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女从良,该是好事。”谢欢一拍自己大腿,“好,这个便宜本大人就方方便便地占去了。”
凌微乐得的是能占挽花楼这个便宜,这句玩笑就没理。
“我先走一步,回去对陛下复命。你不用赶,从容些回来吧。”谢欢说着,马上就要出门。
“你等我一刻,我交待姊妹们几句就和你一道去。”凌微拉住他衣袖。
“你等上几日。”谢欢从她手中轻轻抽出袖子来,柔声说,“就当帮帮我,若梁徵前来,帮我同他说一声,我尚平安,叫他不要担心,好生回去。”
“他……”凌微面有不愿。
谢欢对她摇了摇头,“若他不来,你等上三日,就且回来吧。”
梁徵到达芙柳堂时,看到的就是关门谢客的景象。
荀士祯轻易放过他,虽然倍感忐忑但也正好方便。对水瑗应下事成即刻回山,便有水瑗帮忙在人前遮掩,这才得空下山来寻人。本想来找凌微打听消息,芙柳堂竟是关了。
感到有些不安,看左右无人注目,便径自跃上楼去,穿窗而入。
凌微刚同几个姊妹嘱咐完送她们出去,忽听得身后推窗之声,一回头,正看见梁徵进来。
凌微掩口笑他:“梁少侠面皮这样薄,逛窑子从来不走正门的么?”
看到她还在楼中且神色自若,料来无事,梁徵放下心来,问:“谢兄有来过么?”
“你要寻谢公子,可是来晚了。”凌微近前来,故作满脸愁意,见梁徵跟着面色一沉,才扑哧一声,“他走啦。他回京去,上路可两天了。”
梁徵脸上重新亮起来,“多谢凌姑娘。在下告辞。”
刚要转身,又想起来什么,问:“凌姑娘这是要去哪里吗?”
“公子请我回去了。”凌微说。
“朝中可是有变?”
“唉哟。”凌微上来轻手掐他,凑过于近了,眼中几分嘲讽,“梁少侠如今连这都要问了。怎么?要是有变,你要劝了公子辞官去么?”
梁徵皱眉后退,“只是一问。我这就走了。”
凌微做手势撵他,“走吧走吧。”眼看梁徵转身要出去了,忽然笑道:“你知道么?公子可是要娶亲的了。”
梁徵愕然回头。
凌微只管笑,赶他出去。
若是两天,也许还赶他得上。
重走当年原路,竟觉感慨。当初恐连羽拿了谢欢而夤夜出城追赶,不知后来会如此感谢自己那时仗义。星夜奔驰他曾在马背上看天空,说什么野阔星垂天高云敛月涌群山以前从来不曾见到。峪珈山土地庙,若以尘灰铺床当蛛网香案为被,也算得早已与他同枕共衾。
那时觉他总是自作主张地亲近,要忍他腻烦,如今却憾竟不留意。
香案上灰尘积得甚厚,因而有人在案上用手指划出的字仍然明显。
近了看,却是个“欢”。
灰尘没有再度积起掩盖字迹,显然是几日之内所写。谢欢的可能性十之八九。梁徵稍感不解,但立即明白谢欢是猜想他可能会到,随手一划权当做给他报回平安而已。
明白过来,便不禁笑了一笑,伸手给他那个字按在掌心,轻轻抹去了。
因为是不可言说之事,谢欢原想在挽花楼见青皇复命,但过去金婵说青皇前日来说过了,三个月之内都不能再过来。
谢欢虽然疑惑,也是无法,便改了主意进宫去暗示青皇也就是了。
“有件事陛下说转告你些。”金婵说。
“讲。”谢欢分神思索青皇遇到什么事。
“陛下说有多人奏本谢老大人受贿枉职,事未查清,将老大人暂且降职了。”金婵说,“陛下说公子要是回府看到令尊脾气不佳,多担待些。”
没料到青皇突然就对父亲动了手,谢欢惊得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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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应该先回府一趟的。
但如果是父亲盛怒未消,谢欢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能出府来。稍作犹豫后,决定先进宫。
进宫照常,宫中守卫没有特意拦着他的意思。
青皇在蕊兴殿独自看书,闻报谢欢进来,就放了书卷,坐直了等他。
谢欢进殿中跪下。
“起来吧。”青皇转头把视线移到侧边的香炉顶上,“平安否?”
“谢陛下关心,一切平安。”这就算复命过了,谢欢起身退在一侧。
青皇没有马上说下一句话。
谢欢等了他一会儿不见有声,素来终究是熟悉的,大胆抬了头去看青皇,却见青皇也正若有所思地在看自己。
谢欢立刻重新跪下去。
膝盖还没碰着地面,青皇的声音已经响起:“起来。还跪什么。”青皇看看左右,“赐座。”
宫人给谢欢搬了凳子来坐下。
青皇把手上的书卷摔了一边去。
“朕降了谢铭的职,没降你的。不用给朕摆着一张罪臣的脸。”这么说着,他没有再看谢欢,“朕知道,你又在怨朕。”
“臣不敢。”谢欢垂首。
“你知道这是早晚的事。”青皇说,手指在虚空中横着一划,“谢铭做过的事,够我杀他几回的。”
“望陛下念在老父……两朝老臣,兢兢业业。”
“他倒是兢兢业业得很,可不是为朕,你心里比朕还清楚。”青皇说,终于对他转回头来,“朕是念在你。”
因为低着头,知道青皇看不清自己的脸,谢欢缓慢地闭上眼,又睁开,半晌之后,已重新往地上跪倒。
“数年来你为朕所做,朕都念在心里。”青皇说,声音仿佛比实际听起来更遥远。
谢欢想起父亲。
父亲缓慢地转出了多年家中巨藏,这回青皇要是搜家检查,也查不出过多的东西。父亲比自己要敏锐得多地为这一天做了准备。
但如果青皇想要杀他,一丁点的理由也是可以的。
只是降职,几乎像是两方拉锯后,心照不宣的温和处理。
他不确定自己在这拉锯中的重量。
但只有将额头静静触及地面。
“谢陛下恩情。”
“如果朕不这么急,等你回来,不是就要这样没完没了地求情。”青皇说,“起来。你放心,朕现在足够独掌天下了。”
本不该说,但仍冲口而出的是:“陛下不可大意。”
这样的话说出唇,他索性还是继续跪着。
耳边似乎有青皇嘲弄的浅笑声。以为青皇会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但他只是说:“你知道吗?烈云走了。”
不知道。
这惊愕几乎胜过听说父亲的事。
不好再去挽花楼似乎也得到解释,青皇总不好自己深夜逾墙。
青皇的目光停留在他头顶上,“谢欢。”
“臣在。”
“天色不早,你速回府去罢。”青皇说,“代我向谢老大人问候。”
荀士祯看到投在自己足边的阴影。
这样无声无息叫他毫无察觉,不用猜测也知道是谁。
“教主。”
抬头来重见的时候,觉得眼前几乎是一张陌生的脸。
三十一年。
第二日上朝,谢铭并没有出现。他被降职后,如今与谢欢倒是同一品级。朝班之中不占尊位,想来自觉羞耻,便称病不来了。
谢欢站在班中都觉忐忑不安,只感到身遭同僚都不断地在往自己偷看。或是想打听些话,或是好奇青皇降父不降子的意义。但他昨夜并未返家,只往挽花楼宿了一夜。青皇虽未直接下令,但既然不来,挽花楼合该不做了,该与金婵及其他两三个知情的女子商量些。
下朝还是与素日相同地跟同僚客套打趣几句,只不说什么家事,敷衍着出宫,仍打轿去挽花楼。
近挽花楼方觉得不对,居然被人马围住,不许外人靠近。
天子脚下,当街出动家丁围店,这样大胆简直除了自家没有第二个敢为。谢欢吃了一惊,叫轿夫改道往后门去。边行边想这是为何,想起父亲未必这么快知道自己已经回京了,恐怕是知道挽花楼薛雚苇与他关系不寻常,要乘他不在拿了薛雚苇去拷问。若金婵被他们拿了去,那边青皇仍对她恩宠,这事可不小。
挽花楼后门虽也被谢家围了,但谢欢掀帘对几个家丁饶舌几句,家丁们不敢得罪,还是放了他乘轿进去。
只怕他们把自己入内一事要报往父亲,谢欢进去后径直飞奔上去小楼,只怕金婵被人已扯了出走,好在刚近门边,只听见金婵的声音在里头哭。
谢欢稳住自己心神,抬手敲了敲门,“是我。”
屋里哭声慢慢止住了。很快听见门闩打开的声音,但谢欢还是自己推门才进去。
金婵哭得厉害,一双美目都哭得肿胀,容颜减损大半。谢欢情知不可在她面前着慌,拿了丝帕给她拭泪,“怕什么?哭成这样,怎么出去见人。”
金婵将要说话,抽噎着没说出来。
她这样根本没法应付人去。谢欢把心一横,脱了外袍,说:“我学了你这么多年,你试试扮一回我,从后面出去。我爹那边我去应付。”
他人前假扮这么多年小心谨慎,前后只被识破那么一回,或许瞒过父亲也并非不可能。
只要说服他今日暂退,明日便关了挽花楼也是成的。只有寄望于自己一张利口。
“公子。”金婵万般担心,不肯更衣。
“我爹为人心狠,你也不怕被他打死。”谢欢吓唬她,“快些,等会儿我爹知道你就出不去了。如果能在城西找到我家别院,就去报我的名字找碧纨姐姐帮忙。若是找不着,你这几天不要走远,我得空就来找你。”
金婵瞪大了眼睛看他。
“我爹就算认出是我来,不过是打我一顿出气。要是别人,打死也是有的。”谢欢推她转身,“快去。换了衣服出来走两步我看看。”
这些年无聊玩笑时,与金婵是互相学过的。他二人原本有几分相似,又是隔着轿子,瞒人一面应是不难。
谢欢从窗缝里目送金婵出去,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
学得不错,何况家丁才见他进来,根本想不到有人假扮。
谢欢回身对镜再端详了一次自己的脸。他还没有上妆,镜中仍是男性的面孔。
忽然想,父亲会不会已经猜到,想他不在京中才特来看能否逼出薛雚苇来。若是如此,倒不如就这样直接取见父亲也就罢了。但若是父亲不知,何苦暴露自己多年所藏之身份。他首辅之子竟做了京城青楼头名,这份气父亲如何经得起。
他自小只怕父亲。
一丝可能的侥幸。
谢欢迟疑。罢罢,还是只做父亲不知吧。
帘外坐着谢铭一人。
早已等得不耐烦而一人在闲敲房中棋子,却还是在等着他。
谢欢缓缓坐下来。
似乎自从被青皇点了进士做了官,很久没有与父亲独处过。他自己着意避免,而父亲渐渐对他的贪玩无为绝望时,弟弟终于出生。这两年与父亲见面大多是朝上擦肩而过时。
“薛姑娘?”谢铭说。
谢欢提起精神盈盈浅笑,“谢大人,抱歉久等。”
“你梳妆要这么久。”谢铭懒得抬头看他,反而叫谢欢稍稍放心。
“要见大人,自然是要盛装打扮。”谢欢说,“不想大人光临贱地,仓促之下满面失礼。大人原谅些。”
谢铭突然站起向他走来。
谢欢尽量继续放松,“大人,奴烟花贱质,不敢叫大人尊目见奴陋貌。”
谢铭并不说话,伸手将挡路的珠帘一把扯掉,顿时地面一阵叮叮当当清脆地撞击声。谢铭按住他要举袖挡住自己容颜的手,直视他的脸。
谢欢不敢动弹,谢铭看了他片刻,忽然一把扯住了他头发,把他往地面摔去。
“孽子!果然早该断了你性命!”
谢欢从地上撑起自己,没有转头去看父亲。
他知道了。
“你幼时,我也请先生教你孔孟之道,只道你该守君子之礼。谁料你荒谬至此!”谢铭气得厉害,他听得见父亲沉重地喘气,“贪恋烟花也就罢了,原来你……你竟甘做……”
他像是说不出那个词来,终于放弃,换了冷笑,“你就盼着我死!我怎么养你这样的畜生!”
“……孩儿希望父亲长命百岁……”
他一言未尽,被谢铭抓着头发提了起来,“不和你在外头丢人现眼,跟我滚回去!再打死你这个畜生!”
这回是逃不过了。
大概全城很快都会传起谢铭载薛雚苇回府的闲话来,大略可以想象人们笑谈她同时侍奉父子二人的恶言。
但是这都不重要。
父亲家法原本甚严,甚至曾因责罚拷打过重,让他二弟幼年惊惧而亡,后来便对他放纵许多。何况他自小有疾受不得惊吓,家中管教便不比当初兄弟那样严酷。
也是他自己近年过于顺利,得意忘形,疏了提防。想父亲若不理传言也就罢了,稍微要当真,怎会不怀疑。
又正是父亲突遭变故,惊怒之中往各处怀疑之时。怎会不怀疑。
头上疼痛,谢欢往发间痛处按了一按,见指尖一痕殷红,原来见血了,大概是被父亲往地上掼的时候。这还不算什么,倒是回家,定然免不了一顿板子。若金婵能找到碧纨,碧纨会知道去找母亲为他求情。可惜这时无法送信给青皇。也许青皇能救他一命。
还有梁徵。
下意识地,谢欢皱了皱眉头。
而谢府迅速就到了。
府上仆人来扶他下了车。他们未必能认出他来,谢欢并不开口。一路跟随父亲进屋,父亲留了个素来的心腹老仆在房里,吩咐掩门关窗。
屋里一下就暗了。
没人吩咐点灯,谢欢低头不言。
“你是什么人?”谢铭问。
“孩儿……”
“你是谁的孩儿?”谢铭截断他。
谢欢抬了抬头,“爹。”
“哪个是你爹!”
谢欢一闭眼,没敢闪避,听到自己颊上清脆的掌声。打得重了,他晃了晃,还是站住。旁边老仆想扶他一把,被谢铭眼神所慑,没有迈步出去。
“把你这身脱了。”谢铭的声音说。
谢欢不敢迟慢,忙解裙除衫取钗脱鞋,缠胸之物等也一一去了,到只留了一条贴身裤子不算女物。
“你跪下。”谢铭说,又对旁道,“拿家法。”
他的怒火太盛,老仆一时没敢动,小声劝道:“大人……”
“好,你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