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徵点了头,“可以。”
“那么再会。”谢欢要再度鞭马,梁徵暂时拦了他马头。
“我完了师弟的事,就来此路寻你。”
“不用,你来了我倒不好。”谢欢叹气。
不放心他独自出行,梁徵想到时候总要尽快去找他的,口里却不说了,驱马让开路,让他先走。
谢欢伸手拉了他一把,握在手臂上。用力太过,梁徵吓了一跳,怕他失去平衡而忙止住马匹。但谢欢只是看他一眼,迅速收回手去。
这一眼刹那便低下去了。
“为兄先走一步。”他低头笑着说,纵马而走。
这临去一瞥似有万语千言。梁徵不知何意,只觉谢欢近来颇不寻常,因此迷惑而担忧,目送他远去,才调转马头走了自己的方向。
心头疑虑,先是慢行,几步后才策马奔驰,仍是思考不定。
贤弟可知为何常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贤弟可曾婚娶?
聘是聘过的了?
电光火石之间,似是无意的闲言忽然串连。
梁徵被自己的念头唬得如被人当头一敲,人在马上晃了一晃,醍醐灌顶。我懂得的,我……
他临去秋波那一转。
这是哪里说起。
荒郊客栈中惊鸿一瞥,千里同行胸背相贴一刻,醉湖双月之间,桃林繁花之下,临水一叹。
他与我同为男子。
可他对我竟有此情。我又何尝无心。
心念急转间,从又惊又忧中,居然生出欢喜来。这欢喜的苗头一发,便迅速生长蔓延,撑得满心鼓涨再无其他感觉。
他与我,我同他。
恨不能拨转马头往谢欢的去路追去,但各有要事在身何须急于一时。
我是知道他了。
待下回相见时……
道上四下少人,梁徵心中陡然快慰,只觉以往对谢欢所有不解似都解了,心中一轻,即使仍有其他重重烦扰,亦不挡此时之喜,竟不禁向天长笑。稀少的几个路人神色怪异地看他策马狂笑飞奔,他已浑然不觉。
只道半生之中,未尝有此刻这样快活过。
禁宫清明。
烈云坐在醉湖之畔。
“荀士祯果然是个胆小鬼。”有人在他身后说,话音未落,烈云已经转身,掌心按在他的天灵盖。
烈云并不说话,掌心就要吐力,命在顷刻,那人急忙喊了出来。
“你儿子还活着!你杀不得我!”
烈云手底缓了一缓。
“你要杀了我,天底下就只有荀士祯知道他在哪里了!”那人继续喊道,“我去问了姐姐的女儿,当年你的种只有姐姐能救。她已经告诉我!”
“哦?那我直接去问她女儿岂不方便,何必留你性命?”烈云姿势不变,将他牢牢压在掌下。
“她已经死了。”那人说,“所以你只能问我。”
不似被胁迫,烈云眼中只是森然,而后并不再迟疑,一掌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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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羽还活着。
柳宫海、扈怀等江湖名流都闻讯来了华山查看,千方百计试过了,对如何让昏迷中的他醒来束手无策。甚至感到他还活着就是难以置信的事。
“承天玉你放心,没让别人近小连身,谁也看不到。”
水瑗出来迎了梁徵进山。
“师弟如何?”梁徵疾步行走,“还有容姑娘他们,可有找到?”
“小连这么命大当然死不了。但火毒往头脑心脉侵入,师父担心救过来也是活死人一个,这几日未离小连,运功强护住他心神。”水瑗虽在急时,也不露焦急之色,“你去大内了?”
梁徵默认。
“山上许多外人在,过去我帮你拦着,你跟越岫过去见小连。别担心。”水瑗说,“此外,容妹妹他们还不见踪影。”
“只怕是……”梁徵想起烈云所说。
“如今说还早了些。”水瑗说,前面看到坪上仍聚着的江湖众人,把梁徵往角落越岫那边一推,笑脸迎上别人。
外人只道梁徵也是闻讯从山外回来,越岫几个却是看着他是特意下山的。荀士祯不在场,越岫径直把梁徵带去给连羽歇着的地方,水瑗就留外面拦下再要跟去看的其他人。
越岫把梁徵带去了琼台峰。
二师兄寡言,水瑗不在时外人难以同他交流。与二师兄同路总是无话。
过去见荀士祯所处洞府中,果如水瑗所说,师父正伸掌贴着连羽的背,为连羽运功。师父这时候还在华山,显然是没有打算去皇宫与魔教那人会面了。
“师父。”梁徵赶上前去跪下。
荀士祯调整内力,缓慢收掌,“你回来了。”
“……弟子已学得魑杀掌。”
“是么?”荀士祯睁开眼,他不发脾气,仍只是淡淡盯着梁徵,“那魔教教主,果然还活着。”
“弟子愿试试为师弟解毒。”
“我已护着了他心脉。”荀士祯说,不急于盘问魔教诸事,以眼神示意他近前,“不必害怕,你来。”
越岫要退出去。
“越岫。”荀士祯叫住他。
越岫垂手站立。
“送信给乔子麟,叫他速速回山。”荀士祯说,“也许不久之后,山上会有大事发生。”
越岫点头便去了。
“大师兄现在何处?”梁徵随口问了一句。
“他在何处,为师早是管不得。但若华山危急,他亦没有不归之理。你休得分心,救人就是。”
谢欢在枯雪湖旁找到当初以天魔印伤人的位置。
自那日受烈云所托前来,已过去一年有余。
天魔印并不是暗器。只是开启承天教机关的钥匙。枯雪湖底即所谓承天教曾经的老巢,是用奇诡机关法术打造的秘地。曾经关闭三十年,直到一年前曾被他打开。
原本烈云请他去到这里是为了确知这里的秘密仍被封存。但因为在此遇到武林中人,未免担心会被察觉入口的存在,不得已发动机关将他们重伤。
那时候紧急之中只是把这里关闭。虽然当中机关巧妙,仅仅是不为人知都叫人觉得可惜,但看到的时候,其实是打算要彻底毁掉的。
至少一年前青皇的命令就是毁掉它。
谢欢取出天魔印来。
柳宫海寄存在薛雚苇手上的魔物,并不像柳宫海想的那样神秘的东西,并且有宫中旧工匠在,很容易复制。
他继续帮助烈云的小条件,是知道真相。
枯雪湖底沉睡着各门各派前辈枯朽的尸骨,并不是与承天教教主烈云同归于尽而死,而只是被困于这湖底,落入承天教主掌中,再无法逃出生天——承天教主与先皇的协作。大内机关高手打造的人间阴曹,烈云将他们吸引到此。然后这大门再也无法从内打开。
他一人在湖底等待,独斗群雄。
天魔早已脱离承天教离开,地鬼早已背叛。
可他一人便天下无敌。
那些死去的人们曾经不把禁宫中的皇帝放在眼里。
甚至这么多年后,他们的后辈仍以为他们是舍身取义,已将魔教教主杀死于枯雪湖秘地。谁知湖底沉眠的尸骨全是无头之躯。他们的首级被取走,用作宫中藐视江湖的笑谈证据,连同他们随身的至宝,如今不过宫中玩物。
如果他们的后辈们知道……
阿犰想要放在青皇枕边威胁的,就是人们会知道。如果阿犰还记得他小时候发生的事,那别人也许也从他口中知道。
烈云只知三日之后有人打开石室把他放出,却不知连同他在内,先皇帮助他建出枯雪湖底石室的目的,就是一切可以无声无息地毁灭。
谢欢跳入水中。
如果青皇没有说错,一年多前他就应该找到机关的另一部分使整个石室瞬间崩毁——先皇并不需要让烈云活着。
但先皇还是命人来打开了石室。直到他驾崩数年,烈云仍然留在皇宫之中。
谢欢在冰湖中找到他想要的机关。
枯雪湖依然平整如镜,但片刻后,湖心突然卷起漩涡。
地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三十多年前的往事,应该就真的永封湖底了罢。
梁徵走下琼台峰。
连羽应该是无事了,师父师兄方才都没在旁看着,他也就顺手把承天玉取了回来。若是师父往后不问也就罢了,若是问起,再想话说。
水瑗在外面等着,看他出来,就转过身来,“好了?”
“我已尽力。”
“承天教武功是什么样的感觉?”水瑗愉快地问,好像他学了魔教武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梁徵思考了,然后说:“我们的武功像是熟练掌握的一种方法,他的武功则像是血脉中的本能……哪怕他没有教过我的,我就是知道怎么做。”
水瑗新奇地望着他。突然出手。
此时手中无剑,就只是几路擒拿。水瑗颇擅长空手擒拿,动作极快,哪怕梁徵几日之中功力激增,居然也难挡他的几下错手,七招之后,被他控制了双手手腕。
“不错,你以前一招也闪不过我。何况还是在你刚刚运功劳累之后。”水瑗似是赞许。
“并不劳累。”梁徵说。
也不知道怎么手腕一动,竟从水瑗的控制中脱开。
水瑗看了看自己的手,“果然厉害。”
“因为并不觉得是动用内力,而是像走路,说话,普通的做一个动作。”梁徵解释,“我为师弟解毒的感觉,就像伸出手从他经脉里掏出什么东西一样。”
水瑗越发新奇地笑道:“真让人想试试看。”
梁徵没有说出烈云的血,转头四顾,“师父呢?我要去向师父请罪。”
“请什么罪。柳宫海他们不是还在么,你要当着那么多人跟师父说你去学了魑杀掌?这不是逼师父清理门户?”水瑗笑着拦他,“师父既然没说什么,你自己先什么都不要说。好好待在山上别再惹事。你是为了救小连,师父会处置你的不会是去学魔教武功,而是之前果然结交了魔教余党。但听师父的说法,在把教你掌法的那人干掉之前,都顾不上处置你。”
“可是……”
“还是你又想下山了?”水瑗完全洞穿他心思。
“谢兄一人去了关外。”梁徵不掩自己担忧。
“越岫说,”水瑗报起越岫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灵通的消息,“谢铭和青皇有些不睦。朝廷里早晚也会有大事发生,你现在早些和谢欢断了关系的话,抽身还不晚。”
“朝中之事我从来不问。”梁徵说,“但谢兄不能出事。”
感到他说起谢欢时口气有变,水瑗惊奇地看着他。
半晌,水瑗说:“虽然这件事与我们江湖无干,你从来不问当然没错。但是我想,如果你真的想保全谢欢,你应该让他远离那边一切。不过……”
他难得言语发涩,梁徵便追问:“不过什么?”
“不过也许,其实我们都在一个江湖里。”水瑗说,“魔教教主如果还活着,华山之上,也许也要不再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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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说,为师该怎么处置。”
荀士祯端坐台上,不睁眼睛。
连日运功护着连羽,他身体似是有所损耗,除了必要的与众人的讨论,其余时候都留在琼台峰自我练功恢复。
梁徵低头不言。
“说。”荀士祯催他。
梁徵只得自己说:“弟子结交魔教余党,隐瞒收受魔教之物馈赠一事,如今更修习魔教武功。”
“按门规,当是如何?”
“若按门规,”梁徵对地面皱起眉来,甚是不愿出口,但这答案早在心里徘徊,知是知道得清楚,“应废去武功,逐出门派。”
“既如此,你怎的还在这里?”
梁徵不抬头。
“不说?你有什么不好说。水瑗都给你说了几回好话了,结交魔教,因为不知,修习魔教武功,是为救人。”荀士祯口气没有丝毫变化,“可是么?”
梁徵不答。
“你既会魑杀掌,必然已怀妖邪之血,那非将你手脚尽折不能废去你武功。你有何等重罪,需得如此。此事既然有可以容情之处,我已交给越岫与水瑗处置,我不管你。”荀士祯说。
梁徵猛然抬眼看着他。
荀士祯还是闭着眼。
“师父……”交给越岫与水瑗,以越岫之无为水瑗之柔和,几乎就等同于不加处置了。这么容易逃过,梁徵都觉难以置信。
“为师上了年纪,这掌门之位,也坐不了多久了。”荀士祯说。
“师父自然寿比南山。”
“若是有日我去了,”荀士祯不理会他,继续说下去,“习太华剑法者,只你与乔子麟两个。若子麟浪游秉性不改,你对本派有不可推卸之责。我今日对你容情,只望你永记本派之恩。”
什么?梁徵大吃一惊,“师父此话何来?”
“我已另对越岫和水瑗吩咐过,真有那日,他们自然知道。”荀士祯说,“为师无话交待你了,你自去吧。”
谢欢查看着自己从枯雪湖大浪中逃脱时留下的伤痕。
“不消停,我就不该老在这儿等你。每回过来都是一副惨样。”凌微恨恨地在包扎时过分用力,“你不是水性很好么?怎么搞成这样。”
谢欢怕了她了,要夺过伤药自己来,凌微又不肯,只好软语求她:“好姐姐,我虽然皮厚,你也别这样折腾我。”
“你还皮厚。”凌微失笑,手底下已经放轻了。
“谁知道枯雪湖怎么也会有风浪。”谢欢装无辜道,对着镜子看了看,这次特别记住护着脸了,还是有些刮伤,好在不重。
凌微手指托着他下巴,也帮他细细打量一回,又是无奈又是庆幸地说:“这还能给你盖过去。”
“我回去路上还有些天,返京时大概也就好了。”谢欢说,笑吟吟地安慰她,“对了,微姐姐也回来吧。”
凌微睁大了眼睛。
“我觉得陛下有放弃挽花楼的意思,他不需要了。”谢欢随手捻着桌上一星胭脂,染得指尖血似的颜色,“反正我也不想做。”
“那……就是关了?”挽花楼生意做得大,凌微竟有些心疼。
谢欢展眉对她笑道:“送你如何?”
凌微抿嘴一推他,“可没得个薛姑娘了呢。就让她凭空不见了?”
“妓女从良,该是好事。”谢欢一拍自己大腿,“好,这个便宜本大人就方方便便地占去了。”
凌微乐得的是能占挽花楼这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