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天黑得早，五点刚过，小巷里的灯已经亮起，暖黄色灯光照亮路人脚步。
经过弄堂里一处坑洼，谢焱反手握住远之的手，“当心脚底下。”
等跨过那处有小小积水的坑洼，远之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谢焱却紧一紧手上力道，不肯放开。
他的手心，干爽温热，带着一种坚定力量，并不使远之抗拒。
远之咬一咬嘴唇，最后妥协，任他拉着她的手，朝弄堂深处走去。
谢焱将远之带到一幢门口挂着食肆牌子的石库门房子跟前，轻轻扣动黑漆木门上的门环，过不多久，有人前来应门。
远之看见一个将头发悉数绾在脑后，眼神温柔从容的女子，身旁跟着一个三四岁大小，大眼睛骨碌碌转的小女孩儿。
小女孩令远之想起艾琳娜，不由得微笑，向小朋友打招呼，“你好。”
那小女孩落落大方，并不躲在大人身后畏畏缩缩，反而声音十分响亮地问：“先生小姐几位，有预定吗？”
那温柔女子朝远之谢焱笑道：“这是我女儿纪荷，她最近迷恋做门童，听见扣门声总是第一个跑出来。我姓温，是此间老板，两位可以叫我温蒂。”
那女孩子吐一吐舌尖，锲而不舍地问：“先生小姐几位，有预定吗？”
谢焱同远之对望一眼，谢焱便微微弯下腰，十分郑重回答她，“我们两位，谢先生预定。”
叫纪荷的小孩子似模似样点点头，“两位请跟我来。”
“你现在变成领位员了？”谢焱对着小孩子，颇有耐心。
老板温蒂笑着摸一摸女儿脑袋，“别淘气，快去吃饭，吃完饭可以看半小时动画片。”
那女孩子倒很听话，朝远之谢焱摆摆手，由一个从客堂间出来的男子领进屋去了。
温蒂将远之同谢焱领上二楼，安排两人坐在阳台的两人位上，有短发利落的服务员替两人上茶，温蒂请两人稍等，并不问他们要吃什么，便下楼去了。
“朋友说，此间特色，就是除非事先打过招呼，否则菜色由老板决定。”谢焱轻轻向远之解释。
远之“啊”一声。
每一道菜端上来，都是一个未知的惊喜，老板好心思。
一顿饭，远之吃得意犹未尽。
老板手艺一流，一样是本帮菜色，却别有滋味，难怪受人推崇。
结帐出来，谢焱自然而然地，握住远之的手，然后连自己的手一道，揣在大衣口袋里。
这一次，远之没有挣扎。
街灯下，谢焱忍了忍，到底忍不住，轻轻勾起嘴角。
将远之送到公寓楼下，谢焱下车，目送远之走向门廊，心头忽然便飘过那句歌词：
再转身就该勇敢留下来
就算受伤就算流泪
都是生命里温柔灌溉
……
他对自己说，倘使远之在进门之前，转身，那么，就去告白罢。
这刹那，已经走到门廊里，打算按密码开门的远之，仿佛心有所感，慢慢，慢慢，转过身来，向他挥挥手，示意他早点回去。
谢焱再抑制不住心动，三两步走到门廊下面台阶上，与远之平视，“盛远之，我们交往罢。”
说完，不等远之回答，便伸出手，捧住远之后脑勺，深深吻下去。
第四十六章 交往
中午休市时候，远之接到谢焱电话。
“鲜贝粥清甜好喝，鸡蛋鱼蓉饼鲜嫩可口，如果你能亲自送来，陪我一起吃午饭，就更完美了。”
远之抿着嘴角浅笑，“店里实在忙，我走不开。”
“那晚上补偿我！”谢大公子在电话一头撒娇。
远之面孔一红。
因为夜色那么美，晚餐充满惊喜，心头分外柔软，所以答应同谢焱交往，然而三天过去，远之仍如在梦中。
恰好梅子在外头叫，“老板！有人找！”
远之忙借口有事，挂断电话，徒留谢焱在彼端对着电话遗憾，差一点就拐到远之。
远之从休息间出来，梅子已经将来人领到靠窗位置，替她端上茶水。
来人看见远之，朝她挥一挥手，“远之，我不请自来，请别介意。”
远之微笑，“郑……”
郑女士笑起来，“叫我明谌就好。”
远之坐进郑女士对面椅子里，叫一声“明谌姐”。
郑女士挑眉笑，“你们两兄妹一样，太过礼貌。”
远之并不介意，只问，“明谌姐吃过午饭了没有？”
郑女士摇头，“我刚开完选题会，肚子饿得贼死，就是来蹭午饭的。”
远之笑起来，她一向最羡慕可以恣意率性不羁疏朗的人，因她从来都做不到。
“明谌姐如果不嫌简单，就在我这里喝一碗粥，过点小菜。”
郑女士笑眯眯，“不嫌不嫌，我最爱喝粥。”
远之亲自下厨，为郑女士做了一砂锅生滚鲜贝粥，又煎了一张海鲜蔬菜饼，切块盛在盘子里，端到郑女士面前。
郑女士舀一勺送到嘴里，“哗”一声，“我听远志说你自己经营一间粥馆，以为你只是玩票性质，想不到手艺这样好。”
远之笑得羞赧，父母兄长赞她手艺好，她向来觉得那是因为他们爱她之故，即使有不足之处，他们也会欣然接受；客人赞她手艺好，无非是因为只要没有难喝到无法下咽程度，大家都愿意客客气气相处，没道理在她店里还数落她的手艺。
可是郑女士不同，她专门制作美食节目，遍尝各地美味佳肴，能从她嘴里获得肯定，令远之觉得欣喜。
郑女士埋头将一钵生滚鲜贝粥喝得涓滴不剩，海鲜蔬菜饼也悉数吃光，最后意犹未尽地叹息一声，“难怪远志说你店里生意好，只怕未必走得开，果然所言非虚。”
远之浅浅笑，“我还没有下定决心，可是明谌姐制作的节目，我已经看过，非常喜欢……”
“喜欢就好！”郑女士抹干净嘴，从大大黑色拎包中取出一份拍摄计划来，交给远之，“你喜欢，我就还有从中斡旋的余地。这是节目的拍摄计划，你不妨回去慢慢研究，看看拍摄路线和日程安排，然后在摄制组出发前给我答复。”
远之接过拍摄计划，郑重点一点头。
她真的非常喜欢郑女士，不过三十多岁年纪，然而早已独当一面，拉赞助跑外景做协调，即使遇到挫折，也能笑着面对。
郑女士摸一摸胃部，脸上有餍足颜色，“真想坐在此间，再不起身赶路。”
可是远之知道，这只是一时感叹，她决不会停下来。
果然只闲坐五分钟，郑女士便拽过大拎包，起身同远之道再见，“我还要去跑赞助，今天只能到这里了。我们保持联系。再见。”
说罢，也不要远之送，风风火火推门走了。
远之望着她的背影，不是不艳羡的。
“郑明谌来做什么？”小武蓦然悄无声息地走到远之身后，出声问。
远之吓一跳，按住胸口，回头瞪小武一眼。
小武全然木知木觉，又问远之一遍，“郑明谌来做什么？”
“你认识明谌姐？”远之觉得小武的口气里有不自觉的熟稔。
小武点点头，“你还没回答我，盛小姐。”
远之想一想，便将郑女士请她去客串主持美食节目，但需要离开粥记一段时间，她还在犹豫的事，大致向小武讲一遍。
小武沉吟片刻，“郑明谌在餐饮行业里，同她在电视制作领域一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她制作过许多在本埠至今深具影响力的综艺节目，发掘了颇多如今独当一面的主持人。她在节目里介绍哪一间餐厅食物可口，环境幽雅，创意别致，哪一间餐厅就能红极一时……”
远之咂舌。想不到郑女士这样本事。
小武撇一撇嘴角，“她也是出了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真的？远之眼里浮现问号。
小武点点头，“相信我，你一日不答应她，她一日不会罢休，肯定还会想方设法，务必令你向她妥协。”
远之瞥一眼小武脸上不晓得是无奈，亦或是嘲讽表情，倏忽有一种“小武你不会是深受其害罢”的体悟。
不料小武话头一转，“你不如提多几个条件，争取利益最大化，然后答应她。”
远之睁大眼睛，“粥记怎么办？”
“有我在一天，粥记都不会倒。”小武十分自信。
远之呵呵笑，“听你这样说，我心甚慰。”
小武白远之一眼，又到后巷里抽烟去了。
谢焱下班，像普通食客一样，走进粥记。
因他从寂寞路驱车过来有段路程，到店里时候，粥记里客人已经坐满，有客人掇了塑料椅子坐在门口等位。
他便也有样学样，从一摞椅子上头搬一张下来，排到队伍后头。
等了约半小时，轮到他时候，身后已经又排了几个客人。
谢焱由服务员引到快餐区，轻车熟路，点了海鲜火锅粥套餐，然后就半侧过身，全神贯注，凝视在店堂里忙碌不停的远之。
她正在为客人下单，身体微微前倾，脸上有淡淡笑容，表情专注，认真聆听，有问必答，并不敷衍。
即使她清汤光水一张素面，可认真的表情是最美丽的妆容，令她通身都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来，教人目不转睛。
谢焱有一种即刻将远之娶回家去，藏起来，不给任何异性接近远之的冲动。
可是，他知道，这决行不通。
远之恐怕不是那种拿着老公或者男朋友给的信用卡，每日不事生产，只管逛街购物喝下午茶的女性。
谢焱兀自微笑，如果是这样，他又怎么会喜欢上远之。
远之替客人将单子送进厨房，又接过盛有九号客人点的海鲜火锅粥套餐的托盘，往快餐区送。看见谢焱同他跟前的九号牌，远之有一点点意外，一点点欣喜。
走过去，将托盘搁一角在桌沿，然后将小电火锅同梅花碟一一放到桌上。
“你们怎么来了？”
谢焱伸手，帮远之将过粥的小菜从托盘上端出来，仿佛埋怨，“想和你一起吃晚饭，可是你忙，只好我到你这里来吃晚饭。”
远之有些歉然，看一眼时间，“再过两小时，差不多就不用忙了，我可以早一点下班。”
餐饮行业时间被分割得十分零碎，早班中班晚班之间，虽然可以休息，但往往正常人下班休息，是他们这一行最最忙碌的时候。
远之也见过有厨师一年当中，节假日不能同家人一道的度过的辛苦。
“下班以后，陪我去买东西。”谢焱趁机要求。
“好。”远之应承。
谢焱便心满意足地微笑，“你去忙，我慢慢喝粥。”
远之端着托盘走开。
几个服务员忙里偷闲，互相逮机会咬耳朵。
“那个英俊帅哥是谁？”
“不知道。是老板娘男朋友？”
“那老板怎么办？”
“老板——”迟疑，“老板连孩子都有了，我看同老板娘是没戏了。”
“这一个比老板有气势，恐怕老板娘拿捏不住。”
“气势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至要紧是对老板娘好。”
看到远之过来，便四散做事去。
厨房里的小武，百忙之中，瞥一眼谢焱。
盛先生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么？
八点过后，粥记里人声渐消，店堂中仍有客人慢悠悠喝粥吃点心，但大批食客已经散去，一天当中最忙碌的时候已经过去。
远之将当天的营业款结算清楚，锁进保险箱里，余下的收入，算进次日营业额，这才换上自己衣服，同店里诸人打过招呼，略提前两小时下班。
走出粥记，谢焱的车已经停在门口，见远之下班出来，他伸手推开副驾驶室的门。
远之上车，关门，谢焱便凑过来，吻远之脸颊。
“都是油烟味儿。”远之挡之不及，轻轻缩一缩头颈。
“呵呵，让人食欲大开。”谢焱倒不觉得，只感觉嘴唇触到一片细腻肌肤，叫人流连。
“会被人看见。”远之只好说。
谢焱坐正身体，假意委屈叹息，“我这样见不得人？”
远之连忙摆手，“不是不是。”
她只是不习惯，在大庭广众之下，卿卿我我。
“那你亲我一下。”谢某人得寸进尺。
远之为难。她从来都不懂得男人心思，更遑论主动亲吻异性。
谢焱却晓得适可而止，再不逗远之，免得她恼羞成怒，只伸手摸一摸远之头顶，“系好安全带，我们去给艾琳娜选生日礼物。”
远之嘴角透出一点点不自觉的笑来。
不知恁的，她喜欢谢焱摸她头顶的时，如父如兄的感觉，令她倍感安全。
第四十七章 生日
谢磊拉开门，看见并肩站在门口的远之与自家大哥，以及两人交握在一处的手，微笑，“远之，大哥，快请进。”
远之被谢磊看得脸孔微烫，谢焱便握紧她的手，不教她逃开。
客厅里头，正在同其他小朋友玩彩泥组合的艾琳娜听见声音，放下手上玩具，欢呼一声扑过来，一头扎在远之身上，“远之远之远之。”
谢焱在远之背后扶一扶，免得远之被小家伙的冲劲撞倒。
远之看见艾琳娜扎在她腿前，忍不住笑，蹲下。身来，抱一抱这穿着可爱公主裙的小女孩儿，“艾琳娜，生日快乐！”
等远之放开艾琳娜，谢焱将夹在腰侧的大大玩具礼盒，送到侄女眼前，“这是我和远之阿姨一起送你的生日礼物！”
“谢谢远之阿姨，谢谢大伯伯！”小朋友欢呼一声，捧过足有她半人大的礼物盒，往小朋友扎堆的游乐区奔去。
“大哥，远之，你们自便。”谢磊寥寥说一句，便跟在女儿后面，贴身伺候去了。
反倒是舒童，从人堆里出来，将两人迎到客厅另一侧沙发里落座，问两人要喝什么饮料。
远之看见开放式餐厅的长桌上早已经准备好各色小朋友喜欢的饮料，笑道：“热巧克力。”
“我和远之一样。”谢焱将弟媳诧异的眼光自动忽略。
舒童有片刻讶然，随后恍然大悟地笑起来，“好。”
为免远之尴尬，谢焱朝在人堆里跟在女儿身后，亦步亦趋的谢磊扬一扬下巴。
“小时候，家父家母忙于创业，谢磊身体不好，一直交给祖母照看。祖母只管他能按时吃饭，不尿床拉裤子，其他小孩子应有的娱乐交流，少之又少。家父家母早出晚归，有时出差多日，对他不是不疏忽的。我那时候也小，不知道要照顾弟弟……”
这时舒童送饮料过来，两人双双接在手里。
舒童有心让他们独处，“我厨房里还有最后几道菜，大哥，远之，你们坐，别客气。”
谢焱啜一口热巧克力，感受巧克力滑落胃的温暖甜蜜，微笑，“他大抵恨不能把自己童年所欠缺的遗憾，统统在艾琳娜身上，弥补回来。”
远之望着在小朋友堆里，帮女儿一起拆礼物到不亦乐乎的谢磊，“他会是好爸爸。”
谢焱闻言，迅速接口，“我也会是好爸爸。”
饶是远之素来沉稳，也被他这突如其来一句“我也会是好爸爸”，惊得侧目。
谢焱看见远之脸上的震惊表情，觉得可爱，忍不住飞快在她颊上吻一吻。
远之只来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