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才在家中河船、车马、岸上的仓库都有不少,既然有这个买卖,南下必然过天津卫,必然要被抽税,这已经是个记恨。
既然有运输存储这方面的买卖,私盐利大,进出京师,少不得要打交道,如果贪图这大利。自己下手贩卖也不是不可能。
长芦盐运司的盐自然和京师这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盐运司之中,盐运使坐地收钱,不需要自己做什么,盐商们就会送过来。
可身为盐运司经历,有些事情就要亲力亲为,盐引买卖,公私赔给,官盐私卖等等,这盐运司经历既然被抓出来,和他打过交道的人肯定会被牵扯。
盐商盐枭什么倒罢了,若是官员相关,那对这仕途可大大损害,私盐尽管来钱,可却被认为是第一等贱业。
正月二十八日,李三才再出现在苏州会馆的时候,脸色颇为沉重,众人询问的时候,才叹气回答说道:
“锦衣卫千户王通在天津肆意妄为,居然去往河间府青县境地,剿灭庄子一处,并指认其为盐枭匪盗,收缴那庄子资财若干,解送京师充作金花银,若任由其横行,真不知王法何在,这般下去,岂不是看谁家富庶,随便安上个什么罪名抢了就是。”
能在这正月里还在苏州会馆的人都不是什么穷苦平民,听到李三才这一席话,都是心中凛然,想到这事若是放在自家身上会如何。
“圣上被小人蒙蔽视听,只顾金银钱财,而不顾江山社稷,圣德大义,我等读圣贤书,懂大义道理,难道不该挺身而出,谏言圣上而正视听吗!?”
说完,屋中一片寂静,大家都看着激昂慷慨的李三才,正在听着的一些年轻官员脸上都是露出凛然的神色。
三百五十二
自从嘉靖年间和俺答部议和之后。京师外再也不必担心鞑虏在冬日南下造成的威胁,一座座庄园别墅不断建起,京师的富贵人物纷纷置业。
崇文门向南一片地方,因为是商路所在,所以有钱有势的人家特别多,大宅院一个挨着一个,也不知道里面住着的是谁。
“猪狗不如的番子,猪狗不如,有朝一日非要千刀万剐了你”
某处宅院,房中有人在破口大骂,反正此处占地广大,声音再大也不担心被外面的人听到。
这名身形胖大的人在屋中发疯,边上几名属下都是垂手站着,大气也不敢出一点,那人喊完,把手中的几张纸直接丢在了地上,喘着粗气坐到椅子上,恨声说道:
“这生意早就不做了,还何必拿来给我看,生这个气作甚。”
一个人抬头看了眼,凑上来低声说道:
“三爷。大爷那边吩咐,说您这边和北直隶南边几府出身的言官清流多有来往,长芦那桩事恐怕让不少人出血割肉了,三爷不如吹下风”
被称作“三爷”那人却是柴福林,他比在天津卫的时候已经憔悴了不少,可脸上全是戾气,赤红一片。
听到边上那人说话,胖大汉子却沉默了下来,半响才闷声说道:
“大哥不是不让我出去吗,二哥又去了山西,就算知道人又有什么用。”
说话的那人冲着后面挥挥手,等人都出门了才开口说道:
“三爷,大爷说这桩事不必咱们出头的,只要三爷点出几个人名,咱们找人充作家乡父老送点银钱土产过去,哭哭骂骂也就是是了,京里面不知道多少人和那盐场有瓜葛,咱们只要敲敲边鼓就是。”
“推波助澜,大哥习惯这么算计了啊!”
柴福林又是默然半响,感慨了句,起身走向书房,淡然开口说道:
“某去写几个名字出来,某手里这些东西,大哥也不必时时刻刻惦记着,还不是一家人的”
后面那人笑着弯腰,却没有接话。
现在朝会和下午处理政务的时候,万历皇帝总是无精打采的模样。天快黑的时候,精神倒是渐渐足了。
张诚也能看出来,万历皇帝对这个御书房越来越厌倦,每日来这边,越来越有应付差事的意思在。
王通领兵去剿灭青县的盐枭,包括事后收了那鲍单文一众,今后准备在天津卫一带隔绝私盐入京师的一大通路,甚至可以增加金花银进项。
出兵作战,增加收入,这都是万历皇帝最喜欢的事情,不过快马密信急递到京师,送到宫内,万历皇帝看过之后,只是说“王通做的不错”。
倒是对李虎头杀敌立功,奋勇当先的事迹稍微感兴趣了一些,笑着看了二遍,也是随手放在了一边。
记得当时冯保看到王通所做的事情之后,只是摇头评价了句:
“这孩子立功心切倒是没错,可去捅这个马蜂窝作甚”
盐务上金山银海,多少内外官员牵扯其中,多少地方豪强牵扯其中。贸然碰触,那必然是麻烦上身。
张诚所想和冯保所说没什么区别,事情也果然不出他们所料,弹劾王通的奏疏已经多了起来,内阁六部等大员倒是没有行动。
万历皇帝无精打采的看着奏本和各地呈报,他现在越来越厌倦这一切,如果不是李太后和张居正有强制性的要求,他宁可不来。
“万岁爷,今日翰林院编修上疏弹劾王通乱动兵马,目无纲纪”
张诚习惯性的提醒下,万历皇帝不耐烦的摆摆手,开口说道:
“王通那边的人证、物证、口供都是齐全,刑部不是已经派出捕快前往捉拿了吗,一概留中就是,这般呱噪,谁去理会。”
张诚躬身,也不好再说什么,所谓‘留中’就是对臣子们的奏折不做任何的反应,是皇帝的消极对待的不二法门,这样做虽然懒散,好歹也是保护了王通周全。
不过对于王通驱动兵马去往青县围剿盐枭一事,张诚也颇为不解,认为完全是多此一举,锦衣卫虎威军,用来守备天津卫和运河和海河两岸就是,何必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对付什么盐枭。
尽管王通在行动前说的很明白,说是借此练兵,但太平时节,何必弄的那般剑拔弩张。这不是自寻没趣。
屋中安静了一会,张诚又是低声询问说道:
“万岁爷,皇后娘娘那边派人来问,问万岁爷今晚是否在娘娘那边用饭。”
万历摆摆手,开口说道:
“朕晚上忙得很,就不去了。”
“奴婢知道了,等下就去回复娘娘那边。”
张诚躬身领命,直起身的时候却禁不住皱了皱眉头,西苑那边闹的越来越不像话,前段时间有不少工匠在西苑内修修补补,据说还在宫外几家大酒楼请来了大厨。昨日还听过什么宫女贿赂孙海身边亲信,要进西苑的。
声色犬马,各项手段齐出,又请来宫外的此中高手,真是把万历皇帝完全吸引在那边。
天子是内廷的天子,是大家伺候的万岁爷,你孙海一个人如此亲近这是作甚,不过张诚不准备开口说什么,谁要是劝谏或者对孙海做什么,必然会让万历皇帝烦躁甚至是愤怒,何必触这个霉头。
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已经私下里说过几句不满的话,张诚也听过外面的传闻,内阁首辅张居正也曾说过“此举并非正道”。
现在大家一方面碍着仁圣太后陈娘娘的面子。一方面不愿意得罪万历皇帝,都在冷眼旁观罢了。
看着万历皇帝拿起第四个折子,张诚连忙说道:
“万岁爷,这折子是慈圣太后娘娘看过的,特意让奴婢叮嘱下万岁爷。”
张诚说的轻声,不过“太后娘娘看过”“特意叮嘱”这两句话让万历皇帝皱了下眉头,但也对那折片产生了兴趣,拿来打开,出声读道:
“奴婢御马监提督林书禄奏呈,勇士营与四卫营乃内廷禁卫,须时时精强。然各营兵丁操练日久,虽战技精熟,亦有年长老卒为禁军战力,为体恤忠勇”
读了几句,万历皇帝把折片丢在桌子上,开口说道:
“不就是裁撤一批老卒,招募新兵,弄得这么大张旗鼓,这些事母后那边不言语莫非寡人就不准了?”
张诚迟疑了下,沉声说道:
“万岁爷,奴婢倒不觉得御马监的禁军需要吐故纳新,老兵用的熟了,倒未必不如新兵”
“既然母后都已经看过,难道寡人这边还能不准,张伴伴你说这个又有何用,司礼监批了,去尚宝监用宝就是,王通好不容易给寡人送了些银子入宫,这一个个的都在琢磨着花钱,这时候倒勤勉了。”
“万岁爷”
张诚还要再说,万历皇帝却站起身来,笑着说道:
“看着天也黑了,张伴伴在司礼监那边还有不少差事要办,就先去办差吧,朕有小亮伺候着就是。”
疲倦焦躁了一下午的万历皇帝这时候的精神状态突然好了起来,脸上都带着笑意,张诚想要说话,不过心里叹了口气,还是没有出声,走到书案前施礼告辞。
走出门之后,侍立在门外的赵金亮刚要拜下,就被张诚一把抓住,低声告诫道:
“跟好了,盯好了!”
赵金亮紧闭着嘴,重重点头。
“万岁爷,鹤临轩的口味如何?”
“不错,朕也去过石马巷那边的福寿楼。那里做的已经比御膳房要味美精致,没想到这鹤临轩却更胜一筹,的确不错。”
听着万历皇帝的品鉴,边上伺候的孙海笑着说道:
“鹤临轩的大厨当年高肃卿府上的,高肃卿致仕回乡,这厨子留下来,在京师开了这鹤临轩,每天只做两桌的席面,架子大得很,奴婢请他来,还真是费了点功夫呢!”
高肃卿就是高拱,张居正的前任,隆庆朝的首辅,刚直有才,但颇为粗疏,万历登基时候,他曾对来宣旨的宦官说道“小小孩子,知道什么是圣旨”,结果被张居正抓到把柄,李太后也认为高拱眼中目无君上,被逼致仕回乡。
万历对高拱没什么好印象,听孙海这么一说,仅仅是“哦”了声,孙海也注意到了万历皇帝的情绪变化,打了个手势,有一名宫女送上来一个高腰银酒壶。
一直在桌旁伺候的赵金亮凑上前,拿着一根新银筷子在酒壶中蘸了下,然后放入口中。
过了会,赵金亮点点头,孙海才笑着给万历皇帝面前的玉杯斟满,酒色如同红玉,鲜亮异常,满屋子异香弥漫。
“万岁爷,这是番人僧侣用葡萄酿成的美酒,尚膳监那边在里面加了合欢和冰糖,去了苦涩,入口极美,更有种种妙用,请万岁爷品尝。”
万历皇帝端起酒杯浅尝一口,闭目微品,点点头,整杯一饮而尽。
边上的孙海满脸笑意,躬身说道:
“美酒配歌舞,最是享受,请万岁爷移驾云中阁。”
万历皇帝笑着起身,不远处丝竹已经悠然响起
三百五十三
当万历皇帝走进文渊阁的时候。朝臣们叩拜之后站起,都是忍不住彼此看了看。
小皇帝的脸上有明显的疲惫,西苑那边的传闻,京师上下都传的沸沸扬扬,京师之中有名的厨子,各色杂耍马戏班子,说书唱曲的艺人,各个院子的歌女舞女,只要是手艺著名的,时常有被“神秘人”带到某处如同天宫所在的传闻,在那里尽心伺候之后,往往大笔金银赏赐。
就连那些蒙着眼被大车带入某处的人们,也都知道自己去的是何处,更别说消息灵通的朝臣大佬了。
万历皇帝这段时间的作为却是和正德皇帝以及嘉靖皇帝越来越像了,正德在宫外修建豹房,蓄养猛兽美妇,整日和番僧武将在那边玩耍,而那西苑干脆就是嘉靖皇帝修的,还真不知道天子会做到什么地步。
不过玩归玩,但万历还没到荒废政务的地步,每日的奏折呈文皇帝仍然再看。每天的朝会皇帝仍然在参加,课程依旧是在参加。
皇帝已经大婚,他在内宫如何生活,朝臣们的确没什么可以说话的资格,而且现在看也指摘不了什么。
尽管有翰林院、国子监和礼部一些脑筋死硬的书生开始谏言,说什么陛下少年,不应当耽于美色享乐之中,应多多操持国政,勤勉治国等等,但不过是些杂音而已。
内阁首辅张居正对此的态度是不闻不问,这让众人颇为的惊讶,以张阁老的严谨,天子上课的时候写错一个字尚且被训斥,现在已经闹的不像样子,为何不去管。
消息众多,想要分析也很简单,太医院那边隐约有风声传出来,说仁圣太后陈娘娘去年年中感染了风寒,因为身子弱,一直拖到现在还没好利索,几次都很麻烦,不能见客,只能呆在宫中静养。
因为靠山快不行了,所以孙海这么死乞白赖的去想法子讨好皇帝,也正因为陈娘娘的关系,大家也不好对他做什么。
“俺答部请求朝廷增加赏赐的布帛匹数,蓟镇戚继光上疏言北地去年大雪。牲畜多有冻死,俺答部求朝廷赏赐,是为了以布帛同其他各部交易,图喘息之机,戚总兵奏疏中说此乃良机”
张四维在那里朗声说着兵部的实务,所谓“赏赐”实际上就是边境贸易,达成和议之后,草原各部用牛马换取大明的布帛丝绸,但有定额,名目上好听,送出去的叫做“赏赐”,拿回来的叫做“入贡”。
也正是因为大明和俺答部有和议,所以戚继光在蓟镇厉兵秣马,可却不能贸然出击,只能是以经营防务为主,所以辽镇总兵官李成梁那边手脚就宽松许多。
身为军将明明有战胜的机会,却只能固守,实在是憋闷的劲,所以才屡屡的上疏请战。
内阁首辅张居正在那里沉吟了下,戚继光能去蓟镇做总兵官还是他作出的任命,在这封奏疏来之前。戚继光已经有私信送来,但这毕竟是国家大政,在朝堂上走走形式还是必要的,张居正转过身,变成面对万历皇帝,躬身说道:
“陛下,边境太平已有十年,百姓安居,此景颇为不易,何况合议乃世宗肃皇帝所定,岂能随意更改,边衅不可擅启,臣以为,戚继光奏疏不妥,至于增加赏赐布帛,兵部这边合计下各镇缺马之数,然后会同户部算出数目,陛下觉得如何?”
张居正说完,上面没有任何回应,忍不住抬头一看,却发现万历皇帝目光发散,正在那里神游天外。
看到这个情景,张居正的眉头顿时皱起,顿了顿,声音又是加大了些,开口说道:
“陛下以为如何!?”
万历皇帝身体一震,晃晃头,这才反应过来,看到张居正有些严厉的目光。在那里清了清嗓子,就和平日一样说道:
“朕觉得张先生所说甚为妥当,就按照这个办吧!”
不管张居正在朝会上说的什么,总归按照他说的办就是,万历皇帝早就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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