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戚们给新媳妇受气,家家都有。郭夫人含着笑:“我也经历过,”汪氏心底涌过暖流,这暖流不足以让她对郭夫人从此感恩戴德,她却可以装出来感恩戴德,汪氏这才半吐半露地道:“周氏时常在公子面前说我不好,今天更是猖狂,我去回公子话,只说了一句,她提起墨汁泼了我一身,又过来打我。”
把袖子卷起,汪氏忧伤地抬起手腕,那手腕上几道红色印子清清楚楚。郭夫人没有大怒,是先寻思,受伤的人就在面前,虽然是一面之词,郭夫人也赶快伸手搂过汪氏在怀中,抚着她肩头道:“我的儿,是怎么了,对我说说。”
“并没有什么,我也知道我说话爽利,周氏从来不待见我,可是今天,只说了一句,她就……”汪氏嘤嘤哭泣着,勾起郭夫人的心酸。
郭夫人和汪氏都是性格外向的人,她打心眼儿里喜欢汪氏,虽然有汪氏洞房夜弄的那一出,郭夫人还是喜欢她,郭朴冲着母亲,也不愿再提这事。
郭朴虽然病,很多时候能体谅人,只是有人不能体谅他是病人。他病下来郭夫人诸多劳累,汪氏能让郭夫人喜欢,分担郭夫人的劳累,郭朴当然会为郭夫人着想。
要强的人都知道眼泪来得不易,没有伤心事不会发出,郭夫人心中对凤鸾无理信了三分,还有七分中,至少有五分为儿子想想,要听听儿子的话才能定论。
凤鸾十分里占了五分,这五分全由郭朴作主说了算,郭夫人细心问汪氏:“是怎么回事?”汪氏抽抽泣泣说出来:“雇用的一个人,原来是周氏的邻居,她笨手又笨脚,我骂管事的,管事的骂她不服,让她走,她把周氏少夫人抬出来,说是周氏让她来的,我只能去回公子,才见公子的面,就……”
郭夫人笑容不变,冷静地问道:“朴哥怎么说?”汪氏更是涕泪交流:“公子他……周氏把我打起来,我去回公子,说他睡着了。”
“哦,”郭夫人再疼爱汪氏,也觉得这事有蹊跷。朴哥一天到晚睡床上,睡眠不太好,有点动静就弄醒他,何况是两个女人打架?好比一台不大不小的戏。再有些尖叫出来,可比放牛场。
她还是疼爱地抚着汪氏,用自己的帕子给她擦眼泪。马车在家门前停下,汪氏跟着郭夫人到她房中。
郭夫人这一次没有先看儿子,虽然只有几步之遥。她是个谨慎的人,娶媳妇是为儿子不受委屈,她得先回房里想一想。
把汪氏带上到房中,梅香送上一件竹青色绣老梅的家常旧衣,兰香送上烘暖的鞋子,两个丫头不看汪氏,只对郭夫人道:“家里雇的人,有几个不行,说要打发又想着夫人素来体恤穷人,问过汪氏少夫人,打发到铺子上面去帮粗活,”
这和汪氏刚才的话就对上,而且听上去汪氏是个体谅凤鸾的人,郭夫人沉吟着有了主意,道:“不要惊动公子,把周氏喊来。”
梅香和竹香去喊凤鸾,汪氏还装着来求情:“母亲,公子喜欢她,不要为我惹她不快,我们都不在家,她心里有气,会惹公子也气。”
“我自然知道,不用你说。”郭夫人微沉下脸,汪氏心中喜欢,乖巧地道:“是,”坐在一旁等着看。
凤鸾过来,心中惴惴不安,她一天伴着郭朴,都没有想好说不说。他真的睡着了?凤鸾似信又非信,她怕挨骂,就一直拖着不说,直到梅香把她喊出来,梅香冰冷的眼光好似月光下的冰绫,凤鸾还想说:“对公子说一声,”梅香粉碎她的这个心思,不容她有这样的机会,道:“夫人让现在就去。”
就这样,把凤鸾带来。
郭夫人沉着脸,作为一个能干常在外面的人,她不能说她年青时没有遇到这样的事,郭有银对妻子关爱备至,可别的人见缝插针,添个烦恼,年青的时候还是有过。
凤鸾进来行礼,郭夫人冷淡地道:“公子今天好吗?”凤鸾小心地道:“好。”头也不敢抬。郭夫人冷笑一下:“从你进门,好吃好喝不曾亏待,三个人里,你年纪最小,在家里父母亲一般心疼,我心疼你,不让你出去走动,汪氏在外面其实辛苦,你在家里也辛苦,可是我一出门,不是事事由着你,”
话才说到这里,凤鸾忍气吞声正听着,长平过来:“公子要周氏少夫人现在过去。”郭夫人本来想说凤鸾一顿,问明哪里错还是由郭朴来定,才说到这里,就被打岔,她微微一笑,也答应了:“那就去吧。”
汪氏哀怨地抬起眼眸,低声清晰地道:“母亲?”郭夫人只对着凤鸾离去的身影看,听到这声喊才看到汪氏还在身边,她还是安抚她:“我会和公子说的,你受了委屈,先去歇着吧。”
手扶着桌子站起来:“我去看朴哥,你也来吧。”
凤鸾心里原本还有郭朴可能真的是睡着的想法,或许他喝的药让他睡得着,褚先生不是说过用安神的药,又点安神的香,让公子睡个好觉。
长平把她带来,她知道郭朴肯定没睡着,是知道全过程。面对闭目的郭朴,凤鸾凝视一时才收回自己直视的眼光,要她对郭朴直说,还是开不了口,反正事情也做了,凤鸾叹一口气,在自己常坐的地方坐下来。
郭朴一直闭目,到郭夫人进来,郭夫人见到儿子就兴高采烈,为他扶一扶被角,和他碰碰手:“朴哥,你好不好?”
汪氏在后面行了个礼,用眼角打量一下侍立旁边的凤鸾。
郭老爷子和郭有银大步走进:“哈哈,朴哥,我今天赶城外的大集,给你买了好东西。”不过是几件漆得花花绿绿的木头刀剑,郭朴满面笑容:“祖父,我小时候第一把木刀,就是您给我买的。”
郭老爷子不会忘记,在郭朴没有受伤的时候,在郭朴要去当官,要远去边境当将军的时候,他早就悔之又悔,生意人家不给唯一的孙子买算盘等物,给他买什么刀剑。
在郭朴受用回来后,郭老爷子一直痛恨刀剑,看都不能看,今天他在集市上看到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不再打算怄气下去,买回来给郭朴看:“就知道你见到会喜欢。”
郭朴心中有一块伤痕,被这些花花绿绿的小孩子玩意弥补,他知道包括祖父在内的家人一直在内疚,一直在认为当初没有拦住自己,今天祖父肯买这些回来给你,是祖父不再芥蒂。他笑得很开心,喊凤鸾:“拿到我面前给我细看。”
凤鸾接过送得近些,郭老爷子见孙子精神不错,想到凤鸾日夜陪伴,看护贴身换衣侍候便溺都不是凤鸾,可凤鸾还是日夜陪伴了,郭老爷子哈哈笑着对凤鸾道:“周氏天天是辛苦的。”一直认为家里人都只喜欢汪氏和曹氏的凤鸾受宠若惊,陪笑道:“我不辛苦,”她下意识地对汪氏看去,
郭朴自然地接上一句:“凤鸾很淘气,汪氏才辛苦。”汪氏也受宠若惊不,提到她就往前站一站。
床前只有方寸地,站了郭老爷子和凤鸾,汪氏上来和公子打个照面儿,肯定和凤鸾离得近,凤鸾往旁边让一让,垂下头心中还是讨厌她。
郭夫人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再看儿子也是看到,忙道:“曹氏呢,她今天回来,我还没有见到。”
曹氏过来,给长辈们行过礼。灯烛下的她气色焕发,虽然她以前也没有过于难过,不过今天这好气色,让所有人微微一怔,以前的曹氏就是欢笑,也不像今天这样笑容流转,眼波流转,好似有无穷的开心事。
一心一意不变的感情,是会带给人无穷的喜悦。
“父母亲问祖父好,问公公婆婆好,让我带回来的礼物,已经送到长辈们房中,”曹氏莺啭燕啼般说了一大通,侧耳倾听的郭朴只有一个想法,她有开心的事。
郭夫人有同感,她的娘家离得远,能回去一次肯定是喜欢的。她素来也喜欢曹氏,也知道曹氏起先是不答应这亲事的,见她今天笑靥如花,郭夫人扯着她的手送到郭朴床前,让郭朴看曹氏:“也给朴哥带了什么?”
曹氏还是笑盈盈:“带了好些吃的,”郭朴明白母亲是让自己看曹氏回心转意,可作为当事人,他打心里觉不出来曹氏的开心在自己身上,他只淡淡一笑:“回家总是开心的。”
凤鸾又往旁边让一让,她知道郭夫人这样的笑容,这样携着手的亲热,自己还没有过。正垂着头,一只手伸过来,郭夫人也携起她,对汪氏含笑:“你们三个人原本不认识,一起到我家来,祖父和你们公公,和我,喜欢还不来及,家里不敢比别人家,却是不愁衣食,你们要和姐妹一样,我看着也喜欢。”
郭夫人从儿子刚才的一句话,“凤鸾很淘气,汪氏是辛苦的”,明白郭朴的意思,朴哥认为今天打架的事,不值得去细追究,郭夫人只当个和事佬儿。
这个和事佬儿,是主管家里大权的婆婆,三个少夫人不敢说不字,汪氏也在咀嚼郭朴的话,凤鸾淘气,那就是说她小,汪氏感觉出来的意思,是郭朴说她理当让一让凤鸾,她小呗,小了快一岁不是。
再说汪氏辛苦,汪氏难免有些激动,因为她最近认为郭朴偏心,从红木楼梯出来的时候,汪氏就有这样的想法,不过她能排遣,一直放在心底自己也不察觉。郭朴说她辛苦,汪氏火气下去一多半。
她自己很明白,今天的事怎么出来的,汪氏这就偃旗息鼓得多。
曹氏对凤鸾微笑,今天这事不管原因如何,她赢了。公子说她淘气,用淘气两个字,把打架的事全盖下去,郭夫人又亲自来和事,这事情就算过去一多半,就是单独对凤鸾再提,事情的轻重也不再一样。
手在郭夫人手中的凤鸾,一半心思在郭朴说自己“淘气”二字上,一半心思被郭夫人手中的温度温暖,她偷偷去看郭朴,遇上郭朴没好气的白眼,凤鸾如小兔子奔跑般收回自己眼光,还在自己的心思里。
郭朴再加上一句:“凤鸾从来淘气,从来不听我的话,从来……”凤鸾有几分可怜的看着他,不要再说了行不行?郭朴一笑闭嘴,要是听自己的,怎么会擅自去打汪氏。
汪氏太机灵,太机灵的人想得不少,她垂下头,觉得郭朴在说自己,汪氏要是把郭朴的话放在心里,就没有今天这一件事。
曹氏觉出来味儿不对,故意道:“这房里火盆烧得暖,公子也不能太暖着。”郭老爷子呵呵笑:“是我们都进来,人多就显得暖,我今天就不走,和朴哥说集市上好玩的事。”
最有眼色的汪氏把椅子往床前挪动,郭老爷子换过去坐,欠着身子半白胡须飘到床沿上,对郭朴聚精会神地道:“那一家你最爱吃的面,我今天吃了,要给你带回来,又怕放久不中吃……”
郭夫人和丈夫笑一笑,带着另外两个媳妇出去,凤鸾等她们全出去,回房去梳洗。兰枝和桂枝在外面偷听得差不多,一到房中就大喜欢呼:“我们今天没输给她。”
打架没输!
夜晚来到这个城市里,小巷子里熄灯睡觉,长街上最晚的铺子也上门板下灯火。只有做夜生意的几点光亮,和雪光星光争辉。
郭家的院子里,几个上夜的人慢慢走着,挑着灯笼一处一处查到,在郭朴房外更看得仔细,才和梆子声“梆,梆”一起离去。
凤鸾没有细听,不知道是二更还是三更天,她睡不着,起来坐在榻边发怔。窗户开着一角,有风过来,随即被房中温暖消融。凤鸾不觉得冷,她只着玫瑰和金二色的小袄,头发微毛,扶一扶挽髻的簪子,慢慢走到郭朴床前看他。
见郭朴鼻息沉沉,一动不动,凤鸾还是不想睡,掩口打一个哈欠,在床前放鞋子的踏板上坐下,背倚到床沿,曲膝支肘手放到下颔下,出神想着心事。
怎么会睡得着?又怎么会没有睡着?凤鸾想不通明天会如何,后天郭朴会不会发作,她只坐着对火盆发呆。
“去睡,在这里单薄衣服找病生。”郭朴说话了,他睁开眼睛见到凤鸾这样,又把眸子闭上。凤鸾没有动,抚一把肩头也不冷,还继续坐着时而鼓起嘴,时而颦着眉。
有一刻钟左右,凤鸾才想说话,是想好的,没有打结很是流利:“是我的旧邻居兰芬嫂嫂,她家里苦要寻工做,咱们家里要人,我让兰枝告诉她来,她没做过细活,见人又不会说话,家里人都嫌弃她,打发她铺子上去捡中药,说她不会又骂她,汪家的今天来,就是要撵她走。”
“好了,我都装看不到,你还要怎样!”郭朴既不冷淡也不多体贴。凤鸾对于这句话,不觉得奇怪,也不觉得欣喜,她幽幽怨怨转过头,心中涌动着话,很想对郭朴说出来。
感受到这眸子里的炽热,郭朴缓缓睁开眼睛:“让我想一想,我见到你们也头疼。”凤鸾垂下头,雪白的颈项在烛光里更显细嫩,郭朴再一次道:“去睡吧,不要再想。”顿上一顿,又道:“你只跟着我,还真的不能放你乱出去。”
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凤鸾拔下头上簪子,无意识地划着地,慢慢道:“兰芬前天来,我去看她,母亲的丫头骂她倚势欺人,后来她去铺子里,我又听到有一个亲戚说闲人太多。”
郭朴所以没过问,由着她们所打,就是他也感觉到这些话势头不对。他没打断凤鸾,由她的话语静静流淌在房中。
“啊嚏,”凤鸾用自己的喷嚏结束话语,郭朴笑一笑,凤鸾真是个孩子,打发她去睡,第二天早上不忘问她:“头疼脑热没有,你是陪我的,你病了,我怎么办?”
凤鸾孩子气的一笑,手里抱着铺盖放好出去。汪氏来请安,格外小心格外担心地问郭朴:“铺子里招的人,昨天说好要辞退两个,公子看行不行?”
“你作主!”郭朴说得斩钉截铁,汪氏低下头:“不会又是认识谁来的吧?”郭朴安她的心:“我信得过你,你不用多心。”
汪氏辞出来,和凤鸾擦身而过,难免有一个得意的笑容。凤鸾一个早上,难免又有懊恼在面上。
到中午,郭朴打发凤鸾回去用饭,对长平道:“昨天让你打听的事,打听出来了?”长平上前一步应声道:“是,是为一个雇用的年青妇人韩张氏,小名叫兰芬,没有出来做过活。她来的时候,周氏少夫人的丫头带她过来,管家想给她一个细巧活,让她去帮着弄茶果子,梅香和兰香怪她粗笨,又听说是周氏少夫人认识的,才打发去铺子上,铺子上让她捡草药,她哪里会捡,人又不聪明,把草当成草药捡,铺子管事回汪氏少夫人,要开了她。”
“细巧活不会做,怎么还打发到铺子上捡草药,草药的人都是会的,她才来能懂什么!”郭朴反问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