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安好,我这些天不在,您饮食如何?汤药可按时用过?”汪氏嘴里迸出来哪怕是一个字,也让凤鸾浑身冒刺。
就是她不回娘家,饮食如何与她无关,汤药是褚先生的事,让汪氏这样一说,好似成了监管。凤鸾愤愤不平,手中毛笔用力在纸上一按,一个大墨点子。她把这墨点子想像成汪氏的人,在上面狠狠的点、点、点……
“妹妹,你在画什么?”汪氏笑吟吟走近,凤鸾不想理她,是她不敢过招,是她没见识,和汪氏一样想的人,估计是不少。
而凤鸾自认为逼急了敢动手打她,不认为自己不敢过招。用她自己的心思,是不愿意天天这样烦的过日子。
她不理汪氏,汪氏来就她,凤鸾烦不胜烦,闷头答应着:“嗯。”郭朴不高兴,觉得凤鸾全让自己宠坏,骂道:“你就这样对人?”再骂:“天天白学了?”
凤鸾规规矩矩站起来,垂手很老实听训的样子,其实心里别扭到不行。汪氏从不放过打击任何一个人的机会,对凤鸾她也不客气,现成就是几句话出来,是急步到郭朴床前关切地道:“公子不必教训她,依我看,妹妹过了这一个年,还是稚气的很。不知道她天天学什么,只是长幼规矩先学学的好。”
凤鸾听到,在心里骂她,郭朴对凤鸾这性子是很觉得丢脸,他把凤鸾拘在房里陪自己,把她看成是自己的一份子,汪氏挑唆两句,郭朴不高兴转为生气:“把你学的三从四德,抄上百遍,抄不完不许休息!”
“一百遍,公子小心累到妹妹的手,还有那些墨也要叫屈呢。”汪氏带笑又说出来,凤鸾气得泪水迸出,端端正正在书案旁给郭朴行一个礼,低声道:“是。”取纸笔去抄书,也有一个好处,不用再理会汪氏。
汪氏给郭朴看她家里带来的东西,有些给郭朴的,又坐在郭朴床前亲亲热热地说着话,不时含笑看一看凤鸾,劝郭朴道:“抄几遍就算了,公子天天是妹妹陪着,没有她陪,可怎么行?”
郭朴觉得刺耳,因她才回来,又不好说她,只道:“抄不好就抄一千遍!”凤鸾头也不抬,只听到笔在纸上的沙沙声。
可惜了这些墨也抱屈,凤鸾愤恨地想着,一面用力挥着笔。一不小心把纸划破,“哧啦”一声响,郭朴当听不到,看也不看,汪氏当然得意,瞄一眼过来,笑得十分娇美。
写着写着,凤鸾的心静下来,一心一意写着笔下的字。郭朴正觉得汪氏说多了话,有些刺耳,比如凤鸾只会娇滴滴说玩这个玩那个,汪氏没完没了的关怀和问候,再不就是生意经。又关切郭朴:“三妹妹到晚上写不完,在这里打扰公子歇息,我晚上带着丫头们来陪好不好?”
让汪氏一个人陪,她知道自己不会有凤鸾做得好,再加上两个丫头,又是不在酒的醉翁另有含意。
郭朴和凤鸾置气,不想把别人也夹上,他撵汪氏走:“去歇着,母亲回来应该还有话。”汪氏多少觉得冷,又自己疑惑是不是自己说得不真心,竭力又表示道:“好些天没侍候公子,我理当陪着你,”
话缝儿一转又到凤鸾身上,汪氏笑得春花般娇艳:“等开了年,又是三妹妹陪您的多,过年这几天,我想多分担些。”
郭朴总算弄明白汪氏的话刺耳在哪里,她三句话离不开凤鸾,难怪凤鸾不喜欢她,可是想想凤鸾,不要三句话,听到汪氏的名字就不喜欢。这两个人,一个不让一个。
“你去吧,我睡一会儿,路上辛苦。”郭朴闭目,就是他要睡觉的意思。这是小小冷遇,汪氏也能明白,起身来往外面去,心中并不觉得沮丧,病人是怪性子,汪氏还是这样想。
有一刻钟左右,郭朴睁开眼,见凤鸾聚精会神,心中软下来,唤她道:“过来。”凤鸾手拿着她抄的东西过来,郭朴微笑:“给我看看抄的什么?”
几张白纸上,前面是三从和四德,每一个三从和四德后面,跟着八个字,是两句话:“立身端正,方可为人。”
这是女论语里的话,凤鸾为出气,写这个讽刺汪氏,看到这两句话,郭朴可以明白凤鸾刚才一直不服气,一直有反驳的心。
这两句话,直击汪氏做事并不端正,又隐然含有郭朴刚才不对的意思。
房中玩笑,凤鸾不服输的娇憨性子很是可爱,当面指责郭朴刚才罚的不对,郭朴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
对付这个小刺儿头,郭朴也有办法,他也不和凤鸾生气,淡淡一句:“抄得很好,去抄完。”凤鸾已经累到手,是开始下笔用力所致,可怜地看了郭朴一眼,见他不为所动,凤鸾倔上来,带气转身,行走时都似有风,重回书案旁去抄。
郭朴感觉到凤鸾的怒气,他心想那就抄到哭吧。抄到半夜看她说不说软话?
三从加上四德,外加讽刺汪氏,指责郭朴的八个字,抄一遍就是几十个字。凤鸾只会写正楷,一笔一划写一个字就要花点儿时间,几十个字抄一百遍,一共几千个字。
到晚上郭老爷子等人来看郭朴,凤鸾还在抄个不停。郭有银好心说一句:“让她吃过再写,”对于不停的写字,郭家的人都有心理障碍。
这个又从郭朴身上而起,郭朴少年挑灯夜读,是家里人炫耀的一件事。后来当官离家,重伤回来,凡是和当官,中举,念书有关的事,郭家的人都痛恨。
对于凤鸾这样写,当公公的寄于一次同情和小小的反对。郭朴听父亲说,才又喊凤鸾过来:“拿来我看。”
再送来的纸上,只有三从和四德,少了那八个浑身长刺的字。郭朴严厉地看着凤鸾:“少了的字补上!去抄完!”
不是很会顶撞,那就从头做到尾!
凤鸾再回去,噙了泪去抄,刚才加的八个字很顺手,现在写起来句句扎心。做生意的人要灵活,汪氏让郭家的人相中是灵活,郭朴也欣赏汪氏很机灵,凤鸾来一句“立身端正,方可为人,”女论语里的两句话,把郭朴也讽刺在内。
书上的立身道理,与为人处事中的是两回事,凤鸾不明白,指着这两句话就要挖苦人,结局就是自己没命地抄,一遍一遍地抄。
寻常写字不会带气,这样罚抄带气又费力,手腕子痛得不能坚持时,凤鸾只掉几滴眼泪在纸上,继续不抬头抄写。
汪氏看到,当然喜欢的要再加上几句;曹氏有同情,也不能说什么。前几天是房中玩笑,今天是凤鸾饿着肚子灯下抄书。
就饿着肚子,没占晚饭时间,她也抄不完。梆子敲到二更上,郭朴才开口:“好了,去吃饭。”接他话的,是凤鸾的几声饮泣声。郭朴没有声音,凤鸾自己出去吃饭,梳洗好,极不情愿地往郭朴房中来。
郭朴一动不动,凤鸾自己睡下,到早上手腕还是痛的,蓬着头讨好地来商议:“我手痛呢,还有不少遍,明天再让我抄可好?”
“哼!”郭朴冷笑一下,没有再说什么。凤鸾又学一次乖,在汪氏进来浑身汗毛直竖的时候,也勉强同她笑了一笑。
上午闷闷,郭朴不说话。作为一个古代男人,他又是本城官职最高,比县太爷邱大人官大的人,他对于凤鸾还不是平等身份的心。不过他不敢狠撵凤鸾,上一次担心凤鸾掉水里以后,郭朴也非常在乎凤鸾。
在乎她,与她和汪氏一见面就针尖对麦芒是两回事,汪氏是个笑里藏刀的人,可她不会与人顶在面上。郭朴今天对于凤鸾,就是不理她。
红豆飞得不见踪影,画眉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凤鸾有寂寞,几次看郭朴都是闭目,只能自己闷闷。
天底下的坏人都是当道的,不少人在成长年纪,或是年纪不小,有过这样的心思,凤鸾此时心里想的,就是坏人在当道。公子在自己和汪氏之间,总是偏向她。
这是凤鸾所想。此时的汪氏,与凤鸾想的差之十万八千多里还有拐弯儿,郭家给汪氏出了一个难题。
她面前摆着几本帐本儿,这上面的红字黑字,字字逼迫字字杀气。汪氏没有想到,郭夫人这么快就把这些帐本儿给了自己,以至于她见到太惊骇,里面是什么都没有看就呆坐这里。
快出正月天气回暖,一蓬松树上的雪落下,“扑”地打在地上,汪氏惊坐直身子,手才去打开帐本儿。
郭家是丝绸、玉器、当铺、桑田织机等都有,涉列的生意之杂,比汪家要多。汪氏只看了两三页,就“霍”地笔直站起,难怪这字上全带着杀气,郭家的考验,又一次来了。
汪家的女儿到郭家,郭家不可能不考验她。也不像凤鸾所想,人人都喜欢汪氏,因为她来时带着一个会做生意的名声,又随着郭夫人常来去。
汪氏遇到的一关又一关,只会比凤鸾多,而不会比凤鸾少。如果有人看错,那叫遗憾。
凤鸾跟着郭朴,郭朴心情稳定下来,基本上对凤鸾十分和气,而郭夫人对汪氏再和气,汪氏外面遇到的亲戚们,生意上往来的商人,铺子里的管事加伙计,不是这么容易就服人的。
有工作的人,都有这样的经历;没有工作的人,也会遇到这种事。眼睛看着别人笑容满面,他是不会露出苦处来。
郭夫人今天给汪氏看的帐本儿上,是织机上的帐本儿。汪氏不是心里凉,也没有觉得飞刀在面上乱飞舞,她是心如乱麻,坐立不安。
汪氏和郭家打得最凶的,就是生丝、丝绸、织机这一块。织机有,绣娘难得!织机有,桑田难得!
两家打得难解难分,从抢桑田到抢绣娘,从背后抢到当面高价抢,现在这帐本儿丢在汪氏面前,她明白郭夫人的意思。
是当内奸向着婆家?还是当内奸帮着娘家?这个难题好似雪亮钢刀,架在汪氏的脖子上。
离一月不远的天气,还是寒冷袭人。汪氏去取热茶,触手冰凉冻得她手一颤,豆青釉色的茶碗随着晃动几声,把凉茶泼在她手上。
帮着婆家,这郭家全是自己的,就是眼前有曹氏有周氏,汪氏不放在眼里,她从小就这样过来,只知道一力争取。
可帮了婆家,从此和娘家一刀两断。这一次回娘家,汪贵说了自己不少坏话,又说自己从此不是汪家人,汪氏沉思不语,拿不定主意。
郭夫人意思把和汪家争得最凶的一摊子生意交到汪氏手上,至少让她参与说话,汪氏是最懂汪家经商手法的人,这个难题抛出来,汪氏该有多为难?
不帮还不行,汪氏现是郭家妇,又是签的卖身契,她害人的坏心思不少,自然能想到郭家人要是对她不满,也会有一个又一个的陷害,直到汪氏就范。
凤鸾写出郭朴看的“立身端正,方能为人”,郭朴肯定要继续生气。生意场上,暗箱操作,笑里藏刀,彼此拆台,从古至今一直就有。
再名声正大的商人,也有几手在背后。郭夫人这一手放在汪氏面前,汪氏不会觉得不地道,该来的,总算是来了。
她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说明郭家迫切地要在这一行里占上风。出乎意料的来了,也说明郭家人的信任,把这一摊子交给汪氏,不怕她泄露给郭家。
这真的是信任吗?汪氏幽幽地想着,过门不到半年,这就信任上来。她怎么能相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管事的从外面过来,陪笑道:“人都到齐,夫人请少夫人过去。”水面这一个葫芦没有按下去,又一个要起来,汪氏没有慌张也不乱分寸,泰然镇定随着管事的往郭夫人处去,这是铺子后面最大的一间房间,平时是个客厅,可以容纳十几个人。
今天里面坐着不过五、七个,有须发都白的老者,也有两个中年人。坐在西边楠木座椅上的一个人,让汪氏吃了一惊。
这个人黑红面庞,看上去久经风雨面有风霜,两只眼睛不大不小,却比别人更有神,透着狡黠又有见识。他对汪氏不诧异,郭家娶汪氏,黄三爷也出了不少力,他嘿嘿一笑,抚着腰间一块山水纹上好白玉壁,见汪氏到房中,才点一点头:“少夫人你好啊。”
汪氏算是能应变的人,她双目惊得不敢乱看,只钉子一样扎准黄三爷:“三爷,你……您也好。”
郭夫人带笑为她介绍:“蔡二爷,田四爷,章五爷,”汪氏耳朵里嗡嗡响声中强记住,一个黄三把她搅得心智不清。
当年空手闯关外的黄三爷,祖家和汪氏一个城。他住城外,是汪氏素来拉拢的人。额头疼痛的汪氏很想要一块什么膏药,又没有,用手指抚着,心底流过似酸又涩的苦流。
郭家对上汪家几次得利,原来黄三爷却是郭家的大股东。刚才郭夫人说过,就是她不说,汪氏也知道这里坐的,全是桑田织铺丝绸铺子的股东。
郭家的冰山一角,对汪氏掀开。代价,是汪氏苦涩难当。左边,背叛家人守口如瓶,郭家还没有让她如意放心,此时评论郭家,与周氏凤鸾全无关系;右边,对家人通风报信,可以逃出郭家,只是舍不得郭家这金银山。
不是省内屈指可数的大户,郭家怎么能娶到汪氏女和曹家女?两大家族的纷争,是最大的原因。
这些,也和凤鸾没有直接的关系。世事,在郭朴重伤后,这样拉开。
“涸田今年又要出来,与邻县邻省都相接,邱大人又要打扯皮官司要钱,邻县那官也是伸手,邻省牵扯到的人就更多,去年桑田欠收,丝绸价应该上涨,屯货不少后,就来了山东的客商,福建的客商,要不是郭夫人有主意,险些弄到没钱赚。”
蔡二爷是个老头子,干瘪黄瘦,说起话来衙门里的事门门儿清,汪氏猜他做过师爷,要么就是老公吏出身。
田五爷是不笑时也笑哈哈的面容,开口更就打哈哈:“哈哈,郭夫人在,我万事放心。汪少夫人,听说可比当年的郭夫人。”
他们说话的功夫,汪氏心定不少,不管出了这个门是往左还是往右,眼前还要大方的应付,她露齿一笑,不拖泥不带水的道:“五爷夸奖,我不敢比母亲。”
章五爷是个愁眉苦脸抽烟袋的人,和田五爷的哈哈成正比,他头也不抬,只抽他的烟袋,愁苦的眼光只像担心没烟抽,他不说话。
“你不必过谦,”郭夫人气度安详,眉宇间自有多年浸润的气度:“叔伯们要见你,问问你这几份涸田能不能买?去年咱们被外地客商冲击少赚钱,今年是丰年,明年你看如何?”
汪氏张嘴就能回答,她对汪家的丝织铺子了如指掌,郭夫人这么快就动手让她吐出来,汪氏可还不想这么早说。汪家的生意是汪家的,汪氏不再是汪家的人,郭家要听得拿点儿什么出来。
几双眼睛或严峻或犀利或带笑意,汪氏面不红气不喘,也没有在郭夫人话后停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