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备道潘达喝了口茶,心情平静了少许,低声说道:
“潘某也派人去京师里问了,不过有件事却想不明白,要真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为什么要来天津三卫这地方混事,天下间有多少处好地方。”
万稻轻笑了几声。开口说道:
“天津乃是水陆交汇,南北往来的要津,自然也是好处所,来这里也不算错的,潘大人,咱家说句话你莫要见怪,这点军饷银子值得甚么,随便那个营头上刮刮也出来了,给他就是,何必纠缠着呢!?”
潘达脸上露出苦笑的表情,说道:
“万公公这话说的简单,这几成米几成钞,几成损耗,几分车马,这都是天下间的成例,潘某要是坏了这个规矩,不出几日就没办法在这个位置上呆了,指不定发到天高海远的受罪,到时候大家都没得方便。”
万稻喝了口茶,嘿嘿笑着说道:
“也就是你们文官事情多,层层克扣就克扣。还说什么成例规矩,弄得好像是祖宗成法一样,咱家话放在这边,别因为这点小钱耽误了大钱,到时候,大家可都不好看了。”
说起这个来,潘达神色慎重的点点头。
正在此时,猛听得外面一阵喧哗,正堂的大门也被人打开,潘达顿时皱起眉头,还没等开口,就听到自家的仆役惶恐的叫道:
“老爷,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外面几百号人把正门给堵住了!!”
一听这么说,潘达和万稻对视一眼都是站起,潘达更是急匆匆转出了屏风,开口问道:
“怎么回事,什么人围住门口?”
那仆役哭丧着急声说道:
“是锦衣卫的,他们来闹饷了,说大过年的发不下钱活不下去了!”
潘达一愣,随即抓起手边的一个摆设瓷瓶重重的摔在地上,看着愣在那里的仆役,恨声说道:
“还在那里傻着干什么,快去李参将那边调兵防备。”
监粮宦官万稻也走了出来,看着那连滚带爬跑出去的仆役,听着外面那越来越大的闹腾和呼喊,脸色也是复杂的很,开口说道:
“这个王通。行事还真是肆无忌惮。”
“万公公,今日这事你要做个见证,他一个锦衣卫千户,先是殴打送饷的官吏,然后居然来我官署前面闹事,还有没有官场的体统,这还要不要朝廷的体面!!”
万稻苦笑了一声,对有些发狂的潘达说道:
“潘大人,这王通的底细不知道,咱们先小心对待吧,咱家先从侯门走了,潘大人也不必太担心,光天化日,那王通也不敢闹得太过分。”
说完,万稻拱拱手,熟门熟路的离开,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
送饷银的吏目和兵丁狼狈逃走之后,王通阴沉着脸回到正屋,那五百多两银子和四百多贯宝钞也搬了进来。
不少锦衣卫兵丁眼巴巴的看着这点银钱,王通一进屋,外面顿时是骚动起来,可王通那顿杀威棒他们也记得明白,谁也不敢去张口。
议论了半天。平素算是有点人望的杭大桥被推了出来,这杭百户心里也有个小算计,自己在王通那边拿的银子比旁人多,今天这六个月的饷银下来,自己怎么不得多拿些,所以也半推半就的进了屋子。
屋中除了王通之外,所有人都在两边站着,谭将和两名高大的少年站在最前面,方才不知道在说什么,见到杭大桥进来都不说了。
杭百户干咳了一声,上前说道:
“大人来。真是出了太阳,六个月的饷银这就发过来了,外面小的们都是佩服的不得了,属下琢磨着打扫也快打扫完了,按规矩明日都要在家过年,大人您看是不是把这饷银发下去,让大家给您磕个头算是拜早年。”
王通阴着脸盯住杭大桥,冷声说道:
“你就这点出息,欠了二十八个月的饷银,这连折代扣的一共给了这么点,你还佩服?”
杭大桥嘿嘿笑着回答道:
“不少了,有的发就不错,谁还嫌弃多少啊!”
看着王通脸色不对,琢磨了琢磨又是急忙说道:
“大人如此辛苦,下面的兄弟们都是懂事的,这次上面一共发了三百五十两银子,兄弟们也不劳烦大人”
这就说留出了差不多二百两银子给王通自己,这点钱不在王通的眼中,可比这次军饷的数目比例可很大了。
听了对方的提议,王通摇摇头站起来,沉声说道:
“让所有人都停下活计到门外列队集合,大海,你先在骑马出门,把咱们在客栈的人都叫过来,留下十个男丁和妇孺一起看家也就够了,快点吧。”
那杭大桥脸上笑开了花一般,连声的说道:
“大人这是要发饷了吗,小的这就去把大家叫过来,马上就去!!”
说完就跑了出门,边上的张世强喊了历韬和孙鑫一声,先问道:
“大人是不是要把这些银子搬出去。”
王通点点头,沉声说道:
“搬出去不要发,送来六个月的粮饷,克扣到了这个地步,本官没工夫去和兵备道衙门玩那些公文戏法,拖又不知道拖到什么时候,要来个利索的。”
说完大步出了门。走出院子,外面那街道上满满的全是人,干活的锦衣卫兵卒们听说有饷银要发,各个跑着去门外集合。
王通站在那里看了下下面,很麻木的面孔此时都有了点生气,王通弯腰打开箱子,伸手抓了四五块银锭,然后丢回了箱子。
银子在阳光下闪着光芒,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这上面,王通开口大声说道:
“兵备道欠了你们多少,二十八个月,就算按照一年发十个月的常例来算,也有五千八百两银子,这才五百两银子,你们就动心了吗?你们就这点出息?你们就这点眼界?”
这等刺激人的说法,是那一世激励员工的常用手段,先把怒气激起来,然后再行激励鼓励,万没想到,这话说完,下面居然不少人连连点头。
窝囊废,王通只觉得浑身很无力,随即心中发狠,既然无法鼓励,那就用鞭子抽吧,他一脚把银箱盖子踢上,大声说道:
“都跟我去兵备道衙门闹,让那潘达把所有欠的饷银都给发下来,发下之后,本官一分不扣,你们都拿回去过年!!”
这话说出,下面的兵卒们脸上各个露出迟疑畏缩的神色,王通冷哼了一声,又是大声说道:
“跟着去的,就算那潘达给不出银子,本官也给你们补齐这些年的欠饷,全部按照银子和粮食算,不给你们一分的折扣,要是不去的,前日发下来的粮米肉和银子,本官也让你们一分不少的退回来。”
王通手底下的家丁和少年在这边的也不少,此时拎着棍棒都在两边站着冷眼旁观,孙大海和马三标也不言语,只是在那里把箱子打开,里面的银锭拿起来抛弄几下,再丢回去。
大家的视线盯在那银子上,呼吸渐渐的粗重起来,王通又是大声问道:
“去不去!?”
箭在弦上,不去的又要挨打又要退钱,去的还有个赚钱的期望,也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众人都是鼓噪起来:
“要饷去,要银子过年去!!!”
二百一十四
兵备道衙门是天津卫品级最高。权势最重的官署,位置也是在天津城最好的街道上,临近年关,街道上不少闲逛和采购年货的人。
这时候城外的漕运停了,地里也没有农活,正是闲人最多的时候,看到一大群穿着破烂锦衣卫袍服的士卒,吆喝着走过来,大家都是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不是闹兵变了,刚慌不迭的走避。
却听见这大队士卒口中高喊着:
“发欠饷,发欠饷,发欠饷过年!”
声音喊的响亮,却不骚扰沿路的百姓和店铺,闲人们一看这是个热闹,立刻跟了上去,人是越围越多。
兵备道衙门这边也有三百兵卒驻守,门口守卫的也有十多人,年节的时候也是清闲,正在围着门口的炭火盆子烤火闲聊。
突然看见路口大批的兵丁百姓涌进来,各个吓了一跳。在门口茶棚等待的宦官万稻的车夫随从更是慌了手脚。
这些护兵先是抽出了刀剑,可远远看着就知道对付不了这么多人,稍一迟疑,头目转身朝着门里就跑,看着头目跑了,其他人也不是傻子,宦官万稻的那些随从车夫的更是不顾车马,全都跑进了门里。
大门很快就是关闭,兵备道衙门是蓟镇重地,有总兵官戚继光亲手安排的精兵护卫,外面的事情传进去之后,几个把总尽管惊讶,但反应也是迅速,大声吆喝着布防,兵卒们拿着兵刃列队而出。
在正门处的院墙那边早有预备好的木架和矮梯子,拿着弓箭的士卒都是攀爬了上去,一名把总手脚利落的上了正门的门楼。
看着外面快要塞满了的街道,只要这帮像叫花子一样的锦衣卫敢于冲撞衙门,那就立刻开打,五百多号人的模样,居然只有拿着棍棒的一百多人,这些人来这边闹,是想送死吗,只要敢乱动那就算成谋反。
也有那眼尖的闲人们看到了这衙门墙头的刀枪剑戟,都是害怕的向后退,不敢跟着向前看热闹,唯恐殃及池鱼。
没想到这帮锦衣卫兵卒到了门前却不冲撞。又十几个拿着棒子背朝正门站了一圈,大声吆喝着不让人靠前,看起来倒是像是这帮人正在护卫兵备道衙门一样。
“我喊什么,大家跟着喊!!”
人群中有个嗓门大的大声的喊道,人群骤然安静了下。
“三年欠饷二十八个月,活不下去!”
这倒说不上铿锵有力,可却是大实话,下面的人齐声跟着吆喝起来,那个手握在刀柄上正要下令开打的把总差点从门楼上摔下去,这算什么。
“全家饿肚子,当光卖光,只能要饭!!”“说是锦衣卫,实在是叫花子!!”“喝兵血,吃兵肉,克扣军饷,天理不容!!”
那些窝囊惯了的天津锦衣卫兵卒看着墙头上的戒备森严,心中都是忐忑异常,可跟着那大嗓门喊了几句之后,这些年的酸甜苦辣都涌上心头,想想家里人这些年的苦日子,情绪渐渐的被调动起来了。
到最后这喊话汇集成了一句“克扣军饷。天理不容!!”,口号喊的惊天动地,被吸引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两侧的街道口都给堵住,不能让闲人混进这个队伍来,千万要记得,不得有一人对这兵备道衙门动手。”
王通在队伍之中,冷静的发号施令,几名少年就聚在他身边,听到命令之后,连忙挤了出去。
街上的闲人们看到这场面都是兴奋不已,人都是有个凑热闹的心思,这又是冲撞官府,各个跟着激动非常,大家都知道这锦衣卫在天津城内不受待见,没想到今日闹过来了。
有人琢磨着进去浑水摸鱼,有人则琢磨着进去看看热闹,不管如何,今日间回去是有的吹了。
没想到,这伙锦衣卫兵卒在路口两边各用白布扯了一道横幅,把人都拦在了外面,想要越过这横幅的,就有那凶神恶煞的汉子拿着木棒劈头盖脸的打,也只有远远的看了。
不过那横幅上却也有故事,上面用黑墨写着大字,两边都写着“欠饷二十八个月,克扣军饷,天理不容!”
这边喊的群情激奋,兵备道衙门那些护兵们开始还如临大敌的模样,到得后来面面相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大家都是当兵吃粮的。欠了二十八个月,这怎么也没道理可讲,这要是在蓟镇的兵马之中敢这么拖欠,恐怕早就闹将起来,把上官的脑袋砍了,这些锦衣卫兵卒居然能忍二十八个月,也真是难为了他们。
声音越喊越齐,越喊越大,连在内堂的兵备道潘达都听得清楚,他当然知道在这边这么闹,会引起多大的风波,恐怕再折腾下去,整个天津城的人全都知道了。
在官署之中,外面声势乍起的时候,所有人都在那里慌乱的跑动,没头苍蝇一样的乱窜,可过了一会,外面的人也没冲进来,众人就有些不知所措了,不知道如何应对。
兵备道潘达的长随小步跑了过来,凑近低声说道:
“老爷,外面些人没有堵住后门,小的已经把轿子叫过来。咱们从后门走吧!”
潘达沉着脸对这个长随招招手,那长随笑着到了跟前,潘达抡起胳膊狠狠的一耳光抽打了过去。
“走什么走!!这帮番子是来让老爷我难看的,再让他们这么闹下去,老爷这官也不要做了,还愣着干什么,去李参将那边叫援兵,就说有人要谋反,有人要攻打咱们兵备道衙门,快去催!!”
那长随捂着脸,退后两步说道:
“二管家不是去请了”
兵备道潘达撩起袍子直接就是踹了过去。怒骂道:
“李参将的兵到了没有,没到就给本官去催,要不然会府里,先一顿板子打杀了你这个混账。
看着他发怒,长随一溜烟的跑到了后门那边,潘达听着外面越来越大的“克扣军饷,天理不容“,脸色越来越难看,禁不住快步的到了前门那边,大声的对护兵们喊道:
“出去这些混账赶走,快去赶人!!”
在墙上的那护兵头目脸色却颇有些为难,一边看着墙外一边说道:
“大人,外面的锦衣卫兵卒没有冲打咱们衙门,又离着门外墙外有段距离,没理由动手啊!”
“都已经将本官的官署堵住,还叫没理由动手,难道真等他们杀官造反你们才动手,不能动刀枪那你们就给我出去拿棍子鞭子赶人!”
几名把总都是一脸的为难,迟疑了半天才有一个人低声说道:
“大人,不是小的们不动手,动了刀枪今后是要吃军法的,这外面毕竟也是当差吃粮的兄弟,不动刀枪,外面这么多人,咱们官署的人怕是敌不过啊”
这些护兵都是总兵官安排给潘达的护卫,保护是可以,但真要命令他们去杀人,他们可是有不听命的权利。
而且话说回来,看着外面一些破衣烂衫的锦衣卫兵卒在那里嘶声大喊,喊是将近没有三年发下一文钱来,要说没有兔死狐悲的心思那是不可能的,还要拿着真刀真枪去那边动手,实在是不情愿。
潘达冷着脸扫视了几名军校一圈,发现没人愿意出门,想要发作却没有由头,最后只得是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可也巧。这边不愿意出去,那边出去求救的管家却回来了,一进门就气喘吁吁的说道:
“老爷,李参将领着兵过来了。”
兵备道潘达双掌一拍,带着些兴奋说道:
“来的可真是时候,快去请李参将驱散前面这些没有王法的番子,咱们天津各个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