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上菜的时间,无双瞅着他,瞧了好久,或许只有一会儿,但她觉得好久。
好久……未见他了,再相见,竟是无法挪开眼了。
「你慕名来吃粥,没料到……卖粥的,是我们吧?」
若事先知道,应该不原意来吧。
「我知道是你们在卖粥,小九提到了,是惊蛰告诉他的。」
「惊蛰叔来买粥时,我也吓到了。」
他那样的人,提着一碗粥,着实不搭轧。
总觉得,提颗脑袋才吻合些。
「你们的粥物,卖出了名号,惊蛰不会错过,专程替小九带上一碗。」
「所以,你明知是我们的粥,你还是来了……我以为,你不想再看见我,与我有关的所有事,你都避之唯恐不及。」糟糕,有点开心,一股酸涩冲入鼻腔,刺刺的……
她揉揉鼻,强压下那股想哭的酸意。
「我没有不想再见你,你误会了,而我,也误会了,才留在海仙洞,不敢回来。」
「你……误会了?误会什麽?」
「我以为,你不会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呀?这怎麽说?」
「我能给你的,不过仙果而已,如今你毒既解,便不需要了,不用再对我好、再讨好我,或是假意喜爱我。」
而他,害怕这样的事实。
害怕着,她对他,不屑一顾。
「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无双皱起了眉,胸口好痛,他的话那麽淡,却那麽狠。
她抡起了拳,绞紧了膝上的裤料,故意露出笑。
「没错,我对你好,是有目的的,我追求你,也是有目的,我就是想利用你,因为你可以帮我拿到仙果,只有你能开那个门,其他人都没有办法。」
她一边笑,一边低声吼,嗓音中听不见半丝得意。
有的,只是无能为力,只有虚张声势。
「图江城养出来的人,哪一个不是这样?!心机深、城府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学习到的、接触到的、体悟到的,全是这样!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哪儿错了!」
对,图江城长大的「无双」,不觉得!
伤害人,何错之有?
她不伤人,人亦伤她,她何必乖乖待宰?再弱小,谁同情?谁怜悯?
求救,不如自救?
可是外城生活的「无双」,觉得错了
彻彻底底的,错了。
世上有一种人,明知她自私,明知……她很坏,却不顾安危,弄伤他自己,也要为了她完成心愿。
有一种人……他不衡量利益,也不求她回报,得不到半点好处,在那当下,连丧名都是可能的。
伤害这种人,她觉得痛,由心之深处,扎扎实实地疼着。
她却仍倔气地说:「我想活着!我想治好双腿!我想像以往能跑能跳,不要做一辈子废人!我不替自己打算,还有谁能帮我?!我不这麽做的话,我」
手臂上,叠上了另一只大掌,暖暖的覆盖着。
「我知道。」他说。
口吻那股的沉稳,具有安抚力,他没有看向她,目光落於两人交叠的双手上,淡淡地含着笑。
她的激动,瞬间冷静下来。
她不是想说那样的气话,虽然句句属实,但要将那份丑恶说出口,需要多大的勇气
不,丑恶心思要说出来,并非最困难的,真正难以启齿的,是认错。
无双追寻他的眸光,眼神来到叠掌间,凝凝望着着,他在上,她在下,他掌心的重量、掌间的温度,却让梗喉的话语,变得容易出口。
「……我的做法好过分,我是个混蛋,一想到我利用你,我就好想吐,我怎麽会做这样的事?!我怎麽可以伤害你……」
「别想那麽多,事情过去了。」霸下略略拢掌,轻捏的力道,要她别自责。
「霸下,我、我虽然利用你,但是我对你的追求、对你的示好,没有半件是……」
「喏!虾!烤鱿!鱼肉丸子!」
几碟烤物,重重地摔上他们的桌面,打断无双的话。
烤铺老头脸很臭,半抹笑容也不赏,丢完烤物,又回长炉旁去忙了。
「趁热吃吧。」霸下挑了最大最肥的虾,放到她盘中。
「……假的。」她先是看着两人的手,小小声地说,缓慢再抬头,音量未加大,眼神却笃定地觑向他,又道:「全都不是假的。」
他明白,她是将被打断的那句话说完。
我虽然利用你,但我对你的追求、对你的示好、没有半件是假的。
全都不是假的。
他没有走,留了下来,看她教鱼娃儿们打拳。
小小场地,只是处清空的角落,称不上正统习武场,一旁还推了货袋、推车,诸如此类的杂物。
鱼娃儿们正在紮马步,紮得满嘴怨言,他们只想快快进阶,开始对打,这种基础功夫,又累,又耗劲,又无趣。
「别偷懒,谁动一下,就再多蹲半个时辰!」无双手上一根小藤枝,甩呀甩的,发出了咻咻的声响,凛冽带劲。
才说完,马上有人腿儿一软,跌坐在地。
「臭大虾!你害死我们了啦!」周遭小童们,爆出一阵挞伐。
「我脚好酸嘛……」大虾无辜道。
「还在闲聊?!快起来!」小藤枝没抽向大虾,只故意在他脚边沙地上,留下一道鞭痕。
无双是严师,收了钱、授了课,可不是玩玩而已。
武场周边,坐了好些看热闹的小妹,有的对学武没天分,有的是家人不许,没缴钱上课,无双也不阻止他们旁观,由着他们看,想偷学,请自便。
其中几只好奇盯着霸下看,在一大群小毛娃中,他这个大男人显得太突兀。
「你也是来拜无双为师的吗?」一只小手扯扯他的衣角,他低首,看见圆滚滚的脸蛋,正冲着他笑。
小小娃儿,有眼不识龙子。
「不是。」霸下回以浅笑,摇首。
「那你是找无双打架的吗?」另一只小手扯着他左边的衣角,方才看见的圆润面容,这回跑到了左边。
原来是双生子,一右一左,一模一样的长相。
「我是红鳞,是哥哥。」
「我是绿鳞,是哥哥。」
两人异口同声。
「我们的鳞色不同,很好分辨的!」
这倒为难他了。绿与红,在他看来,根本没有差异,全是灰鳞。
方才哪一只说是他说红鳞?是左边那只吗?算了,不深究。
「我是蓝鳞,我才是哥哥!」
「我是橙鳞」
「我是黄鳞」
更多的声音纷纷冒出,一数,足足七张无法辨别的容貌,凑在他面前。
不只是双生子……而是七胞胎。
「这麽多颜色,谁记得住呀?用数字比较快些,简单明了!」无双突然靠过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根乌漆漆的墨黑石条。
墨黑石条在她手上一旋,电光火石间,七只鱼娃只觉得额心被碰了碰
她挥毫如挥袖,不带半丝迟滞,一二三四五六七,每个数字,苍劲有力地写在七兄弟脸上。
无双抛开墨黑石条,也抛下一句:「你按照彩虹颜色去记,红一橙二黄三……以此类推。」说完,来去如风,又回去盯小家伙们蹲马步了。
这墨黑石条遇水不溶,字迹清楚,一年半载内想洗掉,没这麽容易!
七只鱼娃哇哇叫,个个都不满,有人嚷着自己才是排行第一,有人嫌脸上写字太丑……
霸下微笑,心知这是她的体贴。
体贴她的眼疾,他的无法辨色。
现在七只小娃,倒真好辨认。
脸上写了「四」的娃儿,是绿鳞,他对排行不那麽要紧,反正七人之中,捞了个第四,他也没吃大亏,嚷嚷了几声,便也作罢,骨碌碌的大眼,瞟见无双返来,这回添了杯新茶,递给霸下,没多说什麽,再折回场中。
「你是无双的爱人哦?」童言童语,问得一针见血,毫不懂迂回,没大人们那套婉转。
绿鳞的声音响亮,一出口,便止住所有啧嘈杂,一时之间,全静下来了。
「无双从不给男人好脸色的。」绿鳞又说。更不可能替谁倒茶添水。
无双站远远的,闻言,也忍不住竖直耳朵,想听他的回答。
「不是。」霸下浅浅的笑。
她心一沉,难掩失落,但,她又何须意外?他若真点头说「是」,她才该大吃一惊,以为自己犯傻了、发梦了。
就连先前在烤铺里,他听见她说:我对你的追求、对你的示好,没有半件是假的。
他没有多余反应,只是轻声回她:先吃吧,我替你剥虾壳。
虾壳她可以自己剥,她情愿他啥事也甭忙,只要回答她就好。
可暗地里又怕他的答案,不是她想听见的那一个。
够了吧你,无双,在你利用过他、伤害过他之後,你还奢望他能宽宏大量,与你当做不曾发生过芥蒂?
温润似玉的嗓,带有春风般的暖笑,眉目俱柔,说完了「不是」後,不疾不徐地喝了口茶,才补上:「我还没能开始追求她,不知道该用什麽方式,才能博取女子芳心。」
第十七章
「你可以学鳇公子,天天上门吃粥,也能学鳌大叔,日日来买藻篮呀!」小鱼娃见识宽广,每回都瞧见鳇公子和鳌大叔的殷勤,现学现卖,说得像自己经验丰富。
「那是追求金鲡姊姊、银鲡姊姊的做法,你是叫他天天来让无揍的吗?」额上写个「六」的鱼娃啐他。
「无双凶巴巴,你送花送草,她才不看在眼里,不然大鳗他二叔,就不会被无双给摔了出去!」「三」鱼娃鼓动着鱼腮道。
「送吃的也没用,懒蟹他伯伯,不就是另一个教训?」「五」鱼娃也插上嘴。
「对,没人追得上无双,几条命都不够死!」「六」鱼娃坚定地说。
「无双根本不算是女人!她比雄性还凶猛」
几个鱼娃口中的「无双」,凶悍无比,不懂风花雪月,没有女子娇态,更不像那种娇滴滴的水娃儿,惹人怜爱,要人保护
酸贬她的话还没说完,那个「根本不算是女人」的无双,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宾士过来!
七只鱼娃连心想「死定了」的功夫都没有,眼看就要被无双痛扁……
他们只只闭眼,等待拳雨落下。
等呀等,皮不疼,肉不痛,连掌风也没扫来,「一」鱼娃悄悄地睁开了眼,偷偷瞄着。
无双人是站在他身旁没错,可是手与脚……很忙,忙得没空招呼七只鱼娃。
她的手,正环抱在霸下的劲後,像两条藤蔓,牢牢地交缠着他。
因他坐着,她也跳坐在他腿上,腿儿虽没绕上他的腰,但是悬挂在两旁,亦是无力逞凶。
她紧紧抱住他,埋首於他的肩膀,深嗅着他的气息。
仿佛失而复得一件最珍视之物,任凭谁说谁看、谁又在指指点点,也不愿意松开半寸。
我还没能开始追求她,不知道该用什麽方式,才能博取女子芳心。
他这麽说,她又惊,又喜,又激动。
她还以为,他再也不愿原谅她了……
岂料,他还肯喜欢她,还想……追求她?
「不是说还没追求吗?她已经扑上去了耶。」
「这股急呼劲,是有多饥渴?」
无双才不理,不听那些闲言,大孩子们的戏谑、小娃儿们的笑语,一点都不重要,她只管自己的心。
雀跃、喜躁、几欲欣狂的心。
「你,这是答应了吗?」霸下失笑,她的反应出乎他意料,却也无法视以玩笑。
她的呼吸急促、炙烫,就在他颈间热着。
方才她飞奔过来,那眼,泪汪汪的,还烙印在心,他无法调侃那样的她。
贴在肩上的螓首,很用力、很用力地点动,生怕迟了些,他便会反悔,一切不作数了。
「我什麽都还没说。」他的唇,与他的耳壳相距不到半寸。
她在他胸前抬头,双眼虽红,有兔眸般的柔亮,却又坚决如鹰,柔与刚,矛盾,但毫不突兀。
无双扬着声,一点也不娇怯,甚至还有些恶霸:「你说了!你说,你还没能开始追求我,不知道该用什麽方式!这里证人一大群,你不可以收回去!」
周边十几二十位,有大有小,有懵懂的,有懂事的,个个瞠目结舌,把眼前情况,瞧了个仔仔细细。
她壮了胆,什麽也不顾,先说先赢似地道:「我答应了!我答应你的追求,就这麽说定了!谁都不许反悔!」
言毕,才看见他的眼正紧瞅她,她被倒映在那片幽绿色、微微敛弯的眸光中,身影微醺,脸红得……像醉了。
「也不害臊。」霸下将她按回肩上,轻抚她一头短发,暖的气息,带着笑意,吁拂在她耳鬓:「相较之下,上回我被追求还矜持多了。」
她现在害臊,也嫌晚了。
从飞奔,到跃上他的腿,再到死命抱紧他,这一切,很快便会传遍大街小巷由那些鱼孩子口中她的猴急样,绝对会沦为左邻右舍,接下来数日的笑柄。
见她不语,他出声缓颊,感觉贴在他肩上的那张脸蛋,热得像要烧起来一样。
「一人追一次,也算公平。」
「你才没我答应得这麽快……」无双咕哝,倒可听见埋怨了。
「再有下回,我一定嗯……比照办理,仿效你跑着跳过来。」
这男人,还笑话她!
「没有下一回,这是最後一回!」若乌鸦嘴灵验,岂不代表着再一次的分离?她不要!
这一回,她希望便是天长地久了。
「男女授受不亲,羞羞脸……羞羞脸……」有鱼娃儿开始编起见儿,绕在不远处,连嘘边笑。
「少罗嗦!去紮马步!」
严师口吻又出现了,只是自个儿就坐在男人腿上,软得像根菟蕬,耳又红得快滴血,着实没有威严。
随他们去笑吧!她抱得正舒服,才不想下来哩!
再下来的日子,用「只羡鸳鸯不羡仙」一句话开容,最是贴切。
摊子同样忙,碗同样洗不完,学武的毛孩子们,同样不尊师重道、同样想着偷袭她、同样「无双无双」地嚷嚷没停……
可是,霸下同样时常来见她。
那也是她最期待的时刻。
有时,与她坐在大槽边,准备替她洗碗,被她拨开手,不让他沾沫。
有时,看她教孩子打拳,替她抹去额上的汗。
有时,与她漫步长街,他没主动牵她的手,无妨,由她来,一旦成为了习惯,掌心里缺了她的存在,反倒令他感到空虚,本能追寻。
几次之後,首先握了过来的人,变成了是霸下。
有时,两人哪也不去,随便挑了顺眼的海岩,自备零嘴,一壶茶沫水,就能在海岩上消磨一整日,还抱怨时光飞逝,过得太快了些。
她连鸳鸯也不羡,只爱自己。
霸下几日没来,少了点干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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