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可以让众人松口气的是,左卫参将余四强的出逃,尽管边塞几个口子没有得到消息,被余四强窜了出去,可这人的叛逃无疑是坐实了罪名。
京师和大同之间的书信往来最快也要十天左右,四月二十那天,京师旨意到达了大同,勇胜伯余家牵扯谋逆之事,论罪夺爵,世子一家牵扯不深,贬为庶民,同时则大同镇派使者去归化城,要求俺答部交出余四强。
自从总兵孙大营派人去汾州城围着,山西官场上下就知道不好,勇胜伯和山西各府都有这样那样的牵扯,这次出事,恐怕大家都是脱不了责任。
不过旨意来了,大家也醒过味来,朝廷也不想此事大肆声张,要低调处理。
既然这般,忐忑不安的众人又是兴奋起来,勇胜伯府留下了好大的家业,谁都能分点在手里。
严办、穷治,遣散了家丁,余家的长子带着一家回河南老家,余家在山西的一间间铺面,一个个庄子都是被大家瓜分干净。
越查事情越多,什么欺男霸女,逼死无辜人命,朝着塞外贩运盐铁禁物之类的事情都给掀了出来,也有许多不是他的罪名给安了上去。
钦差郭平广忐忑尽去,现在光是落入他袋中的现银就有三万两,更别提余家在京师的那几间铺面,现在大家只求没什么牵扯,不担责任,钦差这里就多多塞钱堵嘴了。
田荣豪手里好处也不少,抄家的时候,田荣豪自己没有拿什么,但却把勇胜和晋和两家商号的契约拿到。
这两家商号尽管在天津卫被打压的厉害,可在其他地方的店面都在,三江商行盯了很久,这次就要一口吃下。
很快又有旨意过来,对大同所有查办的人都有褒奖,看来宫中的确是准备压下这桩事,低调处理,众人的心又安了不少。
派去归化城要人的使者很快就灰头土脸的回来,大明朝廷帮着说合三娘子的时候,僧格都古楞还是客气的紧,现在已经完全继承了俺答汗的基业,大明的使者再去,可就得不到什么好对待了。
“若明国要人,自带兵马来取!”
对面只给了这么一句话,派去的使者只在归化城内的客栈住了一晚,就被打发了出来。
牵扯到了鞑虏的事情,自然要隐忍为先,要上报朝廷才能定夺,但钦案查办也就到此告一段落,算是尘埃落定了。
事先没有人能想到查到这个结果,也没人能想到如此快的挖出这么一桩大案,但颇为风光的勇胜伯府,就这么突然败落了。
京师皇宫内某僻静处,两名宦官边走边小声议论:
“今儿上午,潞王出去游玩,司礼监的张宏张公公领人去潞王住处搜了一次,不知道为什么”
“还为什么!?这等事别议论,要掉脑袋的”
五百九十
万历十年的四月底,山西钦案的消息传到了京师,从钦差到达大同,到一切尘埃落定,不过二十天的功夫。
这有两个说法,一是钦差有能,二是阴谋早已暴露,钦差查案不过是加速这一过程而已。
参将余四强投奔鞑虏,勇胜伯余元刚畏罪自尽,宫中尽管有意压下,可还是传的沸沸扬扬,议论的是大同这边到底烂成了什么样子,不过这也在大家的意料之中,大同边镇,历来稀奇古怪的事情就多。
慈圣太后李氏在四月中身体有些不好,尽管皇上时常问安,冯保等人照旧问询政事,可李太后明显低调了很多,有心人算计下时间,恰好是钦差向着京师发急信的时候。
四月二十三,京师皇城慈宁宫。
“娘娘,潞王殿下带来了!”
慈圣太后李氏正斜靠在床榻上闭目养神,听到身边的女官锦绣禀报,缓缓开口说道:
“你留下,其他人都出去,让他进来。”
几句简短的吩咐,锦绣躬身应了。时间不长,殿中清净了许多,潞王走了进来,到了前面蒲团的位置,潞王直接跪下问安。
李太后瞥了锦绣一眼,锦绣连忙上前把李太后搀扶坐正,又是安静了一会,李太后叹了口气说道:
“留你在宫中,本以为是咱们母子多些相聚的时候,可惜却给外面的奸邪小人借势作恶,你年纪也不小了,再这么呆在宫中,总有这样那样的不方便,尽快去河南卫辉府那边就藩。”
说完之后,却是在观察潞王朱翊镠的反应,潞王乖巧地磕了个头,开口说道:
“多谢母后的安排,儿臣年纪大了,也想尽快去卫辉那边。毕竟是儿臣的封地,早些熟悉也是好,不过,儿臣想和母后求个恩典,儿臣想在宫中多留一段时日。”
本来前面那些话,李太后都是点头,听到最后一个请求,李太后眼神猛地严厉起来,盯着潞王,潞王却没抬头,只是跪在那里说道:
“儿臣去就藩,今后就不能像是如今这般陪伴母后了,七月二十二是母后的寿辰,儿臣想要陪着母后过了生日再走,还请母后应允。”
说的颇为诚恳真切,李太后本来严厉的眼神也渐渐地缓和下来,看着地上已经快和万历一样高的潞王,李太后叹了口气说道:
“哀家答应了,你哥哥长大了,你也长大了”
潞王说完这个,问候闲聊了几句,也是磕头退了下去。潞王一走,女官锦绣迟疑了迟疑,连忙上前说道:
“娘娘,万岁爷那边把钦案送给娘娘这边看,就是催娘娘呢,潞王还要留在这边”
被慈圣太后李氏的严厉眼神一盯,女官锦绣不敢再说,李太后缓声说道:
“他一个孩子,哪有那么多牵扯,他住的地方不也查了一次吗,没有什么东西,都是余家那不知好歹的乱来,关翊镠什么。”
慈宁宫这般,皇城中其余各处还是和往常一样运转着,所谓皇城实际上真是个城池,城内除却皇帝、嫔妃以及太后居住的地方之外,宦官们的住处,举行各项仪式的殿堂,储存的院落等等等等。
在皇成西南角,这里的院落一般都是给得了重病的宦官养病的地方,当然,说的严酷些,这里其实就是等死的地方。
不过如今宦官地位越来越高,稍微有些身家地位的,都能从宫内宫外请来医生,也能弄到好药,这里养病的地方也就冷清了下来,又因为从前养病的人多,死的人多,平素里没什么人愿意过来。
其实这处比他处倒是干净,因为宫内也怕疫病流传,不管这里有没有人在,每月都有人过来洒扫,过来泼洒石灰消毒。除却洒扫,其他时候的确安静的很。
在里面安静的院子中,今日却有几名宦官在。院门紧闭,屋门也紧闭,院中两名宦官值守,屋内也有两名,一站一跪。屋内摆着香案,香案上点着香,摆着一尊佛像,佛像边上点着两根蜡烛。
门窗紧闭,透不进光来,屋内两根蜡烛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更显得幽深神秘,站着的那人清清喉咙,开口肃声说道:
“在佛爷面前,咱家不说什么虚话,咱在南城九玄娘娘庙那边做无名白,每日里活的和畜生一般,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可信了佛爷,这才苦尽甘来,进了宫中当差不说,还弄了个管事的位置。这般福分怎么得来的,还不是这佛爷的效力李全,你在京师和天津卫苦熬,今日也进了宫,到底是什么缘故?”
下面跪着的那个宦官正是李全,听到上面问话,眨眨眼睛,开口回答说道:
“是那几十两金子”
“你再想想,若见不到乐六,不跟着他信了佛爷,你怎么能有这个机缘得到金子,怎么就进了宫,为什么乐六殉教,你却有机缘得了金子,还能来京师,被人接引进宫,这冥冥中难道没有天意吗?”
跪在地上的李全晃晃头,开口含含糊糊地说道:
“还真是,要不从前咋就碰不上这个事情呢”
“这都是三阳佛祖的灵验啊,李全,乐六在天津传法,为了避免奸人所害,所以伪托弥勒,实际上你当日拜的就是三阳佛。”
李全揉揉眼睛,看了看上面香案上摆的佛像,失声说道:
“还真是一样,哎呀呀,失敬失敬,小子给佛祖磕头,给佛祖磕头了!”
说完连连地磕头,香案边上的那宦官又是开口说道:
“既然你信了三阳教,那咱们就是亲厚的兄弟,应该彼此照应照顾,你可知拜这个三阳教除了保佑之外,还有什么好处吗?”
在下面的李全,自然是摇头不知,那宦官开口说道:
“大家虽然割了,可那话儿做的事情咱们还想。宫里不少结了对食的,不过弄个假凤虚皇的勾当,但信了三阳教,却能将那生死根重新养出来,不瞒你说,咱们教中兄弟,有十几人因为心诚,都重长了出来,你看看这宫中这么多宫女,咱们有了这个本事,咱们可就是皇上啊!!”
无名白自我阉割之后进宫,得了温饱,甚至有了富贵和地位,他们这等人肉体残缺,精神上却还是有欲望,看着皇宫大内万花丛中,如何能不动心,宦官和宫女结成对食不过是个虚妄。真要能重新长出,传宗接代,众人怎么不愿意,人总是有一丝的希望就要抓住,信不信反正没有坏处,这一许诺,的确能蛊惑人心。
上面这么说,就看到地上跪着那李全的双眼就好似发出光来,连声说道:
“小的愿意信,小的愿意信,小的从前就是诚信拜佛,今后更要死心塌地向佛,求得种种好处。”
站了香案边上那名宦官笑着点头,上前把李全搀扶了起来,两人一起面对三阳佛,那宦官说道:
“你是个实诚人,大家都看在眼里,所以这桩福缘先找到了你,你从前虽然拜过,但毕竟不是诵念三阳佛名,今日就算正式入教,却有些法度要和你讲,不遵守这些法度,就算心诚也无用的,佛祖还会降下怒火,第一条,便是不得妄言自家所信,三阳佛降世乃是秘传,心知心诵,却不得也外人讲,若讲了,那会被五雷轰顶,浑身溃烂”
屋内开始说着一条条的规矩,气氛颇为的庄严肃穆。
外戚起落,京师中不怎么关心,可内阁首辅张居正又病倒了,这在京师中可就是了不得的大事了。
这次足足在家里休养了四天,上朝的时候也些不对劲。四五月之间,天气虽然暖和,可也不算太热,但张阁老上朝的时候穿的朝服,分明是盛夏才穿的纱绸,到底得的什么病,难道那热风上头的症状更厉害了?
众人虽然不敢直接问,可私下里却到处都在打听。依稀传来消息,说张阁老这病似乎和女人有关,这说法众人也是信的,张阁老的内宅中姬妾众多,这也是京师知名。
不过,虽然得病,但精神却好的很,一切都是如常。
内阁大学士、吏部尚书李幼滋以年高无法担任要职的理由,上奏求致仕还乡,万历皇帝和张居正都在挽留,可李幼滋去意坚决,看来是不能挽回,已经有人开始琢磨吏部尚书的位置,在京师奔走经营了。
其他两位内阁大学士,又是张居正徒党的张四维和申时行府上,前往拜见的客人一下子多了许多,热闹非凡,不过这次不管是申时行还是张四维,都是一概闭门不见。
也是这段时间,京营操练的时候,有军校指着京营副将夏元成大骂说道:
“别看你现在威风,等那张老儿死了,你啥也不是,早晚有人找你算账。”
这军校被打了一百军棍,直接被打死在校场之上,众人谁也不敢多劝,只是慨叹,这军将狂饮滥赌,这么死了,对他家里倒也是好事。
五百九十一
被夏元成在校场上用军棍打死的那千总众人都不记得他的名姓,只知道此人蒜头鼻,整日里红通通的,所以大家伙都叫他“蒜头”。
这蒜头狂赌滥饮,人跟个畜生一样,他这个位置在京营芝麻大小,手上也没什么实惠和好处,发的饷银不是被他喝酒就是被他赌输了,一文钱不给家里,他家里婆娘只能自己缝缝补补,自己做些针线活养活着两个孩子。
要光是这般还罢了,偏偏这蒜头喝多后喜欢回家打骂老婆,这就让人不齿,军中同僚也瞧不起他,上司和下属都是不待见。
今年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十有八九是喝酒烧坏了脑子,居然敢在校阅大兵的时候怒骂副将,那不是活该被打死吗?
他死了还好,家里的孤儿寡母怎么办,也有那心善的要过去看看,进了这蒜头的家中,却看到家里狼籍一片,没人收拾没人管的,蒜头的尸首已经收敛了,薄皮棺材装着荒地随便埋下。
看到寡妇报着他们家的闺女呆呆的坐在屋中,整个人都好像没精神了一样,真是可怜。
各扫自家门前雪,看到这凄惨模样,众人留下几文钱叹了口气,也就到此为止,各家都有各家的日子,要管还能管多少,把家里弄成这等凄惨模样,死了没准对他老婆孩子还是个好事。
不过街坊邻居却有点奇怪,这蒜头家是一儿一女,蒜头回家打老婆,却从来不对儿女动手,偶尔发饷时候,赢钱时候,还经常卖点零食什么的给孩子,今日间怎么没见到那儿子。
寡妇带着女儿守了两天的灵,第二天就把家中能带走的东西卷了个包袱,向着西边去了,也有问到的,只是回答回娘家。
这寡妇带着女儿走出了城,走了没几里路,就看到路边歇脚处停着一辆马车,车辕上一名车夫用草帽扣着脸正在打盹,那寡妇看到这马车,身子颤了颤,在那里停住犹豫了下,还是拽着女儿走了过去。
她刚走到跟前,那车夫一下子坐了起来,寡妇吓得向后退了两步,那车夫冷眼打量了寡妇和她身后那畏缩着的小姑娘一眼,末了摇摇头,身子探进车厢中去,抓出来个六七岁大小的男孩。
男孩嘴里塞着布团,被拽出来的时候正在挣扎,被那车夫拿眼睛一瞪,立刻老实了,车夫转头对寡妇说道:
“等下这布团你自己扯掉。”
说完又从车厢里拽了一个小包袱,丢在了地上,包袱落地砸出一声闷响,份量当真不轻,寡妇一边安抚自己的儿子女儿,一边伸手拿起了包袱,颤抖着手打开,里面白花花的银子,还有一张白纸。
寡妇盯着这堆东西,眼泪止不住的流淌下来,强忍着在那里没有哭出声。
“二百两银子,再走二里就是那个小庄子,庄子的地契也在这里,两清了。”
车夫冷冷的出声,寡妇哽咽着点点头,车夫扫视了眼寡妇和身边的两个孩子,沉默了会,坐在车辕上沉声说道:
“看到你这两个孩子,我就想起当年被饿死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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