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淡的灯影中,宋骅影注意到自己衣服的前襟沾了好些鲜血,大概是刚刚给那少年包扎头上的伤口时留下的。如果说这身男装会吓到爹爹,那这一滩血迹恐怕会吓得他魂飞魄散吧……
匆匆清洗一下,换过衣裙,宋骅影便带着小蝶小舞往大厅走去。
客厅里,宋翰林静静地坐在昏暗的烛光下,手中拿着一杯早已没有了热气的茶,清雅俊逸的面容上双眉紧锁,对坐在轮椅上的宋骅君有一句没一句地交代着话。
“影儿。”眼见宋骅影走进来,他便放下手中的杯子,眼眸直视她,“爹爹等了你整整一个下午,你又溜出去玩了是不是?”
“爹爹既知如此,又何必明知故问呢?”宋骅影自觉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把小蝶倒的热茶捧在手里暖着,然后凉凉地说了句,“爹爹不会这个时候才来责怪影儿不守规矩吧?”
将姐弟俩丢在景园多年,任由他们自身自灭,现在才来教训,未免太迟了些吧?宋骅影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目光冰冷如霜。
宋翰林没有看出宋骅影嘴角的讥诮,继续板着脸教训,“你娘不在府里,你又跟诸位姨娘处不好,所以小时候没人教,难免长得粗野了些,这些爹爹也不怪你。但是现在不一样,你是皇上圣旨亲封的宁王妃,皇家的儿媳妇,以后言行举止可要注意些,别动不动就撒泼。”
没人教?粗野?撒泼?宋骅影心中冷哼了一声,脸上却笑得灿烂:“如若不是爹爹把持不住,娘亲怎么会离开,如若娘亲没有离开,影儿又怎么会没人教?”
“爹爹当年虽然有不对,但是男人三妻四妾很平常,不过你娘气度小了,太想不开了,所以才会出家。”宋翰林叹息了一声,想了十几年也想不明白自己的看似柔弱的原配妻子怎么会如此决绝。他接着正色地对宋骅影教育道,“这点上,你可不要学你娘。这次皇上赐婚,嫁入宁王府的不只你一个,不过你是正妃,终究是占了上风……”
宋翰林依旧在喋喋不休,妄图父代母职,大述妇德。
宋骅影心中早已对宋翰林失望透顶,此时只是冷冷地看着赐予她骨血的父亲。正妃就有多好吗?和另一个女人一起嫁入,她只觉得难堪和耻辱。
可是她知道这样的事情在别人眼中却是那么的荣耀,只怕爹爹出门也是带着满脸春风得意吧。她自嘲了一下,这么多年,她又岂会对爹爹还有什么期待?或者当初他对娘亲还有一丝愧疚,但是这些年府中迎进一位又一位姨娘,他心里怎么还会有娘亲的丝毫位置?三妻四妾在他眼里那么理所当然,她又怎么会寄希望于他会有一丝的后悔?
宋骅影哀莫大于心死,不愿再多费力气与他做如此无谓的争辩,淡淡地应付:“难道爹爹今日到来,就只是为了说这些话?”
宋翰林这才想起自己今日到来的目的,忙轻咳一声,正了正神色,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却终究还是一咬牙说了出来:“影儿,关于你今早说的关于嫁妆的事,只怕有些难办。”
宋骅影心中明白,定然是那些姨娘暗中挑唆。宋翰林本来就是天之骄子,不善经营理财,况宋府人口众多,靠着不多不少的俸禄和祖上的田产才能勉强维系宋府表面上的风光。要说到嫁妆,不要说一百二十抬,只怕连六十抬都拿不出来。
“难办?爹爹在说笑吧?堂堂宋府连一点嫁妆都准备不出来?”宋骅影故作惊讶地瞪大眼睛,满意地看到他爹爹眼底颇为尴尬的神色,委屈地低头,“影儿今天在街上看到原府置办嫁妆,听说至少千亩良田,十里红妆呢。影儿作为正妃,如果嫁妆比她还少,非但会被宁王府的人看不起,只怕爹爹以后在朝廷中也很难抬头了……”
宋骅影倒不是真的在乎嫁妆多少,她自己手中的落华影富可敌国,连皇帝那老狐狸都觊觎,又怎么会在乎这一点点嫁妆?虽然这点嫁妆对她无用,但是,对于风雨飘摇中的宋府却是如降寒霜。当年这些人是怎样对付自己和君儿的,她如今要加倍奉还。
宋翰林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他极爱面子,自然也知道如果嫁妆置办地少了,自己以后在朝廷上也不会抬头了。他复杂地看了宋骅影一眼,半晌,悠悠叹了口气,“这嫁妆的事爹爹会想办法,不过有一件事你必须得依我。”
“什么事?”宋骅影直觉上没好事。
“待你出嫁后,这景园就会空下来,到时候任爹爹如何处置,你都不要过问了。”
“景园空下来?爹,你把君儿置于何地?!”宋骅影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一个人住不了这么大。”他的目光瞥过宋骅君安放在轮椅上的腿,“总之你别过问景园,我便给你准备嫁妆就是了。”
“爹爹你有无数个儿子,所以你不在乎君儿,你嫌弃君儿腿有隐疾,你嫌弃他给宋府丢脸,但是在影儿心目中,却只有这唯一一个弟弟!”
君儿画笔如神,他掌管的墨迹轩响遍京城,财源更是滚滚,你今日将他往外推,他日可别后悔!宋骅影目如寒冰,冷冷地看着他,气得指尖颤抖。
“影儿你太自私了。君儿是你弟弟,但是你七姨娘肚子里的孩子又何尝不是你弟弟?景园素来清净,你七姨娘百般请求,你叫爹爹如何拒绝?如果不顺她的意,她生起气来动了胎气,你担当的起吗?”宋翰林强词夺理地指责。
“七姨娘?爹爹说影儿自私,影儿却说她贪心的很!当年娘都已经把主屋让出来,自己躲到这偏僻的景园,怎么她还不满足?她还想怎么样?爹爹以为她就只是想搬进来这么简单吗?她要的是取代娘的位置!可笑的是,娘在你心目中又怎么还会有丝毫位置?”
“住口!不要口口声声要替你娘讨伐什么。这么多年来,爹没有扶任何人做正室,已经很对得起你娘了,怪只怪你娘的性子太倔强。”宋翰林理直气壮地反驳。
“你以为这就是娘真正想要的?我告诉你,就算你现在把整颗心掏出来,娘也不屑看上一眼!” 她想仰天长笑,笑上苍怎么会将自己与这样的人联系在一起。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叫爹你张大眼睛看清楚!看清楚您身边的那些女人!看清楚她们是怎样的心思叵测,步步为营!当年影儿还小,爹爹每日上朝之后,影儿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你可知道?君儿的腿是为什么而残你可知道?你不想知道,所以你全部都不知道!当年就是在这景园里,您最宠爱的二夫人,亲手将君儿推入水中;当年就是在这景园里,您最宠爱的三夫人眼看着影儿病重却还在寒冬腊月里逼影儿刷洗马桶;当年就是在这景园里,您最宠爱的四夫人冤枉君儿偷了她的金钗而在鹅毛飘雪的室外将他全身的衣服剥的精光倒提,那一次君儿冻的快要死掉了,您可知道?!”
“我……你们……”宋清源顿时结结巴巴起来。这些事情过去很多年了,虽然当年略有耳闻,但是他却怎么也不肯相信,没想到影儿还记得这么清楚。
“当年影儿偷偷跑去前院告诉爹爹,可是爹爹还记得自己当时说的什么吗?爹爹说,爹知道你为你娘抱不平,但是你的这些姨娘绝对不是这样的人,以后如果再说这些污蔑的话,你们姐弟俩也就不用在景园里呆了。爹你还记得吗?”宋骅影的眼底闪着万点寒光,直直地望进宋翰林惊慌失措的瞳眸。
“我……”宋翰林在宋骅影的锐利寒光中,不由自主地心颤了一下。
“姐,别说了……”宋骅君缓缓移动轮椅,移到宋骅影面前,拉住她气得冰冷发颤的手,淡淡一笑,“那些事都过去了,我们现在不活的好好的吗?”
“只要你的腿一天没好,我们就不可能活的好好的,你懂吗?与其姐姐离开后君儿无依无靠,倒不如你也离开宋府,在外面岂不逍遥自在的多?”
“不行!”宋翰林坚决地摇头,“他是我宋清源的儿子,在宋府住的好好的,为什么还要搬出去?”
宋府早已入不敷出,哪里还有闲钱给他买园子消遣?
“在宋府能住的好好的吗?”宋骅影毫不示弱地与宋清源对视,“爹爹,这点你能保证吗?你确定那些女人不会为了宋家这一点点家产而谋害毫无缚鸡之力的君儿?”
“宋府它不是龙潭虎穴,没你想的那么恐怖。”
女人的嫉妒只怕比龙潭虎穴还要更恐怖万分吧!宋骅影讥诮地回视,“那么请问爹爹,既然宋府这么好,君儿的腿疾又是从何而来?与身俱来吗?”
“你非要气死我你才甘心是不是?”一向注重修养的宋翰林忍不住低声咆哮。
“影儿并不想气爹爹,不过在当年爹爹对我们姐弟不管不顾之后,我们姐弟俩便只能相依为命了。不管是从前还是以后,君儿的生活有我负责,爹爹不必费心。爹爹您有无数个儿女,要操心就去操心他们去吧!”
“你如何能保证君儿的生活?”
“到时候影儿就是宁王殿下的王妃,难道给弟弟安排一个去处,还会难吗?”城郊墨山的无白居早已休整完毕。那里依山伴水,风景如画,君儿在那里生活自然要比在乌烟瘴气的宋府要强上百倍,但是无白居却不能让宋府的人知道。
宋骅君虽然长的不错,但是腿有隐疾,生活不便,一般的官宦人家自己不可能会将好好的女儿嫁给他,留他在府中实在没有什么用处,还会被人笑话……宋翰林心中摇摆不定,却不知他的一双儿女嘴角正噙着一抹讥诮,冷冷地看着他。
“好,我答应你。但是景园……”
还是念念不忘要回景园去孝敬他最宠爱的七夫人啊……宋骅影心中轻哼。
“整个宋府都是爹爹的,一个小小的景园,爹爹要如何处置,影儿和君儿人都不在了,还能有什么话说?”
宋翰林眉间眼角浮起一抹掩饰不住的笑意。
宋骅影突然不想毁了景园,她觉得,将景园送给七姨娘也未必是件让人生气的事情。
她的嘴角弯起一抹笑意,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出嫁从夫
铜镜里,映上一张素雅而平凡的脸。
那一双眼睛幽深淡远,像湖水一样深不见底。即使是大喜之日,她的脸上依旧是冷冷淡淡,既不喜悦,也不幽沉。
一个坐在紫檀木轮椅上的灵修身影缓缓移了进来。
姐姐要出嫁了。从小相依为命的彼此不得不走上各自的前程,虽然姐姐一直说最多只一年,便可相聚,但是他却希望姐姐能够找到自己的终身幸福。
“君儿?”宋骅影从模糊的铜镜中看着弟弟一步一步移近。
“姐姐今天很漂亮。”宋骅君衷心赞道。
“你知道漂亮跟你姐姐一向无缘。”宋骅影淡笑,“你怎么来了?东西都打理好了吗?”
自己出嫁之日,也是君儿自由之时。从此后远离宋府的是是非非,不用争斗,不用防备,轻松而自在地过日子,他定然会过得快乐。虽然父母俱在,但是,这个世界上她就只有君儿一个亲人。只要君儿过的好,她便满足了。
“姐,你真的要嫁给宁王?如果你不愿意,现在还来得及……”
“君儿,你不要担心,嫁给宁王是姐姐自愿的。再说,圣旨已下,如何能不嫁?”
“可是……姐姐并不爱他,是不是?为了商号,姐姐真的要拿一辈子的幸福做赌注吗?姐姐觉得自己的牺牲值得吗?”
宋骅影轻笑,坐到宋骅君身边,拉着他的手说道,“姐姐这次出嫁既能理所当然地离开宋府,又能为落华影找到一个强大的后盾,有何不好?
“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吗?皇上他那么聪明,怎么会做这么赔本的生意?”
“但凡是人,总会有缺点。皇上那只老狐狸唯一的缺点便是高估了他儿子的魅力。他以为他会赢,因为他笃定你姐定然会为传说中天人般的宁王动心,一年后就不会离开。如此,落华影便会自动归为皇家。”
“难道姐就这么笃定自己不会对宁王动心?或许宁王真如传言般完美……”宋骅君反驳。
“娘亲的教训,姐姐时刻铭记在心,又怎么会让自己步她的后尘?”娘就是太爱爹爹了,将整颗心都托付给了他,所以不能忍受跟另一个女人分享。现在明知道今日还有一个女人跟她同时进门,明知道只要一爱上他就会失去唯一庇佑姐弟的落华影,她又岂会让这种错误出现?
宋骅影伸手将宋骅君紧蹙的眉宇抹平,“其实嫁给宁王也不是坏事。最起码——我们姐弟俩都名正言顺地离开了宋府,不是吗?”这个承载姐弟俩童年噩梦的地方,以后,再也不会踏进来了。
“虽然离开了宋府,但是姐姐却要步入似海侯门。”宋骅君纤雅的面容浮起一抹担忧。姐姐既然打定主意一年后离开,定然会故意与宁王保持距离,那么,不受宠便是明摆着的事情了。但是那侧妃原纪香他是见过的,那千娇百媚,颠倒众生的容颜在音国可谓首屈一指,她得宠便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那么,姐姐在宁王府,真的能过得称心如意吗?
宋骅影见他脸上刚刚被自己抚平的眉宇又皱成一团,不由的轻笑:“侯门深似海又如何?不过是墙垣高了些,守卫森严了些,又有什么了不起?你放心吧,姐就算再不受宠,那也是皇上金口亲封的宁王王妃,谁敢拿我怎么样?”
“你知道姐的个性,怎么会让自己吃半点亏?所以,你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不是忧心忡忡地担心姐姐以后的日子,而是——”宋骅影很自然地递给他胭脂水粉,然后将一只精致的眉笔放在他手中,“替姐姐画个妆。平日你将人三分颜色画成了十分美貌,那么此刻便将你姐的十分平凡画成三分丑陋吧。”
宋骅影知道宋骅君画笔神通,雕琢的痕迹几不可闻。自己这张原本就平凡的脸在他的描绘下,定然能吓得宁王后退。
走出生活了十多年的景园,穿过回廊,到大厅拜别爹爹,耳中听着三夫人和五夫人咬牙切齿的寒暄,倒是让宋骅影气闷的心情排解了许多。
街上熙熙攘攘,全京城的目光都集中在今日宁王成亲的事情上。如此恶名远播的丑女怎么配得上宛若天人般的宁王?他们纷纷猜测,更是有人暗中下赌注,赌宁王的迎亲队伍不会出现在宋府门前。
然而当丰神俊朗的宁王身着火红吉服,带着一众迎亲队伍在宋府门前长身玉立的时候,谣言便不攻自破了。
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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