手,李三才的名字王通有印象,有两次京师针对他的舆论攻讦都有这李三才的影子。
当初虎威军初设,就是这李三才在大明门上疏,弄得朝中大佬借机发难,颇费了些力气才平息下去。
李三才家中是通州巨商,在那次上疏攻击王通没有结果后,天津卫蓬勃发展,作为运河终端的通州却有些没落,但这李家反应的很快,算是最早在天津卫投钱开店做生意的,现在的天津卫,李家的生意可不算小。
生意开在天津卫,等于脖子被王通掐在了手中,自然不敢再在朝中弄什么仗义执言,消停了许多,却没想到今日又是有人提起。
至于这顾宪成,听到徐广国的话,王通还是纳闷,边上的谭将眉头皱了皱,却是想起了相关的情况,躬身凑近了低声说道:
“这顾宪成在张居正去之前,和张四维走的颇近,经常登门拜访,开始还在客厅,后来就请到书房相见”
“哦?他们背后是张四维这一党的?”
对话声音并不是太低,跪在那边的徐广国也是听得见,徐广国脸上表情霎时间变得非常精彩,这等京师私密事,王通居然知道的如此清楚,偏生自己还以为一在天津,一在京师,相隔远了,只要有些事隐秘些,那边肯定发现不了。
现在看,当日自觉地巧妙的两边下注,却是实实在在的取祸之道,话说到现在,徐广国把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也丢了个干净,清了清嗓子在下面说道:
“大人,这李三才和顾宪成身后没什么人的,他们自己便是一党!”
屋中诸人的目光转向徐广国,徐广国继续说道:
“朝中大佬互斗,自己一般不说话的,总是让下面的门徒学生出头,要不然就是策动清流,李三才这些人就是朝中大臣们手中的刀。”
朝中重臣和下面清流言官的联系与互动,王通有个大概的判断,但对其中的把握还是似是而非,徐广国开口解释,他也是听得仔细。
今日一番做作,徐广国本就不知道如何能够收场,见到王通注意力放在这上面,心中也松了口气,认真的解释起来:
“能在京师中做清流的,自然都是进士出身,他们家境都是不差,不过居京师大不易,没有什么便宜的东西,他们彼此交结往来花销也是不小,偏生不能不做,不少人都是借贷典当,很多言官清流平日里来钱的法子就是参劾物议,若那家大佬想要做什么,自有人带话给这些清流,等上疏之后,也有人给一定的好处,但这般做毕竟风险不小,而且面子上也是过不去,李三才家中是通州巨商,豪富异常,自然不会在乎什么银钱,同僚有困难的时候他仗义相助,窘迫时主动援手,从不追偿,这样仗义疏财,自然人人与他结好。”
王通缓缓摇头,这样的人依靠钱财有了影响力,而且看他上疏看他行动也是个颇有分寸进退的角色,肯定不会甘心于在这个户部员外郎的位置上苦熬,那边徐广国又是继续说道:
“这么下去,李三才在清流官员之中说话越来越有用,顾宪成又有不同,顾宪成这个人志向太大,喜欢交结,喜欢游说,喜欢出头做合纵连横之事,入仕不过两年,在清流中就声望鹊起,顾宪成和李三才所作所为很是相似,自然也是一拍即合,李三才豪阔有人脉,顾宪成善于奔走活动,京师清流因为这二人在,聚的越来越紧。”
“你是说他们也不甘心为旁人做刀,而是自己有了心思。”
“大人说的虽然不全对,可也差不太多,现在李三才不过从五品,顾宪成不过六品,可因为是清流之望,京师和地方上三品四品的官员他们的意见都是有分量的,现如今除却内阁几位大佬之外,连六部侍郎都有人主动和他们结好。”
王通出了口气,倒还真是没有想到,李三才和顾宪成这等不是高官的人物,居然在京师官场中有这样大的能量。
“李三才数次针对本官,这次又煽动这样的事情,到底有什么仇怨?”
“天下人都知道陛下亲近大人,大人这一进京,立刻就是举足轻重,大人说话管用了,别人说话的份量就轻了,陛下亲信谁,这就是谁的荣华富贵,事关前程,这个自然视大人如仇敌,再者,大人是内卫武将,官员士子贬斥亲卫武将,这个历来都可以同仇敌忾,一来众人响应,二来可以得这个不畏权贵的清名,对今后大有好处,此次左右背后又有人策动,一举数得的好事,他们自然要做的。”
徐广国算是有什么说什么了,王通沉思了会,满意的点点头,开口说道:
“给徐先生搬把椅子,跪在地上不要冻坏了!”
听王通这般说,徐广国身子一软,整个人差点瘫在地上,他总算放松了下来,京师中诸人做这些事的时候觉得不过是政争而已,徐广国却知道关系着顶上人头,当日他在沧州开税卡,王通可是直接把兵派了过去,这手段何等狠辣。
更不要说宫中三阳教之乱,王通在宫中护驾,那可是功高盖世,这样的狠辣手段,这样的功勋圣眷,如何得罪的起。
科举能有个进士出身,是一名读书人的毕生梦想,对屡试不中的举人们更是如此,徐广国当日被人许了这个允诺后也是昏了头,等王通快要到了才是清醒过来,想到那后果吓出一身冷汗,急忙跑出来报信。
即便这样,今日还是这般的处境,徐广国浑身冰凉,膝盖生疼,可丝毫不敢抱怨,却是庆幸,知道自己已经过关,如果今日王通客客气气的请他出去,那恐怕就要有大麻烦了。
“明年会试,你不要考了!”
徐广国才喘口气,就听到王通说了这句话,他抬起头张张嘴,想张口迟疑了下,还是低下头去,恭顺的说道:
“学生给大人办差学到了好多东西,正想着求恳大人留学生多历练几年”
“你和杨思尘不一样,你知道说假话,你知道见风使舵,你还有个好处,你比杨思尘知道轻重利害!”
徐广国话还没说几句,就被王通笑着打断,徐广国用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笑了下,还是低下了头,王通笑着说道:
“河南那边有个知府的位置,你愿意不愿意去?”
徐广国本来低着头,听到王通询问,有些愕然的抬头,一时愣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知州是六品,可知府就是五品向上了,统管一府再向上就是参政和布政使的位置,标准的地方大员,品级不去说,做一任知府,管几个州县,好处如何就不必说了,举人出身除却海瑞那等特例,做到知州的位置已经是异数,知府更是想都不要想,徐广国以为自己今后在京师就是给王通奔走沟通,乖乖的做个幕僚师爷之类的角色,却没有想到王通有这样一问。
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看到王通脸上的笑容后才确认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