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烦万岁爷挂念,奴婢住处隔壁放书的地方墙壁漏了一处,怕风雨进来弄坏了书卷,这才安排人去修,都是经年的老房子,木头也顶不住。”
万历皇帝笑着摇摇头,没有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晚上皇上要文档,邹义这边也不敢怠慢,领着几名办事的宦官连忙把相关的文档拣选了送来。
京师之中张阁老自然是话题的中心,街头巷尾,千奇百怪的传闻当真是不少,治安司这边的文档尽管经过来筛选,可还是很多。
那边要的急,邹义整理出来之后索性把文卷什么放在软轿上,几名小宦官抬着,他一边跟着,一路小跑的来到了御书房。
万历皇帝每日作息,大家差不多都知道,这么晚还在御书房没有去郑贵妃那边,邹义也觉得奇怪。
文卷一本本送进去,邹义在院中等候,刚琢磨是不是告辞的时候,就看到帘子掀开,赵金亮探头出来说道:
“邹公公,万岁爷传你进去!”
邹义连忙走进去,先是叩见,起身下意识的扫了对面一眼,看到万历皇帝一切如常,张诚的神色反倒颇为郑重,不由得有些纳闷,万历皇帝开口问道:
“寡人记得有些文档是说张阁老家内宅的,对,就是那个某个俊美书生被人用口袋套住了头,然后被骗来到天宫,和那些仙女睡在一起”
邹义又疑惑的看了张诚一眼,却发现自家义父也是满脸惊愕,万历皇帝倒是带着笑,皇帝所说的,虽然治安司的消息众多,但邹义对这桩事还真有印象。
京师士子们都传说,来自南直隶的某举人,高壮英俊,某日被人用匿名的帖子请到某小酒馆喝酒,喝酒的时候客人未到,酒菜却是齐备,这举人没有戒心,饮酒之后就昏睡过去。
醒来时,已经在一华美无比的宅邸,所见都是绝色美人,而且除却汉女之外,尚有异域风情,这举人惊愕无比,那些女子都跟他说他来到了天宫,这举人家中也是富户,却没见过这般华美豪奢的所在,又有如此多的绝色,也就信了。
整日里胡天胡地,逍遥无比,但有时候也要住在地下,据说是什么“洞府”的所在,过了十几天,他又喝酒昏沉,醒来时却在街上,整个人被充满异香的布口袋包住,身边还多了百余两黄金。
到底是梦还是真实,这举人也是糊涂,去找灌醉自己的小酒馆的时候,却发现那条街上并没有什么小酒馆,小酒馆那里只是个无人居住的宅院。
这种种行迹,举人还真以为自己去了天宫,到处何人炫耀所见所闻,在石马巷某酒楼夸耀的时候,却被隔壁某世家子听到,笑着说,当年西晋贾妃迷昏街市上的美少年入宫,不也是一路手段,你不知道进了那户豪门的内宅。
秽乱别家女眷,有这等美女内宅,又是如此豪奢华美的人家,自己怎能得罪的起,这举人害怕遭遇到杀身之祸,当夜就逃离了京师,从此不知所踪。
按照他这举人描述的种种情况,大家都在猜是张阁老的府上。
这传闻呈上来的时候,万历皇帝看的颇为仔细,不过这传闻的重点,在那举人如何在“天宫”荒唐,其他都是从略,邹义当时猜万历皇帝之所以看的仔细,可能和看春宫画的心思差不多。
不过今日为什么又问起,邹义心中糊涂,既然明确了什么事,查找翻检就容易的多,不多时就找到,双手递到了万历皇帝那边。
万历皇帝笑着翻开,邹义琢磨了琢磨,上前禀报说道:
“万岁爷,这文卷下面三页纸是去年年底加上去的,治安司派人查过,所谓举人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不过是有两个尼姑在张阁老府上行走,经常替内宅做些放债送信的勾当,这两个尼姑在外面有相好,把在张府的所见所闻讲了,他们相好编出的故事,写成册子高价售卖,这两对奸夫淫妇顺天府已经重办了”
万历皇帝仔细翻看着文卷,边听邹义的话,边点头,随口笑着问道:
“这泰西姬、暹罗女,还有高丽贵女,这个是真的吧?”
“回禀万岁爷,这个应该不假”
“见天女衣带环佩,不似人间所有,事后谈及,皆以为价值千金之上,非如此不能有也,啧啧,也就是说张阁老后宅的这些女眷身上的穿着打扮都是这般,是不是?”
邹义已经是第三次看张诚了,张诚神色不动,似乎下颚向下点了点,邹义想要看清,万历皇帝却笑着抬头,他连忙低头犹豫了下,开口禀报说道:
“奴婢奴婢也未曾亲见,不过张阁老内宅豪奢无比,这个多有传闻,应当不假。”
“所见亭台楼宇皆似天宫,事后念及,纵天宫又能如何,恐不如也,呵呵,这个倒不必问你了,寡人今日探病,见到了张先生府邸的模样,的确是的确是”
邹义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躬身下去,万历笑着转头对张诚说道:
“张伴伴,寡人和贵妃的床帐不过是用铜钩,那材料据说是御用监在江南采买的上好轻纱,张先生那边可是银钩,轻纱的质地,寡人尽管不太懂,可也知道比寡人用的要好。”
张诚愣了愣,想要张口说话,可还是低头沉默,万历皇帝笑着转过头,又是翻看那文卷,只翻了一页,就停手不动,似乎在那里发起愣来。
静了会,万历皇帝突然把手中的文卷狠狠的丢了出去,屋中三名伺候的宦官都是抬头,万历皇帝从椅子上站起,双臂猛地在桌子上一扫,桌上已经凉的饭菜碗碟都是掉落在地上,纷纷碎裂。
“混账!!”
万历皇帝猛地一声大喝,屋中几人愕然,外面脚步声急促响起,几名侍卫跑了进来,一人在外面大喊道:
“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这也是宫内规矩,侍卫若听到有异动的反应,万历皇帝站着大喊道:
“滚出去!!滚出去!!外面守着!!”
外面答应了一声,迅速离开。
“让寡人勤俭!!让寡人节省!!平日用膳只能有一个肉菜,那时候张伴伴领着朕出去吃碗红烧肉,朕都欢喜的不得了张先生吃什么!!想吃江鱼,居然船中装水,养鱼送到京师,让寡人不要兴土木,寡人和母后住的是老旧破烂房子,张居正住的是什么,文报中说的好,琼楼玉宇啊,连朕看着都眼红的宅子,去爱妃那里次数多了,就要寡人远女色,他怎么做!!他怎么做!!!”
说到最后,万历皇帝抓起奏折本上一个玉狮子镇纸,在地上砸了粉碎,红着眼睛左右看看,直接掀翻了书案,粗声骂道:
“老匹夫!!!”
张诚、邹义、赵金亮都是跪了下去。
五百九十七
“什么圣贤道理!!什么明君之行!!全是狗屁,全是狗屁!!他自家做不到,朝中臣子无人能做到!!凭什么要求寡人做到,朕是君父,这天下都是寡人的,凭什么寡人要这样的清苦,这样的自律,他们却可以这般肆意妄为!!!”
万历皇帝在御书房中来回走动,狂躁的摆动双臂,大声的咆哮不停,张诚是知道万历皇帝的细微习惯,皇帝如果自称“朕”的时候,心情往往不错,但若是说“寡人”则是严肃场合或者是不快的时刻。
此时两个自称没规律的说出,张诚还是第一次见到,心知万历皇帝心情激荡,乱到了一定的程度。
张诚在地上跪了一会,却突然失礼的站起来,从御书房跑了出去,屋中几个人都是愕然,就连万历皇帝都停住了口,就看到张诚跑到门外,在院子里尖声的喊道:
“不管是伺候的还是禁卫,都走远些,万岁爷要安静,百步外,百步外,谁靠近了让咱家知道,立刻革掉差事,要他的脑袋!”
皇帝如此失态,在宫中若是传扬开来,定然会引起许多麻烦,张诚这也是老成之举,他在外面把人赶走,小跑着回到御书房,一进屋子就先跪下磕了几个头,请罪说道:
“奴婢刚才也是心急,却没了礼节,还请万岁爷责罚。”
这么一个动作,让万历皇帝的怒火和狂躁也是中断,万历皇帝转了下身,又转了回来,张张口,举起双臂,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抬脚踹到了一个花架,上面的花盆摔碎,他本来就是跛脚,抬腿动作大了,禁不住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最后还是垂头丧气的坐在了椅子上,无力的说道:
“张伴伴,你是真心为寡人好,不必讲究这么多,寡人不怪你!”
张诚却并未起身,而是跪在地上恳切的陈奏道:
“万岁爷这些日子切莫失态,今日这事,奴婢几个想些主意蒙混过去,万万不能张扬。”
“怎么不能张扬!!”
听张诚说完,万历皇帝脸上泛起一阵潮红,又是开口咆哮了出来,张诚磕了个急忙说道:
“万岁爷,张居正在外朝,为内阁首辅,冯保在内廷,为司礼监掌印,又有太后娘娘居中掌控,三位一体,张居正病危,冯保心中惶惶,太后心中不安,万岁爷若此时若有任何动作,恐怕都会被人当做清算举动,张居正、冯保内外经营近二十年,京师地方,要害位置皆是他们二人的徒党亲信,若万岁爷压迫,恐激起不测大祸啊!!”
万历皇帝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伸出手指着张诚,手指、手臂、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张开嘴像要喊,邹义和赵金亮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别了,都是抬头惊愕的看着张诚和万历皇帝,张诚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天子面前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语。
张诚在地上只是磕头,万历皇帝身体的颤抖渐渐停住,后退两步,跌坐在椅子上,开口说道:
“朕还是天子吗,朕还是皇帝吗,这天下到底是”
声音越放越低,隐隐带着哭腔,张诚此时抬起头,他额头上已经一片青紫,用坚定之极的语气说道:
“这天下当然是万岁爷的,万岁爷当然是大明之主,可此时非常时刻,万万不能妄动,万岁爷,要等啊!!”
“王通说要等,你说要等,还要等多久?”
万历皇帝反问的很迷惘,张诚放低了点声音,沉声说道:
“今日那太医院的俞太医说了,再等六十天,或许不用”
这句话一说,万历皇帝一愣,猛地明白过来,缓缓点头,脸上森冷,可居然有了点笑容,咬着牙笑道:
“也对,不用等太久了!!!”
屋中又安静了会,万历皇帝情绪终于平稳,看到仍旧在地上跪着的三人,他起身先是将张诚搀扶起来,叹了口气说道:
“这些年真是辛苦张伴伴了邹义、小亮,你们都起来吧,你们的忠心,朕都牢记在心里。”
邹义脸上闪过一丝喜色,抬起头的时候却变得肃穆庄严,开口肃声说道:
“这是奴婢的本分。”
赵金亮倒是没怎么吭声,就是起身去收拾屋中的狼籍一片,被小皇帝搀扶起来,张诚也有些激动,不过他毕竟老练,反应的也快,看了看屋中的残局,开口说道:
“今日这样的动静,就算不来屋内看,外面也会有这样那样的传言,必须要找个事由推过去才是”
张诚在邹义和赵金亮的身上扫视了一圈,开口说道:
“邹义,还要委屈你了。”
这时的委屈,就代表着日后的大富贵,邹义自然愿意,听到张诚这般说,连忙又是跪下,肃声说道:
“为万岁爷做事,那有什么委屈。”
司礼监六科郎掌司邹义因为贪墨被贬到南街去做管事,这是宫内最大的新闻,邹义身为张诚的义子,自然也是万历皇帝的亲信人,可在御马监做监军的时候,就因为倒卖马匹,吃空额被监督太监林书禄抓住把柄,狠狠的治了一次。
按说这个人就此在宫中彻底完了,可邹义运气好,和宫外的王通关系不错,居然还有起复,去司礼监六科郎那边做了掌司。
御马监的监军调到司礼监做掌司,这等于是外面地方上的巡抚布政进吏部当郎中,这可是大大的提拔。
宫内宫外的人都是羡慕的很,却没想到邹义居然又出了事情,居然还是载到在这贪墨上,众人都是鄙薄,真是没有大志的废物。
司礼监除却张诚之外,其余不是太后的人,就是司礼监掌印冯保的人,好不容易把邹义安插进去,却因为这等事被弄了出来,也怪不得万历皇帝在御书房发了那么大的火气,据说还掀了桌子。
宫中的宦官还在感叹,张诚张公公在万岁爷面前的面子还真大,赶到南街那边做管事,虽然没什么权势,却逍遥自在,他邹义在治安司的差事现在还没有夺去,等于是放到外面去当差了,没了向上爬的希望,倒是快活。
内阁首辅张居正的病情整个京师都知道了,五月二十,宫中赐下各色名贵药材,又将太医院中半数的太医都派到了张居正的府上去,又下诏各处,让各地送本地名医来京师,为张阁老诊治。
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本来是礼部仪制司的主事,六品官员,万历皇帝下旨,将其超擢为仪制司郎中,连升几级。
据说,在文渊阁朝会的时候,万历皇帝提出这件事,新入阁的吏部尚书梁梦龙出言反对,兵部尚书张四维也说未免坏了规矩,万历皇帝却一力坚持。
这本就是个顺水人情的事情,既然天子这个态度,众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别的话说,很快就做出了提拔。
这个任命在京师引起了轩然大波,六部郎官,清流士子纷纷上疏抨击,说此项任命并非出自公心。
张居正病重,京师舆论也变得大胆了少许,开始有人说张居正是权臣,也有人说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当年拔贡做进士,完全是张居正操纵科举,营私舞弊方有这样的结果,朝廷万万不可放纵此等风气。
对这样的言论,万历皇帝自然不会听,而且还安排顺天府和治安司的人严查,这态度一表明,京师马上安静了下来。
一道道举措做出,大家自然看到了万历皇帝对张居正的信任,宫内的人自然看的更加清楚,不过大家也不觉得如何稀奇,皇帝就应该如此做。
宫内宫外这么多事情,身在局中的每个人都觉得时间过得飞快,邹义“被贬”出宫第三天,张诚急匆匆的赶到了御书房。
按照太医院传回来的消息,张居正的腿部溃烂加剧,目前用药压住,人也渐渐的昏沉下去,情况是越来越不好了,万历皇帝要张居正的病情一有消息,需要立即禀报,张诚就是为了这个而来。
走到御书房的院门口,张诚停下整理袍服,左右一看,却是愣了下,随即开口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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