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瑗恍惚地注意到谢欢一身素白。他一家身亡,他戴孝也是应当,但前几日都只做平常打扮。江湖上本对这些礼数不十分严格,水瑗自然更不会对他人服色怎么放在心上。但忽然这么穿了,才觉得异常刺目。
“休息一会儿。”谢欢和缓地对他说,“师父这个岁数,原本也近天年。不必过于伤心。”
他要往外走,水瑗问了一句:“你去哪里?”
“我?”谢欢回了回头,“我总不能在这里等着吧。”
人们聚集得很快,好像早已期盼着这样的混乱。本派弟子纷纷想要去拔剑相助,而由于梁徵的邀请或是不请自来的武林别派人士们,有的含着与烈云的旧怨妄图复仇,有的,如扈怀,即使抱定了隔岸观火的想法,起码也有几分要关注的姿态。
水瑗没有管别的门派,随他们去,却把华山派年轻弟子们牵制在日月坪,尤其是连羽。
连羽全副武装,连一直拖着没舍得还给谢欢的青绡刀都背在身后。
师兄们在与那恶贼拼命,我,我怎好安然待在这里!连羽不服气,但也不好当众与水瑗叫板,只满脸不服,说却是传音说的。
你去送死么?水瑗脸上装了平素笑容,传音过去则是严厉。
我看见你都让姓谢的过去了!连羽只管要闯。
不是我华山派的人,我管他什么死活。水瑗不耐烦,拽了他手臂对日月坪上其他弟子道:“你们暂留在此,听你们连师兄吩咐,等我回来。在那之前不可轻举妄动。”
咦?
连羽莫名其妙:水瑗这把这点小事情推给他,反而自己去送死?哪有这样道理。
但水瑗说走就走了,不能真撇了门下其他弟子在此。连羽纵然哭笑不得,但水瑗能推给他,他却再推不给旁人,万不得已,只得转身留下。
一路纷乱的以一敌三的缠斗之后,烈云落在元真涧之中。
冰冷的山泉水有类似醉湖的触感,但无法替代其能带来的宁静。
想要杀人的欲望愈加强烈。
杀光华山也无所谓。只是害怕大开杀戒之后醉酒一般的兴奋,会让自己忘记还要寻人的本意。
梁徵已经追来,挥剑挑起涧水。水花遮掩视线,接着是三剑一同刺出。
雕虫小技。
烈云徒手接剑。不必挡开或折断,只是在其中注入他用之不竭的内力,三人便不能承受,不得不撤剑后退。
杀。不杀。
哈,有什么杀不得的理由吗?
杀。
梁徵迅速的再度反击在预料之中。真不简单,虽然是个普通人,但是在接受他的血液之后,能飞快地化为己用,甚至结合入自己原本的武学之中,不断领会,不断变强。不止是源于不见他的那些时日里的练习,而仅仅在方才这一会儿战斗当中,他都在不断变得更强。
让人想起当年的地鬼。
甚至超过荀士祯。
同样令人惊讶的还有别人。烈云不认识乔子麟与越岫,只知道是荀士祯弟子。前一个以这个年纪,作为平常人来说,能取得这样剑术算是难得。而后一个——显然剑术造诣略逊乔子麟,但在烈云出手越来越重地攻击中,始终没有受到太严重的影响。每一次他被击倒后重新持剑反扑,都几乎比梁徵还快。
这好半天都不能结束的缠斗,对他们真是容忍太过了。
烈云不再只是把人震开,侧身拿住了乔子麟手腕,往梁徵胸前送去,顺便拎过乔子麟身体去挡越岫的剑。
越岫谨慎又敏锐地及时收了,乔子麟则手腕被制,为不伤及梁徵,只有松手丢下剑去,被烈云把他整个人一甩,撞上涧旁山石。
乔子麟从石壁上滑落,跌入水中,再无反应。
梁徵不知他生死如何,但未及救援,烈云骤然逼近,近得可怖,梁徵惊得后退时已晚,腹上已挨了重重一击。
要将人全身骨骼寸寸震碎般的力度,梁徵的思维都因此停滞了,无法控制全身,直直往水里倒下去。
烈云得意地笑着回头看越岫。
“虽然天还没亮,但你也看得见对吗?这里的花开得真好。”
被意外的声音转移了注意。烈云看过去,虽然夜色中说话的人尚站得远,但在他超凡的目力下,也看得明白。
居然是谢欢。
早知道青皇不会饶了谢氏,居然留下了谢欢性命么。
往日里见到他,要么是锦绣朝服,那么是绫罗环佩,总之都是富贵样子。如此一身的素色,还是第一回见。又是瘦,瘦得脱了形,十分俊美因此减了三五分。
但他永远比所有人都好看。忍不住不去听听他说话。
他说得没错。这山中居然百花未谢,黑夜中都可见繁盛。
有那么一瞬间,感到被这人间的景致唤回数十年宫中时光。虽然是混日子,但也曾惬意。
不过,那都没有意义。
“青皇说你离开皇宫活不了几天。”谢欢远远地说,他站在崖边,扶着不知名的花树让自己在山风中立稳,“你果真不想活了?”
越岫没有趁烈云分神时攻击,而借此间隙去捞了乔子麟起来。乔子麟伤得不轻,深陷于昏迷,越岫希望他脊骨没断,此时也难以仔细查看治疗,只把他带上岸去。他还想再去扶梁徵,但梁徵已自己从水里站了起来。
——离开皇宫……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我儿尚在,血脉尚存,活与不活,有什么紧要。
“是么?”虽然没说出来,但谢欢好像听见他心头在说什么似的,“那你还是好好赏此春夜吧,真可惜,不会有下回了。我不会想起你的。”
语气非常遗憾,谢公子作弄人时的典型口吻。
梁徵说了一声:“烈云。”
他不愿完全地背后偷袭,即使从背后出剑仍然先出声提醒。
一剑刺空,烈云从半空落下,把他后颈往水中按下。但梁徵分明已该是负伤,却还是灵敏,不仅闪开他空中一击,剑招变向,划破烈云肩头。
这点小伤,烈云全不在意。
大胆的江湖人士们已经开始出现在几人的视线中。
越岫在烈云要掐住梁徵脖颈前架开他,梁徵及时脱身,但与烈云各自纵开后,突然同时再度出手。
这时的往来拼杀已经让旁人看不清了,梁徵挥剑,烈云挥掌,只一片眼花缭乱。
越岫想要相助,都不知哪里助起。
谢欢扶着树枝的手紧了紧。
“就算找到他,他也和你不一样。”他说。
你不了解。烈云听到他声音,但并不想要搭理。
“你曾同我言道,你只是想做一个人。”谢欢继续,“我不信你想要你的后人从你自己都不愿之事。”
梁徵的身体砸在山石上。
神智清明,知道自己喷了一大口血出来。
奇怪地,并不感到疲惫乏力,而伤痛也够不上阻挡他。
谢欢不应该在这里,但是叫谢欢走的话,他一定是不会答应的。也好,并不是想背着他默默死亡。也许是真的从心底期盼他在这里。
就算是不应该。
虽然因实在不愿使他劳心而不与谢欢谈及,但谢欢不会不知道他将要遇到的危险。一定要隐瞒他也隐瞒不过,但两下明白地瞒着,好歹能一日日拖下去。
拖到而今。
谢欢没有劝阻,只是站在这里。
“你想说什么?”烈云问谢欢。
“就算旁人不信,说给我听怎么样?到底为什么要找你的孩子?”谢欢说。
一根柔软草茎竟如利箭,扎入他身侧树枝。
“与你无干。”这是烈云简洁的警告。
没有把自己一招毙命,谢欢觉得他至少还有一半是清醒的。这让谢欢有一丝欣慰。
那边水瑗终于赶到了,走向越岫身边,又被越岫示意去看看乔子麟。越岫则望着烈云与梁徵。
“只要你不把命轻易断送在这种事上面,我们可以再交换一个人情。”谢欢无视烈云的警告。
“我和你人情早已两清。”烈云正盯着梁徵。
梁徵在再次被他击倒后没有那么快跳起来。这回他伤得更重了些,烈云觉得稀奇——今晚梁徵已经让他吃惊多次,只可惜,离他的能力还有距离,否则简直他要怀疑他是不是错手伤了儿子。这刚好足够让他不那么想要杀这个人。
烈云决定暂且不管他,举目望向刚才旁观的人们。
“你们知道我要问什么。有能说出来的,就说。说不出来的,放心,我一个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又在笑。
有人说:“管他什么,一起上。”
真是天真无畏。烈云想。果然是三十多年过去了。他们其实都已经忘记。
我没事。不要怕。
谢欢默然笑了笑。
什么时候了,都倒在地上好半天没有起来,还记得传音给他这样的话。
但他是在害怕。浓重的血腥气与惨烈的哀鸣声让他即使刻意偏过头不去看,仍然知道烈云在屠杀。
我不怕死,但是怕这个。
京城长街之上,我一家一定也是这样尸骨堆山,血流成河,从此故人做新鬼。只是那时想必伴随夹道欢呼,热闹非凡。
谢欢神思略觉恍惚,努力强使自己稳下心来。
梁徵正撑着剑站起。
“烈云。”
因为同时开口的关系,他们彼此看了一眼,又都收了目光。
梁徵清楚,如果谢欢有什么事不打算和他商量,一定是认为他不会同意的事。要么是不那么上台面的小诡计,要么是会伤害他自己。
梁徵没有完全的信心去相信不是后者。
烈云从容地回头。他丝毫不畏身后众多的武林人士,何况在他刚才出手必然见血的,一边倒的屠杀之后,向他迎上来人数已经远远少于朝远离他的方向躲避的人数。
也许还没有悉数抱头逃窜的理由,只有此地仍然聚众甚多,人人都碍了自己几分身份。但若烈云再不停手,这点理由的说服力似乎也要越发稀薄了。
好在他回头,容许人们得以片刻喘息。
“你杀他们……何用?他们知道什么。”梁徵拄着剑,站立得有些艰难。
谢欢的目光没有离开他,但也一直没有稍微往这边靠近的意思,独自远远避在能被他们的打斗轻易波及的范围之外。即使看梁徵受伤不轻,也没有移动分毫。
“哦?你知道?”烈云看梁徵。
经过方才一阵打斗,他像是不耐烦闪躲,身上已到处是伤口,但都轻微,至多只有一点渗血。
“你杀再多人,也是无益。”梁徵不说知道。烈云看上去根本不会因为有人说出来就罢手,何况仅刚才那一阵子,又不知结下多少怨仇。就算烈云罢手,旁人也不见得愿意罢休,还会再无谓牵扯上越岫……
“我想杀就杀,管他什么益不益。”烈云意思轻蔑。
梁徵已出现在他面前。
站立已是不稳,这瞬间的行动却是迅捷,松雪剑刺穿烈云肩臂之间时,烈云脸上犹带着凝固的,不相信的表情。
但梁徵的力道几乎在这一剑而竭,烈云下意识地把他扔开的动作并不甚快,他也没能避开。
烈云抢过松雪剑就要向他刺下。
“烈云!”谢欢在梁徵出剑时就张了口,及时在刹那间使烈云动作一缓,“你如果活着,一个个问,一个个找,总能找到人。你难道想有一天发觉自己杀了自己儿子么?”
“故技重施是没有用的,谢欢。”烈云对谢欢说,却冷冷看着梁徵,“我的儿子只会是和我一样的人。”
虽然这么说,烈云确实再次犹豫了。
“我告诉你你儿子在哪里。如果我说假话,梁徵就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谢欢说,抬起手来,“这样,你欠我一个人情。”
他这乱七八糟的发誓法让周围听到的人都难以理解,但是烈云反而认真而诧异地随他手指之处望去。
梁徵奋力睁开眼睛。
烈云识得谢欢多年,心知谢公子是天不怕地不怕——能在青皇身边做那些事,自然是声名性命都都不放在心上,在什么样的毒誓下说谎都一定是面不改色。但是拿别人发誓是另一回事,以往青皇要他承诺时,总叫他拿自己母亲起誓。烈云记得。
现在母亲已不可说,就只有梁徵。
烈云信了。
水瑗按下越岫的肩,不让他回头。
谢欢站得远,指的是水瑗还是越岫本不好说。但越岫原本背向这边,直视着烈云的是水瑗,表意似乎就很明显。
谢欢放下手臂。
烈云丢下了松雪剑,满目不可置信,“不可能。”
“水师兄,你那个春秋什么功的口诀要不要说给他听听?”要继续说服烈云似的,谢欢说。
水瑗露出无所谓的表情,开口念了几段。他自然不用学,但越岫需要修习的东西,他比别人都要清楚,信口抓来几句,再加上些瞎编的胡诌在一起也是容易。烈云一定听得明白,这同样能少许压制他心中煞气。
越岫抓住水瑗的手臂,目光比起不解,更多是严重的担忧引起的惊惶。
水瑗没理他。
在烈云将信将疑,转身走向水瑗时,谢欢脸上平静的表情终于是难以维持,恐慌地望向梁徵,但还是没有移步。
我没事。不知是猜测还是感觉到他的目光,梁徵仍然传音说。你和三师兄想要做什么?
恨意支撑水瑗没有在烈云靠近时畏缩,他甚至根本不去掩饰自己痛恨的目光。越岫拦在他和烈云之间,烈云说:“滚。”
越岫当然不会依言就走,于是烈云亲手要把他扫开。越岫闪开了他第一掌,硬扛了第二掌,烈云脸上的不耐烦和怒色越来越明显,他仍然不肯闪开。水瑗要把他推开一边的手指几乎掐进他肉里,他还是直直地站着。
“好可惜。”烈云刚要有下更重手的打算,谢欢像是幸灾乐祸地开口,“好不容易见到儿子,你就要死了。”
“闭嘴。”烈云还盯着水瑗。
“我还能再送你个东西。你知道是什么,你可以和你儿子一起活下去。”谢欢说。
烈云猛然回头。
谢欢手指间垂下的丝线上坠着承天玉。
“你不会忘了吧?”谢欢笑着说。
烈云突然回身往水瑗手腕一击,水瑗手中金针顿时脱手。越岫揽了人闪开,烈云只是看着那金针一愣,没有留心追击。
即使这么近,即使他没有防备,也还是不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