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他们想得轻易,是根本没打算往难处想。” 霍仲亨冷冷道,“你知道这帮混账东西今日会议上提了什么建议吗?”
他将那些馊主意一一说给念卿听。
听见设北方联军总司令统辖各地军务时,念卿只摇头叹息,这一厢情愿的想法根本不合实际;再听到有人提出设军务自治委员会时,便蹙了眉,心知这与旧日督军制并无不同,只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可最后听到竟有人说只需直接改督军名衔为省长时,饶是她如今性情已和婉许多,也禁不住恶从心头起,只想骂一声 “饭桶”!
“可不就是一群饭桶!”霍仲亨也恨得牙痒,“这帮人若是我的部下,立刻踢出去一人抽上一百鞭子再说!”
念卿笑,一面笑一面拿手帕掩了唇,又咳了几声。
霍仲亨拍抚着她后背,皱眉道:“风寒也不可大意,要让医生看看才好。”
话音未落,就听侍从在外面敬礼道:“报告!薛晋铭带了一名德国医生前来拜访夫人。”
念卿讶然,旋即想起今晨同他通过电话,原是怕他独自一人心忧,故致电问候,却被他在电话里听见她有些咳嗽……想不到这就带了医生上门来。
“难得他有心,”霍仲亨毫无芥蒂地笑道,“正好,我早想与他会面。”
念卿淡淡而笑。
这两人是早该见面了。
仲亨近日忙于要务,晋铭又伤心梦蝶之死,歉疚不已,前几日将她未嫁前住过的一处旧屋买下,要按照梦蝶幼时心愿,将那屋子改建成一处四季有花的花房……念卿未曾劝阻,任他自去忙碌,有一桩事忙着总能缓释些悲伤,多完成一桩梦蝶生前遗愿,也可令他心结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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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记 暮云低·晓风急(1)
一大早云低风急,到此时终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檐下水滴如珠,溅落在房檐下的青瓷浮莲金鱼缸里,一尾锦鲤耐不住雨天气闷,啪地跃出水面,跌在门口青砖地上。女仆正为两位客人上茶,没留意这小小动静,只有薛四公子上前将那尾鱼儿捧在掌心,俯身放回鱼缸。他身旁那位高鼻金发洋人笑着说了什么,叽叽咕咕女仆听不明白。
廊下脚步声近,督军爽朗语声远远传来,“薛晋铭,你怎么挑了这样一个天气来?”
薛晋铭一抬眼,见雪亮军靴踏入门来,霍仲亨戎装在身,像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念卿施了眉黛薄妆,珍珠犀梳绾起低髻,含笑随在他身侧,一身雪青色旗袍,泠泠如水沉的颜色本是十分压人的,偏生被她穿来,自有一种停云敛雾的*态度。
霍仲亨走到薛晋铭面前,直呼其名,同他半分寒暄客套也没有,“要来也不早说,害得念卿一点准备也没有。”
薛晋铭微微一笑,率先向他伸出手。他二人的握手短促有力,俨然有老熟人的默契。
念卿从旁瞧着,不觉莞尔,“可不是,你一来就下雨,我这不贤惠的名声竟是被你带累了。”
按照南方的习俗,主人家会客之日若赶在下雨天,便是这家主母不贤惠之故。
“夫人自然贤惠,我只怕督军嫌我讨厌,特地赶了这时辰来。所谓人不留客天留客,今日怎么也要在府上讨杯酒喝。”薛晋铭亦不客气,趁此挤兑霍仲亨。他携来的异邦友人含笑站在一旁,听不懂三人笑谈,一双蓝眼只*地望向念卿。
薛晋铭适时为他引荐,“这位是李斯德先生。”
李斯德是薛晋铭给他取的中文名。他到南方游历已有数月,虽是第一次来北平,却对古老帝都景仰已久。他用生硬的英文表达对霍督军的敬意,盛赞霍夫人的美丽。
看李斯德热情有礼,念卿心存好感,却听薛晋铭介绍他是有名的胸科医生,一时微觉意外。
“这次将李先生请来北平,本是为了梦蝶……他在这方面极有权威,只可惜我们到得太迟。”薛晋铭淡淡解释,霍仲亨闻言望向念卿,眉宇间掠过一刹那异样的阴霾,旋即平复如初,“多谢你有心,念卿正巧有些着凉,劳烦医生看一看也好。”
念卿无奈而笑,虽觉得他二人小题大做,这番盛意却不好辜负。
李斯德随身携了诊箱,提出最好到房间里去,需要贴身检查。
念卿只得笑笑,“那去楼上吧。”
她温润目光从薛晋铭脸上扫过,转而望着霍仲亨,似有一丝欲言又止。
霍仲亨颔首微笑,“去吧。”
看念卿领了医生往楼上去,身影消失在转梯处,霍仲亨这才看向薛晋铭,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薛晋铭脸色亦转肃,“她接触梦蝶多日,小心为好。”
霍仲亨浓眉纠紧,“当时医生已检查过,说她无恙。”
“我听李斯德说,这病过了人不见得立时能显现,每人体质不同,有的快有的慢……”薛晋铭语声有些发涩,怔了一刻,勉强笑道,“我向来多事,你不要见怪,总之让医生瞧瞧总没坏处。”
霍仲亨没有说话,目光定定地望着楼梯处,良久才沉声道:“多谢。”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
檐下雨滴如注,庭中花树摇曳,风里携来青苔香气。
薛晋铭端起茶来浅抿一口,“贡茶?”
霍仲亨一笑,“万寿龙团。”
“难怪,”薛晋铭亦笑,“眼下等闲已喝不到上好滇茶,川滇盐茶之路垄断至今,但愿督军此次废督功成,也让我等早日喝上好茶。” 。 。。 想看书来
第三十记 暮云低·晓风急(2)
“川滇这头向来偏安,自成一系,惯会见风使舵。”霍仲亨不以为意,摆摆手道,“但此次废督,最不情愿便是这些个人。明里不敢叫嚣,暗中阳奉阴违。”
薛晋铭笑道:“你废掉的是他们手中的真金白银,一旦不在其位,这些人操纵不了权柄,所把持的烟土、黄金、盐茶等买卖,少了哪一单不是剜他的心肝?”见霍仲亨沉吟不答,他垂下目光,以茶盖专注拂去浮叶,淡淡道,“逼得太狠,狗也要跳墙,总得给人留条活路。”
这话说到霍仲亨心坎上,正是他近日踌躇难以决断的关键。废督的决议一下,便是劲弩离弦,再不能收回。若遇阻抗,只得强力执行,否则内阁威望何存,往后号召力何在?一旦因此激起兵事,却又与废督初衷相违,自是下下策。但若此时从权妥协,不从根基上彻底废督,民众舆论必定失望,对和谈与新宪的信心也会受到影响。日后再要削弱藩镇武力,只怕又需大动干戈。照霍仲亨一贯的手段,打蛇打七寸,既要动手便不会再留退路。但毕其功于一役,终究是不合实际的空想。
“你这话,道理是不错。”霍仲亨犀利目光落在薛晋铭脸上,缓声道,“依你看来,此事以缓行为宜了?”
薛晋铭并不即时回答,那双总带着三分笑意的凤眼,悠然看向门口的金鱼缸,“督军可曾听闻过一个烹菜的法门,叫做慢火煎活鱼,温水煮青蛙?”
霍仲亨一怔,旋即哈哈大笑。似乎觉得这句话实在有趣,他足足笑了半晌,才扬了扬眉道:“这倒是你薛四少的手段!”
“过奖。”薛晋铭笑得谦和温雅。
单看这谦谦君子模样,谁又想得到他曾是辣手闻名,行事不择手段的那个警备厅长;谁想得他镇暴缉凶,手上也曾人命累累。霍仲亨若有所思地看着此人,目光不觉微睐如鹰。
“此番南方的事,我欠你一个人情。”霍仲亨敛了笑容,抽出一支雪茄,将烟盒抛给薛晋铭。
“原是我欠你人情在先。”薛晋铭随意一笑。
说远些,当年只身南下,若没有念卿暗中相护,以霍夫人的身份为他里外照应,单凭他赤手空拳也没那么轻易打下今日局面。说近些,在军火上头若非他走的是霍仲亨的门路,又岂能无往不利,令黑白两道都甘愿买账。
“那是另一码事。”霍仲亨摆手,青烟袅绕指间,如拨云推雾,“南方几年前就有心招揽你,以你的才干,自不会久居人下。但我听说,你答应为南方督办军务,领了个副督察的虚衔,却不肯接受实职,这又是为何?”
薛晋铭略一沉默,“仕途沉浮,如同船行水上,不如踏在陆地上实在。”
霍仲亨抬了抬眉,并不反驳。
“发展军工实业是我真正心愿,回南方就职只是暂缓之策,我终归要回到自己的路。”薛晋铭淡淡而笑,转开了话锋,“督军,你可知我唯独佩服你哪一点?”
“不知道。”霍仲亨皱眉,答得干脆。
“你能知难而上,以一己之力改造时世,不像大多数人,终需改变自己以适应世事。”薛晋铭目光平静,显出历经磨砺方有的从容,“我曾以为,需达成你这番功业才算抱负得展,但其实你我各有所长,本是不一样的人,你善治军,我善谋商,我实在无须以你为标榜。”
医生戴上听诊器,一端小圆筒贴紧夫人后背,示意她深呼吸。医生的蓝眼一眨不眨,凝神细辨认,复又示意她轻轻咳嗽。念卿试着咳了两声,却当真惹起一阵呛咳,抚胸咳了良久才平息下来。
第三十记 暮云低·晓风急(3)
医生听着她咳嗽的声音,眉头越发皱紧,听了良久仍是一言不发。
女仆在旁看着,见念卿目光低垂,气息微微的样子,那脸颊耳后的肌肤皙白,莹莹肤光透出一抹嫣红。医生检查得十分细致,最后又取了涂片小心翼翼保存起来,放入诊箱。
“我的状况是不是不太好?”念卿噙着微笑,用英语问医生,语声十分平静。
李斯德医生看着她,碧蓝的眼里似乎有些起伏,笑容谨慎,“不要担心,我现在还不能下结论,要看涂片检验结果。”念卿点点头,没有言语,静看他收拾诊具。
看他一样样的收拾好,女仆欲上前帮忙,却听念卿忽而幽幽开口:“你再检查一次好吗?”
李斯德有些错愕,见她已站起身,手抚着身上旗袍盘扣,轻声道:“或许有衣服料子隔着,听得不仔细,要不褪了衣裳再听一听?”她眼里楚楚的,有一丝极力压抑的慌乱和企盼万幸的希冀。
李斯德点了点头。
念卿转进内室,让女仆替她解开旗袍,拿一条披肩搭在身上,露出凝脂似的后背。女仆又仔细看了看帘子,这才请医生进来。
方才的检查步骤又重复了一遍,夫人配合得顺从仔细。
“好了。”医生再一次收起诊具,嘱咐了几句饮食休息上的要紧事,请她不必担忧。
女仆将医生送出房间。
摸着一粒粒盘扣,念卿缓缓将衣裳穿上,细滑凉软的旗袍料子从指间掠过,指尖上凉丝丝的触感直抵心尖。发髻被衣扣一带,略有些松了,念卿走到妆台前,将长发放下梳理,重新绾起。镜中的自己,唇色鲜艳,鬓发乌黑,犹是一个女人如花盛绽、如月满盈的年岁。
胸中又是一阵窒闷,呛咳冲到唇间,念卿发了狠地将唇咬住,强令自己将咳嗽忍回……血色涌上来,脸颊耳后陡然升起异样嫣红,鼻尖额际密密布上汗珠。
“夫人!”女仆进来见她这个样子,慌忙上前拍抚她后背。她却一伸手推开,别过脸去淡淡说了声:“离我远些。”女仆以为自己做错什么惹她不悦,惴惴低头退到一旁,不敢出声。
过了半晌,念卿似乎喘过气来,低声道:“去告诉督军,说我有些困,想睡一会儿,就不下去了。”女仆应了,转身走到门口,却听念卿又叫住,“等等!”她以手抚额,怔怔地出了会儿神,扶桌站起来,“算了。”说着理一理鬓发,脸上神采似又回来几分,徐步走出房间,一步步走下楼去。
底下督军与两位客人正在说着什么,见她下来,一齐住了口。
“念卿,”督军起身唤她名字,上前扶了她,“医生说你风寒有些重,我看你就回去歇着,不用陪我们吃吃喝喝了。”他紧紧扶着她手臂,将她握得很紧,目光须臾不离她的脸,语声却是轻松的。
“我没事。”念卿笑一笑,看向他身后的薛晋铭,带几分俏皮的笑意,“你带来的这位医生真是仔细,瞧个风寒也如临大敌一般,倒教我心虚起来。”
薛晋铭看着她,目光如他唇角笑意一般柔和,“德国人做事向来这样,你不要多心,没有事的。”
李斯德与公使馆的友人另有要事相约,当即告辞,督军府的车送了他过去。
三个人的午宴从简,上的都是家常菜,厨子的手艺却是极好。
霍薛二人也不再议论政事,席间只说起北平旧事,坊间轶闻,两人竟有许多共识。薛晋铭善谈,言辞风趣幽默,连霍仲亨也一反往日威严,频频妙语,引念卿莞尔不已。
第三十记 暮云低·晓风急(4)
席间谈笑风生,宾主俱欢颜。
隔着一个桌子,念卿不经意抬眼,触上对面薛晋铭的目光。他在看她,虽只一瞬,那目光却惊电似的撞进她眼里,熟悉得怕人。
是什么时候见过他这样的目光,什么时候……念卿心底茫茫的,蓦然浮起当年的一幕……那时他拘禁了她,赢得同她的赌约,在竹廊中与她举杯相庆。她恨恨将一杯酒泼了他满脸,他将桌上杯盏全都扫落在地,将她推倒在狼藉的桌台,凶戾的吻落下,吻在她脖子上,仿佛要吸尽她的血才罢休。她不挣扎,冷冷地看着,没有活气的眼睛直看着他。于是他停下,也定定地看着她,就像现在,也就是这样的目光……一般的凄楚,一般的惶惑。
薛晋铭同仲亨说着话,似乎并未觉察,笑谈间不经意地看过来,蓦地问她:“对了,霍大小姐的生辰快要到了吧?”
念卿微怔,“是。”
薛晋铭笑着叹口气,“霍小姐都快三岁了,我还无福得见。”
霍仲亨一笑,接过话道:“小毛孩子都差不多,只不过我这一个尤其顽劣罢了。”
“那必定是像你。”薛晋铭了然而笑。
“不单像,也是他给宠的。”念卿笑嗔,言及女儿,眼中有细细柔柔光彩,“你可曾见过谁家小孩枕一头豹子睡觉?”
“豹子?”薛晋铭失惊,“活的豹子?”
“活的,这么大一头,叫墨墨!”念卿笑着张开双臂,比了个大大的样子,有几分孩子气的炫耀,“还没有霖霖的时候,我们就养着了,从小狗那么一丁点儿大,足足养到现在,连仲亨都拖不动呢!霖霖刚会走路的时候,墨墨就在一旁跟着。霖霖要睡觉,它便趴在身边守着,有时霖霖爱拿它当枕头,搂着它脖子睡。”
薛晋铭听得瞠目无言,怔了半晌才喃喃问:“它不咬孩子吗?”
“怎么会,墨墨是姐姐呢,它比霖霖还要听话。”念卿一脸骄傲,似乎觉得他的疑问十分好笑,说着扭头望向霍仲亨,明眸闪闪,似寻求他认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