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密密的人从,有男有女,参差高低不齐,列着齐整队伍朝这边过来,并肩挽臂轧断了路面。最前方的人拉开巨幅白布,上面粗大黑字触目惊心。后边无数横幅竖旗挥舞,纸页撒得漫天漫地都是,口号声浪一阵高过一阵。道旁贩夫走卒纷纷走避,前面的车辆已经湮没在混乱人群中,进不得也退不得。
徐季麟皱眉叫司机掉头,从胡同里绕道过去。
胡梦蝶随口抱怨了两句,不耐烦地取出烟来,对前面人群好似见惯不惊。
蕙殊却诧异极了,“这是学生*吗?”
胡梦蝶嗯了一声,“闹了好些天了,还真没完没了……我说季麟,政府怎么就非不放人,天天让他们闹,烦不烦?”
徐季麟冷笑,“你懂什么,这样轻易就放人,政府权威何存!”
蕙殊听得好奇,往日只在报纸上看过,南方甚少有学生*,就是工人*也是少见的。车刚倒入胡同,前面的*队伍已压过来了,近处可以清楚看见那些学生挥动的胳膊与脸上激动表情。
四少侧目看蕙殊,笑了一笑,“你很感兴趣?”
“没有。”蕙殊讪讪收回张望的目光,“我就瞧瞧横幅上写什么。”
白底黑字的横幅大多写着口号,如“严惩卖国政府”、“还我自由”云云,更多写着“抗议*学生领袖,要求释放郑庞陆三人”。
“那三人被怎么了?”蕙殊瞧着那几个名字,难耐好奇。
“关着,也没怎么。”徐季麟冷哼,“这些混账学生,唯恐天下不乱,念过几个字就以为天下都是他们的,整日叫嚷*自由,也不看看眼下是个什么烂摊子……老百姓要的是活命,政府要的是太平,几时轮到他们要什么*?*能顶吃还是顶喝?”
四少一直缄默,这才接过话头,“*是好的,我相信终有一日可获*,但不是现在。你我有生之年,只怕都来不及看到。”
徐季麟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胡梦蝶却插话道:“北平这位警备厅长也太无能,不如晋铭来做,以你往日手段,早将这帮混账学生赶得远远的,谁敢放肆!”
蕙殊心头一跳,蓦想起那些传闻,据说他从前也是手段颇辣的,很*过一些激进学生。看他如今温文尔雅,又哪有半分辣手的样子。
徐季麟在前座附和道:“早叫晋铭回北平来,他总不肯。”
四少只是笑一笑,语声淡定无波,“我无意再入仕途。”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四记 登粉墨·看飞觞(5)
赶到傅府正当时候,嘉客云集,寿宴将开。
傅老夫人不喜新式做派,因而到场诸人均是喜气的中式衣装。放眼看去,长衫马褂、旗袍袄裙、貂绒裘衣,乍看似时光倒转,倒也富贵堂皇。
蕙殊随在四少身后,一路穿堂入室,直叹傅家大宅之恢弘,连廊次第,院落重重,好似看不见头。胡梦蝶却对她悄声道:“薛家鼎盛的时候,比傅家一点不差。”
可如今呢,胡梦蝶言下之意没有明言,只低低叹了口气。
蕙殊望着四少走在前面的背影,心底不是滋味,不知他走在此地会不会心生怅然。世间事,果真起落如棋局,今日不知明日兴,明日不知他日亡。
傅老夫人所在的春晖堂,里外喜气洋洋,来贺寿的亲眷后辈络绎不绝,几乎将偌大厅堂站满。大多偏房亲戚连近前的机会也没有,即便到了老夫人跟前也说不上几句话。
傅老夫人却是一位矍铄可亲的老人,既无矜高之态,也无龙钟之形,银发素妆如仙妪。
周遭的目光如影随形,自一踏进来,薛晋铭便被众人紧紧注目。
蕙殊随他问安道贺,傅老夫人讶然打量,经身旁长媳提醒,才认出是晋铭。
一别多年不见,老夫人让他近前,细细地看了又看,想起他早逝的生母不觉伤感。
老太太睹人伤情,却被他一番话抚慰得笑逐颜开。这孩子不仅长得好仪表,谦和体贴也如他母亲一般。
傅家大太太从旁瞧着,这声名在外的薛四公子,全然不似传言的那般轻薄,反倒进退有度,英华内敛。他所携来的女子,亦是落落大方,颇有名门气度。
瞧见这一双佳偶,傅老夫人越发心花怒放。但凡老人总是最爱看到孩童与眷侣,孩童令人忘却时间无情,眷侣令人忆起世间美好。
蕙殊见机,亲手将寿礼献上,大太太方欲婉谢,那锦盒却已打开——
大太太讶然低呼:“发绣!”
“夫人慧眼,正是东台十全坊方蕉娘的绣品。”四少微笑而答。
傅老夫人闻言惊了,身子不由自主倾前,“现今世上还存有方娘子的绣品?”
四少笑而不答,将那小小一幅绣品展开,双手呈给老夫人。
上边一朵墨色龙爪菊,鲜灵欲活,细看竟是用发丝绣成,细若睫丝,深浅光润。
发绣本是绣中一奇,自明亡清兴,世间渐已失传。传闻最后一代发绣圣手,便是十全坊的方娘子。
老夫人不待人扶,颤巍巍伸手抚上,“这是墨菊图,方娘子平生最得意的绣品,此后封针罢线,再无所传。”
这样一份礼,老夫人自然是收下了。非但收下,更将自己腕上玉镯当场取来赠给蕙殊,对薛四公子的心意亦是赞不绝口。
寿宴上,大太太受老夫人叮嘱,特地向傅总理引荐了晋铭与徐氏夫妇。傅总理事母至孝,见薛晋铭仪表言止非凡,又得母亲垂青,便改口以贤侄相称。
这令徐季麟夫妇十分欣喜,蕙殊在一旁却是心烦意乱,脸上微弱笑意越来越绷不住。好容易挨完食不知味的寿宴,却还有连场的戏要看。
傅家有专门的戏楼,园子里早已搭得金碧辉煌,堂前足足排开数十桌。
四少的坐席被请到傅总理坐席左近,与一班显贵名流同在一处。各个贵宾的坐席间,以雕花屏风相隔,声可闻,影可见,左右都是大人物,令蕙殊越发不自在了。
耳听得金鼓鸣锣,丝胡回转,台前彩旌翻卷,喝彩声里粉墨连场,福寿境中琼浆飞觞。
这戏,总算是开唱了。
第五记 金玉盟·将相和(1)
台上铿铿锵锵唱得热闹非凡,演的是龙凤呈祥,福寿成双;台下明来暗去,看的却是趋炎附势,盛衰炎凉。
薛家本是没落门庭,一别数年归来的薛四公子却成了傅总理的座上宾。
出入此间,哪有不懂看风头的人。
台上戏还没唱完一出,这席间里已经来来去去好几拨人,或是来叙旧,或是来攀亲……最妙的是傅家三姨太,听说老夫人赏了镯子给祁小姐,知四少又同老夫人娘家有亲,便殷殷地让人送来一碟冰糖梅子给蕙殊。
胡梦蝶看蕙殊只会说谢谢,便代她对那丫鬟说,七小姐多饮了两杯,稍后酒劲缓过来,便亲自前去谢谢三太太。
蕙殊心中叫苦,待丫鬟一走便朝四少垮下脸来,“别再让我同这些太太们缠了,个个都是人精,我应付不来的。”
四少看向胡梦蝶,微微笑道:“既是你揽的,这人情还得你去还。”
胡梦蝶睨他一眼,在他耳边悄声道:“这位三太太是总理的心尖肉,枕边风最厉害,偏生老夫人不喜欢她,嫌她是个戏子出身,这才上你这儿走门子,平常这三太太可傲气得紧。”
四少笑了,眼梢略扬,“人家傲气,就不许我家傲气?”
胡梦蝶杏眼一睁,“噫,你还摆上谱了?”
四少和徐季麟同声笑起来,徐季麟指着四少,“晋铭一向护短,你又不是不知道。”
蕙殊耳中盘旋着他那一声“我家”,兴许是他无心戏言,在她听来却是满心震动。然而耳边听见胡梦蝶咦的一声,“那不是傅夫人吗,她匆匆忙忙上哪儿去?”
蕙殊闻言抬眸,见傅家大太太果真离开老夫人所在的女宾席位,领着仆从匆匆往前厅而去。
老夫人和宾客都在,当家主母私自离席,这似乎不大得体。只过了片刻,却见傅总理也起身离开,往老夫人那儿去了。座中眼尖心活的不只胡梦蝶一人,很快宾客间嘈嘈切切,都觉出奇怪。老夫人的坐席四下有屏风垂帘隔着,谁也瞧不见里边怎么了。
有好事者暗自嘀咕,莫不是老夫人贵体违和……此时戏台上刚唱完一出《凤还巢》,今儿点的都是老夫人喜欢的曲目。下一出《贵妃醉酒》更是美不胜收,可惜座中已无人有心听戏。
除了薛四公子。
薛晋铭手中端一碗茶,指尖扣了茶盖,随着戏台上抑扬唱腔,一下下拨着茶面浮叶。茶雾氤氲袅袅,蒸得他眼神迷蒙,如醉如离。
那台上正唱道: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
那戏文,仿佛勾去他三魂六魄,除却粉墨台上水袖漫卷、佳人醉颜,似世间别无牵念。
冬日天色阴沉沉的,刚过午后便暮云低垂,压得天空似要塌下来。戏楼里外早早已挂起喜气的福寿灯笼,暖色光亮照得一切都软绵绵,似带上朦胧暧昧情致。
台上贵妃掩袖衔杯,嗔一声李三郎,抛广袖,回流波。
台下众人侧目,敛声屏息。
非为杨妃*,却是那廊前门外,仆婢挑起了垂帘,傅夫人伴着一位着紫锦高领长袄,围银狐裘披肩的丽人款款而来。
蕙殊想要看清她容貌,只觉那艳光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不待看得仔细,傅夫人驻足侧身,将她让入内间。影动珠帘曳曳,人若惊鸿,转眼消失于众人眼前。
只那么错眼间,恍惚只见一个顾盼眼神,风神自若,秋水湛澈。
紧随其后,是四名戎装侍从踏进门来。靴声橐橐,似风雪天开门扑入的寒风,与这一园子喜庆格格不入。 。。 。。
第五记 金玉盟·将相和(2)
几个傅家女眷随在二位夫人身后进了主间,四名侍从武官在门前左右肃立,连带着满园子暖亮的灯光都被这四人逼得黯淡下去,喜庆里渗入肃杀之气。
寿宴依旧,然而静默里,左右喧哗都停了。
只听戏台上贵妃依旧还在唱着,那一出粉墨悲欢并未因谁的出现而改变。
蕙殊没有回头去看四少,不忍看,也不必看,再无须从他眉目间寻找答案。
那样的风华,那样的身份,再不会是别人。
檀板敲,丝竹啭。
贵妃又唱:
不觉来到百花亭。
通宵酒,捧金樽,
高裴二士殷勤奉。
人生在世如春梦,
且自开怀饮几盅。
袖底一紧,蕙殊低眸,衣袖被胡梦蝶轻轻扯了,似乎示意她去问四少什么。蕙殊不应,将脸漠然侧了过去。
胡梦蝶纤眉拧起,想问晋铭是不是那人,又不敢开口。能令傅夫人亲自出迎,敢带着侍从武官出入总理家宅,又有这般惊人容华……除了那个人,还能是谁?
再看四少,却依旧端着茶,连手指轻扣茶盖的姿势都没有变,目光专注于台上,整个人都沉在戏里,从头至尾不曾向别处看上一眼。
屏风外有吴侬笑语,华服盛妆的三太太领着丫鬟拂帘而来,“我带了醒酒茶,来瞧瞧七小姐酒劲儿缓过了没有。”
蕙殊忙起身道谢,碍不过她殷勤,只得喝了两口浓酽的苦茶。
见四少听戏听得入神,三太太掩口笑,“薛四公子被贵妃娘娘勾去了魂魄,连身边佳人也顾不得了。”胡梦蝶陪着她笑了几声,蕙殊却面无表情。正尴尬间,四少回首看向三太太,“夫人是吴地人氏?”
她口音里带了几分吴语的婉转,却向来以自己乡音未褪为耻,听四少这样讲,脸色立时沉了。
然而四少却说:“霍夫人也是吴越人氏。”
“真的?”三太太喜形于色,“我正要去见她,原来是同乡,她可真真是大美人!”
胡梦蝶蹙眉,看她神色不像故意嘲讽,寻思她到北平登台不久就被傅总理看上,那时晋铭已经远去南方,料想她是不知道从前那档子事。果然听她又说:“原来薛四公子也识得霍夫人,这可巧,不如祁小姐与我一同过去,老太太爱热闹,没准儿正想着祁小姐呢。”
“我……”蕙殊没来由一慌,竟想不出什么话可推拒。
四少已代她答了:“也好。”
蕙殊惊愕回头,瞪了他,说不出话来。
四少微微侧脸,并不抬眼,唇角噙一抹笑,“去看看罢。”
他如此得寸进尺,如明知那是她不甘愿的事,也全然不顾她的感受。
你早晚会有悔意,这话,他也是说过的。
蕙殊咬唇站起来,心中气恼委屈,一言不发随了三太太而去。
三太太急急往前走,唯恐错过了在大督军夫人跟前露脸的机会。蕙殊紧一阵慢一阵地跟着,怕走快了撞到,又怕走慢了被撇下。
就要见到了,霍夫人霍沈念卿,爱白茶花与红宝石的女子,终于近在咫尺。
一声“太太留步”却将她二人挡在垂帘外。
傅府总管事满面笑容,朝三太太欠身道:“老爷会见贵客,吩咐任何人不得进去。”
三太太脸色一僵,冷冷反诘:“任何人?那大太太与六小姐呢?”
总管笑道:“在里面,老太太传的。”
不管三太太如何恼怒,这总管似乎并不将她放在眼里,依然挡驾不放。三太太气得捏着手巾抽噎起来,“祁小姐,您瞧瞧,偌大个总理府就这般容不得我……”
蕙殊尴尬无措,总管见三太太在这当口儿撒泼也慌了神,百般劝慰不听,又不敢硬拖她下去。
第五记 金玉盟·将相和(3)
却见帘子微掀,一个俏丫鬟探出身来,朝总管嗳了一声,“老夫人问,外边唱什么戏呢?”
三太太与总管都不敢吱声了。
那丫鬟看也不看三太太一眼,对总管低声道:“赶紧准备着,一会儿客人要走了。”
总管愕然,“这就走,不用饭了?才坐下一盏茶的工夫啊!”
“可不是吗,老夫人也再三挽留,客人说还有要务呢。”丫鬟神秘地一笑,压低声道,“不过往后都是一家人了,还怕没机会一块儿用饭吗。”
总管喜道:“这么说,成啦?”
三太太立刻插嘴进去,“什么事成了?”
“瞧我这多嘴的,回头大太太该罚了。”丫鬟掩嘴一笑,面上得色愈显,倒似故意说给她听的,也不待三太太说话,径自放下帘子折身入内。
“六姑娘……”三太太转头看总管,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当真喜事近了?”
总管嘿嘿一笑不答。
“跟霍家?”三太太略提高声音。
总管忙做个噤声手势,笑容却不减,“您还是回了吧,霍夫人一会儿就得出来了,难道您要守在这儿亲口问她?”
三太太不说话,转身走了两步,险些一头撞在蕙殊身上。
蕙殊伸手扶她,却被她紧紧抓住手腕,发狠似的攥着。
“大喜,真是大喜了。”三太太咬着牙笑,齿缝里切出游丝细声,“霍公子、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