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图江城里,不争、不抢,不代表自己能高枕无忧,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成为哪个人的眼中之钉,肉中之刺,挡去谁人道路,被人欲除之而後快。
那个地方,想争的人太多;不想争的人,为求自保,不得不去争。
「图江城的传言,我是听说过的,但并非城里人皆是势利、自私、工於心计,至少,我觉得无双不是。」霸下为她说话。
有着那股朗笑的她,不是。
像在发散着光的她,不是。
「她之前问了我许多仙果之事,脸上神情……我就觉得古怪,我还告诫她,别把主意动到八哥身上,结果没几天,她便送花追求八哥……怎麽想,怎麽觉得她有鬼。」九龙子要大夥评评理。
太过巧合了嘛,不能怪他以小人之心,看待她的所作所为。
「待时机成熟,她一定会再开口,向八哥你讨仙果。」九龙子做下结论。
「若真如此,那丫头的城府,可谓深沉。」七龙子仰下水酒。
「为得仙果,连感情都能拿来当手段,不愧是图江城的人。」二龙子性情直爽,若无双确实想要仙果,直接开口索讨,他还欣赏些,耍这种小心机,倒教人不齿。
「我们九人,要是生在图江城,怕是无法像此刻,悠哉品酒、闲话家常。」大龙子心有所感,口吻像叹息。
「大抵……每日想着,如何在对方的酒菜里下毒吧。」六龙子少言,一开口,便一针见血。
「听说,无双那丫头的腿,就是给毒残的。」五龙子曾从魟医口中听闻些些。
霸下闻言,抬起了头。
五龙子吁着香火,仍在说道:「『融筋蚀骨』由脚部开始,一寸一寸蚕食着,毒性未解清之前,它的效用自当不用失灵,继续向上蔓延。」
除双腿之外,身躯其余部分亦难逃毒噬。
脚残,不过是最轻微的状况。
「谁呀?!下这种毒手?!」四龙子啐声。
「当然是图江城的人呀。」
「要杀要剐,也给人一刀毙命,玩这种淩迟手法,真让人作呕!」解决对手,就该干乾脆脆!四龙子讨厌拖泥带水。
是呀,何必用此方法折磨於她?
让她为了腿伤,饱受治癒之苦,还得提心吊胆,怕着毒性扩散?
霸下心里沉沉的闷,有些疼。
「这麽说来,无双身上毒不解,她随时有可能……死?」九龙子倒有些同情她了。
「所以她急於取得仙果,也不难理解。」五龙子说着,眼眸有意无意瞟向霸下。
「理解归理解,她可以开口求八哥,而非用骗的,尤其还骗人感表,太恶劣。」关於这点,九龙子很不谅解。
「她若开口求你,你可会替她取仙果?」大龙子嗓轻,问向霸下。
霸下先是沉默,几位兄弟凝觑他,等着听他答案。
这问题,好难。
先前与小九的嬉闹,说要采来仙果,喂养他的食欲,两人皆清楚,戏言尔尔。
不是他会不会,而是他,能不能。
「她并不一定……会开口,提出要求。」在他没亲耳听到之前,他实在不愿去烦恼这个答覆。
「就算她不开口,万一她再毒发,我怕你也会於心不忍。」大龙子轻声说来,仿似预言。
现在,光耳闻她的毒,霸下那对剑眉已蹙成深结,聚拢於眉心,他自己定未察觉,但在场所有人全看在眼里。
连听,都藏不住心疼,再亲眼目睹,更不可能忍住。
「问题是,老八他又瞧不见仙果的」
四龙子大嗓门欲嚷,嚷了一半,被二龙子顶肘一撞,撞掉了话尾。
原来,众人所谈论的「那一位」,正腰套气沫,站在不远处的贝桥,不愿更加靠近,却遥遥望向这儿。
望向霸下。
她的倔性子,不是会加入此类聚会,尤其她带着残缺,更不想被众人加以注目。
「八弟,你过去吧,别让她久等。」大龙子善解人意,明白霸下的眸光也已飘远。
心思既已不在,人还留於此处,亦是枉然。
「嗯……」霸下报以歉然一笑,抛下自家兄弟,换来几声嗤哼,他选择充耳不闻,缓缓走向无双伫足之处。
她见他步来,立即旋身,往贝桥那端游去。
他不急於追上,维持着缓行,一步一步,沉稳、踏实。
两人一前一後,她靠着气沫,无法游快,他用的,终是赶上了她。
「你找我?」他与她并肩同行。
她静默游着,良久,才点了点头,停步,一回首,就往他怀里硬塞了一包东西。
真的是「硬塞」,丢过来的力道很扎实。
「这是……」凶器?
当然不是。
霸下打开布绸,看见包在里头之物。
「衣裳?」襟边还滚着海绒毛,看上去颇为温暖。「你做的?」
「怎、怎麽可能?!我对女红一窍不通!是金鲡银鲡做的,我……只挑了料色。」
本已准备好的说词,离了嘴,全数走调。
第九章
她早就打算好,要骗他,要将功劳一把揽下,赢得他的赞扬。
谎,却说不出口。
「我想也是。」他笑,「你要真说是你做的,我才要生疑呢。」
她的不贤不淑,是有如此……恶名昭彰吗?
无双挨了闷棍似地,犯起嘀咕。
不过,他说的也是事实,没啥好反驳。
「我觉得这颜色适合你。」
「我适合白色?」他自身并无独特偏好。
「你瞧仔细些!明明是月牙色!」
「呀……确实是。」他抚过料上布纹,指腹下是细腻的云样。
「淡淡的色泽,虽不抢眼,却很衬你,乾乾净净中,又带一丝蜜金,没有满黄刺目,也不似纯白单调……」
无双的眸光落向他手中衣裳,口中所言亦是衣裳,但同时,仿佛说着的,是他。
「是这样吗?没人如此说过……」霸下喃笑着,下一个动作,竟是脱下身上衣物,那袭浓绿色如大片藻茵的长褂,再换上她所赠之衣。
「料,轻软;海绒,致滑,真暖和。」他赞道。
「果然适合。」她瞧了满意,螓首直点,伸手抚整他手臂衣痕、梳妥绒毛,欣赏着衣裳在他身上带来的成效。
这……也是为了仙果,才强逼着自己,要做出讨好他的行径吗?霸下不由得想起了小九之言。
若是,便太为难她了。
费心挑布料、想说词、还得面露赞赏,即便不觉好看,也要昧着心,口吐良语。
「谢谢……」为此,霸下开口致谢。
谢她的用心,也谢她的苦心。
「你每回说谢谢,不觉好见外吗?」
送花也谢;写情诗也谢;赠衣裳又谢,谢个没完没了。
她做这些,可不是为了他的道谢。
「你喜欢吗?」这对她才重要。
「喜欢。」他诚实回,发自内心,接着又说:「但下回别再麻烦了,我不缺衣裳。」
「你不缺衣裳,但缺『合适』的衣裳。」她话说得既直且毒,眼神好气又好笑地睨着他。
「无须特别为我,而劳心这麽做,我已答应你的追求,自是不会食言。」霸下以为她考虑的是这件事,因而他面带轻笑,安抚一般轻声说着,要她宽心。
无双皱起眉。
他的话,紮了她的胸口,微微一刺,想回嘴,说她做得心甘情愿,又觉得他没说错,她的目的已达到,实在不用……浪费功夫。
该要为他的保证欣喜若狂,却莫名地更恼了。
胸,好闷。
心,悸痛着。
怪哉,明明只是那麽几句话,怎会让她感到……痛楚?
是因为,他让她觉得自己好罪恶、好肮脏,用意不良,所以她的良知,正隐隐作痛?
「无双?」他察觉他的反常,投以关怀眼光。
「没什麽……」她摇头。
总不能说「我的良心作崇,正在发痛」吧?
原来,良知疼起来,竟是这麽痛……
蓦地,那股刺痛扩散了出去,震颤了她的手臂,再到手腕、手指……
不对劲。
疼痛的部位已经不单单是胸口,仿佛浑身遭到蛩噬,既麻又刺。
这一回,霸下清楚看见,她脸色转白,额上一片汗涔涔,不用废言多问,也知道她正处於剧烈痛苦之中。
「无双?!」他探出手扶住她。
她冷得像块冰,身躯因忍受痛楚而隐隐颤抖。
骨髓深处,波波涌来的痛,如潮似浪,尖锐、厉冷,一阵甫退,一波又袭来。
她不知晓「良知发作」是何滋味,但她很肯定这痛,她尝过,她熟悉
是了……融筋蚀骨。
怎会在此时发作?
何须意外,它一直存在,自始至终,蛰伏着、潜藏着,等待时机,要将她蚕食殆尽!
日前,金鲡银鲡忙於制衣时,她便暗感不适,但当时以为是郁闷,以为是自我嫌恶而致,并未多加在意,岂料……
上一回,它夺去了她的腿,这一回,它又要害她失去什麽?
双手?视觉?听觉?嗅觉?
还是……再与霸下见面的机会?
若死去了,便无法再看见他。
「无双」
霸下不敢迟疑,当下抱起她,直奔药居。
千万……别是他想的状况,最糟糕的状况
她,毒发了。
「如何?」以最迅之速抵达药居,他问向魟医,後者脸色好凝重。
魟医取来一只螅管,管身填满浓药,胀得饱圆如球,螅口靠近无双的腕脉,痒立刻吮住,咬破肤肉,缓缓地注入浓药。
霸下静目肃穆,看着螅身变化,药液越少,她的神色亦渐渐松懈。
来药居的途中,她痛到放声惨叫,用他从未听闻的凄厉,嘶扯着喉,声破、嗓哑,他不得不出手击昏她。
失去意识,总好过清醒地承受痛苦。
「之前的药效,似乎……逐渐抗衡不了『融筋蚀骨』的毒性,得再加重药。」魟医难得严肃。
「你无法解吗?」
「……属下尽力了,以为方子可行,确实刚开始有,看起来也有成效,但药性却日益减弱,属下百思不得其解。」
「恐怕不是药性减弱,而是……毒性增强了。」霸下沉沉地道出猜想。
「这『融筋蚀骨』着实棘手。」魟医摇头叹气。
霸下望向她,她长睫闭合,眼窝淡淡的黑,吐纳尚算平稳,唇色仍白。
他按捺着想伸手过去,碰触她脸颊的冲动,生怕自己拿捏不好力道,会碰碎了她。
「不知小姐何才能醒,还是交由我们来看顾吧。」金鲡与银鲡在一旁伫守已久。
霸下没动,维持同一姿势,凝觑她,眼眸眨都不愿眨。
金鲡银鲡两人又唤了一次,他才缓而轻地轻吁出一口气,像低叹:「好好照顾她。魟医,你与我来,有件事想请教你。」
「是。」魟医尾随霸下的脚步,出了房门。
金鲡和银鲡交换了一记眼神,由银鲡上前将房门带上。
「小姐这回的苦肉计,演得真好。」金鲡把声音压低。
「连我都差点给骗了过去。幸好,在图江城,这类戏码,咱们见怪不怪,什麽吐血、昏迷、疯癫,全能造假出来,区区毒性发作,小姐当然演来惟妙惟肖。」
「但……小姐怎麽还不醒来?」
「应是八龙子手劲太强,劈晕了过去。」没真病,也给劈出病来。
「要是八龙子肯自动自发奉上仙果,小姐就省事多了,也不枉大费周章,演上这一出。」
「还挨了皮肉痛,吃八龙子一掌。」若不成功,岂不吃亏。
两人凭着推敲,猜测出无双的用意,虽未向无双求证,大抵也八九不离十小姐是想利用八龙子获取利益,而八龙子身上,最具有价值的,便属仙果了。
「他与魟医有事相谈,说不定,谈的就是仙果。」
「但愿如此。」银鲡衷心希望小姐能早日痊癒。
半个时辰後,无双幽幽转醒。
茫然的眸光,还没能清明,迷蒙且缥缈,游移在床板上方,眼前影物显得模糊一片。
蒙胧间,两张脸孔,蓦地贴近。
「小姐醒了!」金鲡率先发现。
无双脑门嗡嗡作响着,金鲡的喜嚷尖锐刺耳。
「小姐,你觉得怎麽样?要不要喝口热沫水?」
银鲡的声音加入,同样吵嘈。
「……都先闭嘴。」她的头好痛,连开口低斥,喉也痛。
两人不敢再开口,站在床边,直勾勾瞅着无双。
无双躺了好一会儿,不断吸气吐气,浑噩感逐渐散去,记忆回笼,她忆起了始末。
她连忙坐起,双掌捏放,指甲陷入掌心时,感觉得到疼;眼睛视物清晰;耳畔,听得见金鲡银鲡的呼吸声……
都还在,她没有失去任何一样感官。
「我要喝水。」声音有些哑,但并无困难。
「马上来!」银鲡早已备妥,暖着壶,在等她苏醒,快手斟了茶,奉到无双面前。
无双慢慢啜饮,喉间流过一股暖热,舒缓乾渴。
她失去意识前,眼前最後一张面容,是淡淡噙笑的霸下,说着……
无须特别为我,而劳心这麽做,我已答应你的追求,自是不会食言。
他呢?
「是八龙子送我至药居的?」
「是的。」两人同声回。
真不想被他看见她狼狈的模样……
「他走了多久?」无双又问。
「八龙子与魟医还在外头谈事儿呢。」
无双眉峰略挑,「知道谈什麽吗?」
「应该是与小姐攸关之事。」金鲡道出猜测,一旁银鲡也点头。
「我?」
「方才八龙子见小姐昏迷不醒,那神情,有多舍不得哪。」银鲡咭咭笑着。
「对呀,巴不得能替小姐痛,只求小姐别多疼一分。」金鲡所见亦是如此。
无双颇觉意外……他,对於她的毒发,竟存心疼?
意外之後,涌现的是窝心,是开心。
不涉及利益关系下,还是有个人愿意发自内心给予怜惜。
「小姐,你这回演得比上次装重病,骗过姨夫人还要更逼真,先别说我和银鲡险些被骗倒,连八龙子和魟医全都没怀疑。」
金鲡突如其来的称赞,让无双一头雾水。
「演戏?我演什麽戏?」
「假装毒性发作呀!」金鲡银鲡异口同声。
「胡言乱语!我哪有演!」无双驳斥。
「小姐的苦心,我们明白,绝不会说溜嘴,小姐放心。」银鲡担保着。
金鲡也忙不失应声,颔首如捣蒜:「只要能拿到仙果,小姐做些什麽,我们定全力支持!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小姐尽管吩咐!」
明白个鬼!
她这一回,险些连命都掉了,全然没想过,假借毒发去做戏骗人!
听听她们,将她说得多心机深沉、机关算尽!
「你们给我听仔细了!根本不是你们说的那样!我身上的『融筋蚀骨』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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