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铮一怔,“认识。”
蕙殊半低了头,“你知道她同四少从前的事吗?”
许铮皱眉,“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人?”
蕙殊吸一口气,“因为,她也到了这里。”
“她在这里?”许铮惊诧莫名,“冲着薛四少来的?”
他接到命令赶来之际,顾青衣尚未见到霍仲亨,谁也不知方洛丽早已悄无声息尾随薛晋铭来到香港。这个消息令许铮大感错愕。
蕙殊娓娓将方洛丽夜入书房盗取书信的经过道来,并告知方小姐被擒后向四少承认了来历,直言她是陈久善干女儿的身份——这出人意料的变故令许铮脸色凝重,“四少打算怎么处置此事?”
这一问,似打在蕙殊心坎上,生生作痛。她看向后视镜中自己和许铮并肩而坐的身影,语声平板僵硬:“他打算履行婚约,迎娶方小姐。”
许铮的反应不如她预料的震惊,只是皱起眉问:“然后呢?”
蕙殊茫然道:“他要回南方,将家产捐给政府做军费,军火赠给督军,放弃他一心一意要做的军工厂,破誓出山,重新入仕。”车在此时驶入一个急弯,道旁低垂树枝刷刷刮过半摇下的车窗,几乎打在蕙殊肩头。许铮下意识将她一拽,伸臂挡住树枝。她随着车转弯之势跌入他臂弯,茫然地仰起脸,“为什么,你们男人不是最重功名事业吗?他怎么能这样轻率放弃自己的理想,尚未真正开始,就这样撒手放弃!”
压抑心底的失望在这一刻冲破理智牢笼,再不能欺骗自己相信种种借口与慰藉,薛晋铭就是放弃了,放弃了曾激励她一同为之努力的理想,放弃了她满怀憧憬期待的将来。她视他如无所不能的天才,崇拜他白手聚敛千金,更敬仰他目光长远,胸怀久志……可如今,他因一个莫名其妙到来的女人,以一个全无道理的决定,轻易粉碎了她对他的期待。
这失望,远比他要结婚的决定更令蕙殊难过。
温暖水波荡漾在脸庞耳际,带起奇异的瓮瓮声响,水下屏息的窒闷感令心绪异样宁静,似将整个世界都远远隔绝。
浴室门上传来低叩,女管家的语声听来仿佛十分遥远:“夫人,衣裳已备好了。”
水面漾开,从氤氲雾气中浮出女子精致脸廓,瓷白肌肤添了浴后红润,水珠从她眉睫发梢滴落,沿修长颈项滚落颈窝,漫过锁骨……她拿起一条雪白浴巾漫不经心裹上身子,赤足踩过地上羊毛绒毯,懒懒问道:“督军在路上了吗?”
“侍从室说已出来了。”女管家将一袭深红曳地礼服捧上前来,衣缎流光溢彩,红得耀人眼目。鲜少有人敢将这般艳烈颜色穿在身上,唯独夫人雪肤浓鬓,天然*,最适宜不过。女管家心下暗自赞叹,一面将妆台上璀璨夺目的钻石项链轻轻系上她颈项。
她看着镜中闪耀的钻石,微皱了眉头。
管家忙道:“夫人不喜欢?换那条玛瑙坠的看看?”
夫人起身走向她放置贴身小物的抽屉,取出一只不起眼的锦盒,垂眸看了半晌,轻轻打开……管家探头看去,却是一对艳绝夺目的鸽血红宝石耳坠,炫目之光令见惯世面的管家也呆住。夫人亲手将耳坠佩上,自镜前转身,眸色流转,鬓砌乌云,衬了唇角一点笑意,顷刻间整个房间都生出异样光辉。
“夫人真是美极了!”管家的赞叹发自肺腑。
念卿看向镜中人,看那鸽血宝石绯光潋滟,心头不觉回暖。耳畔鬓间一点暖,是那人留下的苦心与殷殷,她便珍重佩之,不负知己之情。今晚总理府上夜宴,将是一场王对王的硬仗。这身盛妆华服,亦是她的战甲。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二十五记 险峰转·歧路回(4)
洪氏在霍仲亨的支持下获得全胜,终于压倒反对之声,于今日正式宣誓就任。
代总理与临时内阁的尴尬处境得以脱去,入主北平的呼声也随之高涨。如何处置佟孝锡,却是梗在霍仲亨与佟岑勋之间的最大难题。打进北平则是鱼死网破,不打便要接受佟孝锡的和谈条件,与之妥协。
佟孝锡的条件十分明确,他要向北退守,依旧盘踞煤铁富庶之地,保有依附于他的小股军阀武装及日本顾问团,名义上则宣布归附北方内阁。这看似最理想的出路,兵不血刃,化干戈为玉帛,也免去佟家父子相残之苦。对于政客来说,最大获利已到手,该上台的上台,该升官的升官,谁再管佟孝锡退往哪里。若是仗一打起来,难免出钱出饷,一应军费开销总要算在政府头上,要从大家的油水中扣除。若能顺水推舟就此妥协,既不为难佟岑勋,也不麻烦霍仲亨,理应皆大欢喜。
北方再一次得来粉饰的太平,不管真假,总算作太平。
由佟孝锡掌控的煤铁资源,依旧由日本商团“共同”拥有开发权利,将这些好处给了他们,也无损大家手中既有利益,兴许日后还可共同获利。
这便是内阁的如意金算盘,也是总理府今夜盛宴,趁霍仲亨与佟岑勋共同赴会的调停之意。如今霍仲亨屯兵不退,佟岑勋止兵不前,打与不打、如何打、打下来势力如何均分、若不打又如何瓜分好处……两个人互不相让,态度亦是同样难以捉摸。
风云局中剑拔弩张,她这厢,却依旧华服盛妆,做自己角色中的鬓影衣香。这是乱世中一瞬升平的奢华,那烽火戎马、颠沛流离却是升平背后的疮痍。
许多年后,不知世人又将记得哪一面。
窗外天色阴沉,风卷暮云,天边灰暗里透出隐隐焦黄。
“就要变天了。”夫人出神地看着窗外,仿佛自言自语。
女管家小心附和:“是要下雨了吧。”
夫人回过身来笑了一笑,拂了裙摆,款步走向门口。
楼梯上蹬蹬的却是侍从快步奔了上来,几乎与夫人迎面冲撞。
女管家瞪视那冒冒失失的侍从,却见他叩靴立正,咧嘴笑着大声道:“报告!有客人到!”
念卿皱眉,随着他目光方向看去,楼下大厅正中端端正正站着一人,身穿普通士兵军服,军帽宽檐遮着脸,也认不出是谁。
念卿提起裙袂,一步步走下楼梯。
那人闻声仰头看上来,抬手摘下军帽,漆黑鬓角,鲜朗俊秀眉目被灯光映照得清清楚楚。
念卿脱口呼出:“子谦!怎么是你?”
华灯照耀的梯上,她红衣耀目,裙袂飞扬,如晚霞翩然降下,带着灼人眼目的美。直至她来到面前,子谦方才回过神,虽一瞬间红了脸,仍朝她璨然微笑,“正是我,霍子谦。”
念卿又欢喜又惊异,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你伤势全好了吗?”
子谦点头,冷不丁被她捏住胳膊,臂上刚刚愈合的伤处疼得他嘴角一咧,强忍住了没有吭声,只苦笑道:“夫人,轻点好吗?”
念卿挑眉看他,“伤也没好,瞒着你父亲偷偷摸摸跑来,又想折腾什么?”
“哪有偷偷摸摸,我是正大光明来从军!”子谦不悦抗议。
“是吗?”念卿啼笑皆非,看着他松垮的军服,“正大光明的霍公子为何要穿成小兵模样混进来?难道怕半路被你父亲发现,又给打发回去?”
被她这一笑,子谦脸上又红了。
管家适时送上茶来,殷勤道:“公子远来辛苦。”
子谦接过茶,心不在焉张望门外,忐忑神色似做错事的小孩。
念卿心下好笑,故意悠悠说道:“你父亲正在路上,这就要到了。”
子谦哼一声,闷闷低头不说话,倔强里流露出掩不住的孩子气。
“不过,我相信他看见你一定很欢喜。”念卿柔柔地笑,在他肩上拍了拍,“子谦,我也很高兴你能赶来。”
“喔?”子谦抬起眉毛的样子像极了霍仲亨,“你不嫌我来添乱了?”
念卿收起戏谑笑容,深深看他,“你来这里,我认为是真正的和解。”
子谦垂下目光,静了一刻,低低笑道:“难道不是早已和解了?”
她但笑不语,只伸出手给他,姿态温雅,齐肘丝绸手套愈映得肤光胜雪。
他同她握手,相视释然一笑。
“我这次……”子谦张口刚想要说什么,门外却传来汽车驶近和警卫立正敬礼的声音,旋即而来的刹车声响令他一弹而起,面向门口站直,神色紧绷如临大敌。
响亮靴声里,戎装佩绶、身披黑呢大氅的霍仲亨大步而来,还未踏进门便扬声问道:“夫人准备好了没有……”
话音顿住,他立在大厅门口,愕然看见了子谦。刹那间分明有惊喜神色自他眼底掠过,他却将脸色一沉,厉声斥道:“你来做什么?”
子谦毫不示弱地昂起头,“我来从军。”
“从军?”霍仲亨浓眉一扬,上下打量他,“来做少帅赚风头吗?”
念卿在一旁嗔视他,他也视而不见,冷冷卸下风氅,在沙发上坐了,锐利目光审视子谦如老鹰俯视爪下的兔子。子谦脸上涨红,却梗着脖子不看他,目光越过他投向身后墙壁,硬声重复自己的话:“我来从军!”
霍仲亨不屑地冷哼一声,却被念卿从身后按住了肩。
“仲亨!”念卿当着子谦的面不好多言,只轻摇他肩头,“子谦远来劳顿,让他先休息吧。”
“父亲,我是来从军的。”子谦却又开口,“男儿本该从军报国,这次回去之后我已想清楚,愿随父亲征战,报效家国!”
霍仲亨冷冷审视他,“想清楚了些什么?不去闹*了?”
子谦缄默半晌,缓缓将头低了,语声生硬:“从前我做错过一些事,请父亲原谅。”
他这般桀骜的性子,能当面直言认错,着实不易。念卿望着这倔强少年,欣然微笑,心中不经意想起与他年岁相差无几的念乔,他已迷途知返,可是念乔呢,她还有脱离深渊的机会吗?
霍仲亨严峻目光总算稍有和缓。
“既然这么想从军打仗,那就试试吧,我看你能熬几日。”他语声仍冷,目光却已有了淡淡暖意,“不过你给我记住两条,第一不得以霍子谦这身份自傲,到了军中,最好忘掉你老子姓什么!”
子谦哼一声,以不屑表情作为回应。
霍仲亨厉声又道:“第二,你若行差踏错,照样军法从事!”
子谦大声应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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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记 兴干戈·全玉帛(1)
总理府四下早早*,新闻记者全部被军警驱走,来往道路戒备森严。
今晚宴会聚集名流显达,总理府内外布置得辉煌锦绣,灯火照彻夜空,悠扬乐声远近可闻。
如此盛大喜气,却被军警严阵以待的肃杀冲淡了几分。
车转弯,驶入总理府门前,璀璨夺目灯光照入车中,远近光影晃动眼前,子谦皱眉,十分不适这骤然而至的聚光。前面那辆黑色车徐徐停稳,子谦所乘的车紧随其后停下。道旁警卫齐齐持枪敬礼,侍从官跑步近前将车门打开,抬手敬礼,肃立在侧。
霍仲亨从车中下来,侧身将手伸给念卿。
耀目光亮从后方斜照,将他挺拔身影长长投在阶下。
霍仲亨一身深青色元帅礼服,绶带织金,佩剑在身,灿亮勋章昭示煊赫战功;臂弯中挽了他美丽的夫人,她红衣似火,轻裘如雪,仰脸朝他浅浅一笑。他低头看她,侧脸晕上柔光,笑容如醇酒。
子谦立在车门边看得怔了,被身旁侍从低声提醒才回过神,低头整了整领结,走上前去唤一声“父亲”。
霍仲亨点了点头。
念卿含笑看过来,欣然赞赏目光令子谦脸上一红。
身穿黑色礼服的子谦立在绚烂灯火中,玉树临风姿态与往日桀骜不同,别具一番清贵气度。他薄唇轻抿,在仲亨面前总有一丝孩子气的紧张。
今日是霍公子第一次与霍仲亨夫妇公开亮相,且是这样隆重的场面。
桀骜不驯的子谦,什么大场面也不能令他紧张,却只恐在父亲面前表现得不够好。来自父亲的关注,是他一直珍惜并渴望的,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都无法改变这事实。
少年青涩曲折心思,念卿懂得。
在车上,她对仲亨柔柔耳语:“对他好一些,他还是个孩子。”
霍仲亨板起脸问:“你几时也开始替这浑小子说话?”
她伏在他肩上笑,“我们早已和解。”
霍仲亨哼一声,眉梢眼底掩不住的欣慰尽落入她的眼底。
此刻站在霍仲亨面前的子谦,身量比起父亲只略差半头,已是翩翩风采的青年男子。霍仲亨深深看着他,却似乎不知如何与自己儿子说话,又是冷冷一句:“愣着干什么?”
念卿的指尖在仲亨掌心轻轻叩了叩。
于是霍仲亨低咳一声,语声和缓下去:“走吧。”
子谦看念卿一眼,垂下目光,跟在他们身后半步之遥,隐隐闻到一缕熟悉暖香,仿佛是她的香水味道,袅袅似一只看不见的蝶,在人鼻端心上撩拨……眼前浮光掠影,却只见她裙袂翩跹。
大厅里光亮骤盛,层层光环闪耀,曲声人语如潮涌至面前。
一声“霍督军到”,令全场骤然一肃。
子谦抬起眼,四下里无数双惊诧探究目光如雨似箭落在身上。太过眩亮的灯光,令他看不清每个人的面目,只有一道道目光逼前迫后,令人无所遁形。
父亲的身影却如一道屏一座山,将他安稳地罩住。
他向众人淡淡笑着,用不经意的声色说:“犬子霍子谦。”
区区五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却有着难以言表的倨傲……或者,该称作自傲吧?子谦看向父亲,不敢相信自己从他话中听出的自傲之情。父亲臂弯挽着夫人,神色从容,目光淡淡投向这里,并没有刻意看他,却流露全不掩饰的自傲。
原来是真的,父亲真的以他为傲。
子谦掌心里渗出了汗,心跳得急切,仿佛有热血涌上耳后。迎着众人目光,他挺直身姿,微扬下颌,学着父亲威严姿态,唇角带上一点倨傲笑容。
少帅霍子谦的到来成了全场的焦点,甚至比霍仲亨夫妇与佟大帅更加引人注目。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十六记 兴干戈·全玉帛(2)
夫人们趁着霍帅、佟帅同洪总理在一旁叙话,满面春风地迎上来,纷纷对霍公子关切备至。云英未嫁的淑媛们立在廊后低声言笑,目光却飘向霍公子与念卿所在的方向——灯影酒色之间,那一对俊美人物实在太过夺目,无论被人群簇拥到哪里,都牵引无数视线。
今夜的灯光似有着奇异魔力,令子谦有些眩晕,亦步亦趋跟在念卿身侧,看她横波顾盼,长袖善舞,周旋在衣香鬓影之间。她向他介绍一个个冗长拗口的名字和官职,某某长官与某某夫人,某某公子与某某小姐……奇怪他竟一字不差地记了下来,过耳不忘。
念卿杯中香槟饮尽,子谦自然而然接过,从身旁侍者托盘中拿起一杯递给她。
“子谦,你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