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长平,生得不算蠢笨,是个五官端正的少年。可是,怎么能有女孩儿一般的细心和柔声。兰香哽咽着全怪上长平和临安:“都是你们挑唆。”
长平刚愕然,兰香掩面轻泣而去。在她心里认定这个想法,是这些奴才们不好,他们只要拦下公子的好来,平白不肯分给别人。等到公子好了,一定只看重病中服侍他的人。这些坏奴才们,不肯半点儿服侍给别人……
兰香泣着离去,寻一个隐蔽地方去哭。廊柱下的竹香黯然神伤,公子他,还是不肯见别人!想来伤重,是不能见人。怕人笑话也有,怕人说不好也好。公子去年回来探亲,还是意气风发的将军一个。今年……
竹香也泪珠儿往下落,再往公子房中看一眼,轻抬眼眸,与长平的眸子碰到一处。虽然隔得远,竹香也吓得头一缩,“砰”地轻响再伴着额头疼痛,这才想到自己人是藏在廊柱后的。
这廊柱粗虽然不及合抱,站一个秀气的人在后面也不大容易看得出来。以前公子没有受伤时,四个丫头常爱躲一个在这里吓别人。自从公子受伤,这把戏是久久没有玩过。
长平既然看不到,竹香吁一口气。见长平往这里看一眼,又往她一侧的竹子林看了一眼,这才进去关上房门,把喜鹊登枝的门上雕花又呈现在月华下。
“唉……”竹香轻轻长叹着,没有注意到长平刚才所看的竹子林后,走出一个人来。这个人原本就在竹子林后偷看,把丫头们举动全看得清楚。此时见到竹香叹气,她把刚才的不怀好意换上一脸笑,悄步儿走过来。
竹香正在伤心,越发觉得院子里的秋月凉似寒水。也不用帕子,抬衣袖拭去眼角里要落不落的两滴子泪珠,不防肩膀上被人轻轻一拍,有人带笑道:“傻丫头,在这里想什么?”
这一下子,把心思沉浸在别处的竹香吓得魂不附体,急急转身来看,这才收起惊吓,犹是心有余悸地抱怨:“三奶奶,这么晚了你来作什么?”
偷看的人,是郭家第九房里的三奶奶马氏,她此时走上前来,对着竹香还要打趣:“这是秋天,若是春天,我当你在伤春。”
“看您说话,”竹香有些扭捏,面上泛起红霞。红霞初上面颊,竹香想起来问马氏:“天这般晚了,三奶奶来又为着什么?”
马氏见问,叹上一声,眉梢儿垂下:“我不放心,再来看看公子。唉,竹香,你说说看,大公子可是咱们郭家的一个福星,这下子他病了,他有伤睡着不起来,你说我这心里,可有多么的难过。”
心里本就难过的竹香,经不住这样的话,她哭了一声又强忍住:“三奶奶,你……你不必再说,公子会好的。等他好了,比前儿还要强呢。”
伤心难过的马氏从眸子深处打量着竹香,心里不停地在盘算着。郭朴一回来,就从马车里直接抬到房中,郭夫人亲自照料。
他的人是一天一天的瘦得脱形,马氏一想到这里,就觉得郭朴不能再好。一想到他不能再好,郭家这一大注儿的财,马氏的心里就突突地跳着,这是她睡不着的主要原因。
劝郭夫人给郭朴成亲的是马氏,而郭朴娶哪一个,马氏也是重重放在心里。这郭家大房里,可是一大注儿的金山和银山!
、第十三章,三奶奶小有能耐
马氏的话,让竹香伤心不已。马氏趁机再说一句:“哥嫂在房里,看你哭得,泪人儿一般,我的心都疼。来,你不当值吧?”
竹香点一点头,马氏拉着她:“换个地方你擦干眼泪,才不会让人看到笑你。”要是平时,竹香未必会随她去。
怎奈今天听到郭朴要另成亲的消息,又被马氏引得心里伤心难过不能自制,竹香就随她去了。
她们走开几步,往竹子林后去。郭朴住的房门再轻轻打开,长平和临安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个人微微一笑看上一看,再重新进去。
难怪公子不要这些丫头们服侍,这些人的嘴里,是不会严紧的。跟随郭朴在军中的长平和临安,是根深蒂固明白话不可以多说的原则。
月光静静照下来,竹子林后是芍药花丛。这里有几个石凳子,间隔得不太远。马氏殷勤用自己帕子垫上,拉着竹香坐下。
竹香是郭夫人的丫头,平时多受家里人尊敬,见这样,也半推半就地坐下,嘴里还道:“我怎么能和三奶奶并坐?”
“看你伶俐的,我真是喜欢你。”马氏带笑按着她坐:“咱们不是那官宦人家,要是那官宦人家,是不能这样,是要有个主仆尊卑。郭家几代商人,商人不论规矩。”
竹香也知道家里是这样,还是欠欠身子道:“只怕别人看到要说。”马氏鼻子里“嗤”地一声笑,自己也坐下道:“不怕你笑,当初我成亲时,我母亲对我说郭家怎么有钱,肯定有规矩。其实嫁过来看看,逢年过节坐桌子吃饭,蹲在椅子上的还有。”
竹香扑哧一笑,分解道:“那是乡下的亲戚们,他们惯于蹲门槛儿吃饭,这习惯怎么改得了。”马氏自己也笑:“皇帝还有三分穷规矩,我想着过年吃饭,也是坐不惯桌子的。”
闲话三、二句,两个人都觉得亲切得多。有风吹来,带着夜里花香和竹子叶香,马氏悠然觉得享受:“这里多好。”再对竹香有嗔怪:“对了你这丫头,我看着你也为公子担心,怎么你倒不去服侍,那些小子们,哪里有你们会。”
竹香被搔到痛处,急急地告诉她:“三奶奶,你冤枉了我。”说到这里又要哭,马氏心里好笑,嘴里忙劝:“不必再哭,有什么说的,快快告诉我。”她手轻拍胸口:“我虽然不能,该说的要说。”又故意道:“这大哥大嫂也是,平白的好人不去侍候,这不是自己亲生儿子在病着。”
“三奶奶,”竹香彻底被这些话打倒,掩面又泣了两声,竹筒开始倒豆子,丫头们也是一心的闷闷,竹香算是第一个:“您说说看,公子不让丫头服侍,或许是他自小儿就尊重,这亲身的事情不愿意让我们来管,”
丫头满面含羞,羞羞答答告诉马氏:“可是我们是丫头,是卖身在这里,主子比天大,理当去服侍才对……。”
马氏瞪大眼睛,不时的插一句问话:“可尿床吗?”竹香红着脸:“不知道。”马氏叹息道:“这城里也有几个睡卧着不能动的,吃拉都在床上。唉,小子们怎么会收拾?”
又听几句再插上话:“我才回娘家,走以前来看他,见他又瘦了,这饭难道也吃不下去?”竹香紧咬银牙骂长平和临安:“想来他们不会劝着用,病人都克化不动,要有劝的人。”
“唉,”马氏在这里只叹气去了,叹过又上下打量竹香,把她当成一个知心人一样的说话:“知道我回娘家去作什么了,我是一片心思全为着公子。”
桂花轻轻落一点几点,飘在两个人身上。马氏拂去,又仔细看过这里再无别人,拉着竹香的手小声道:“这公子的事情,我劝着大嫂为他找门亲事,好服侍,也许还能生个娃。”
竹香面上的神色一动,马氏认真看在眼里。又装着浑不在意道:“我想大嫂肯定要把你们几个里给上两个,所以我呀,来拜托你呢,”
“三奶奶拜托我什么?”竹香说着,马氏紧接着道:“我娘家几个侄女儿,全是百里挑一的贤惠,只是有一样,穷些。不过穷些好啊,那有钱的姑娘小姐,怎么会守得住?竹香好姑娘,以后嫁一个过来,她不会亏待你,望你好好指点。”
见竹香嘴唇又嚅动几下,马氏再黯然道:“郭家门里几十个,就公子一个会跳龙门的。”又展颜笑:“也许这事我同大嫂说不成,大嫂要给也是给身边人。竹香好姑娘,你以后登高枝儿,千万记得三奶奶对你没有二心。”
竹香垂头:“夫人,已经给公子定下亲事。”马氏一惊:“是哪一家?”竹香轻声道:“有三家,哪三家还不知道。不过,”
“不过什么?”马氏对着竹香的欲语又止,心好似揪在她这不吐话的小嘴儿里。竹香话已说出来八分,最后两分虽然最重要,还是没忍住:“哪三家不知道,但是前几天您不在,约了好些家姑娘来说话。”
马氏心里恨得有如一声震雷响,她对郭夫人献策,虽然得到要“不沾一点儿亲,不带一点儿故”的人,窥视郭家钱财的马氏当然不会就此袖手,她急急地回娘家去寻主意,不想回来就听到这样的晴天有霹雳。
“是哪几家,你可还记得?”马氏心急如焚,竹香认真颦眉,为马氏也为自己回想,她不无难过的报出来:“有汪家,赵家……。还有咱们本城的周家,周家的姑娘还去见了公子,而且送来好几枝子人参,指明了是给公子的。”
“不要脸的丫头!”马氏骂得痛之入骨,她一下子通明,觉得自己很是明白。原来周家的姑娘,也打这个主意?我呸!
假意劝过竹香几句,马氏推说夜深要回。离开竹香,气得一张脸成酱紫色,嘴里正嘀咕着不知道骂哪一个,又见到水中有一个倒影,好似在哭。
这是哪一个?
、第十四章,马氏的不满
兰香在水边儿上哭得正痛快,见马氏走来。马氏这一会儿脑子不够用,幸好她的主意是来时就打好。对兰香劝几句,也对她道:“有在这里哭的,不如去服侍,怎么倒不要你们?这样不好。兰香好姑娘,三奶奶我日夜忧心睡不着觉,想为公子寻一门守得住的亲事。想来你们是大嫂心爱的丫头,有朝一日你们共处,多多指点。”
说过这些话,马氏脚步儿飞快走回家去,去寻自己丈夫商议。
马氏嫁的郭家九房里的老三,大名叫做郭有铁。膝下有一儿一女,这一代取名是木字旁,马氏爱吃枸杞芽儿,儿子就叫郭杞。郭枸,就不大中听。女儿,望她事事如意,唤她如意儿。
这是一个小小院子,虽然不大,却是花木扶疏。天井里葡萄架刚下,露出光秃秃的竹架子,初看着,就是一户得过的人家。
没有大富贵,也月有节余。主人郭有铁是很满意,他手里握着一个酒杯,面前摆着两碟子小菜,正在对儿子晕晕地说着话:“你好好的念书,不要中举,只要你会算帐本儿,不被人骗就行。”
马氏风风火火从外面进来,进门就吼:“不中举,难道去扒黄泥巴!你灌黄汤,又给小孩子胡说。”
不足十岁的郭杞对着炕上坐针线的姐姐如意儿悄无声息笑一笑,再摇头晃脑背他的书:“夫子有云……”
如意儿下坑,取来母亲在家穿的鞋子让她换。郭有铁看着满心喜欢:“这不是很好,中举有什么好。你这么晚出去,又是去看朴哥儿。唉,可怜他伤了。这中举,就是不好。”
郭杞又嘿嘿笑,听郭有铁带着醉意一板一眼地道:“朴哥多聪明,聪明人糊涂起来不可救药!从老祖上起,郭家全是经商的人,五叔祖中举倒了运。这说明什么,郭家门里不能当官。朴哥会念书,打小儿被人夸得晕头转向。要说他当年去赶考,我特意去劝过。咱们守着铺子吃饭,有个秀才可以镇镇平头老百姓就行。唉,从他去到京里,又订下当官的亲事,我呀,就知道好不长久。”
郭有铁自怨自唉,是一片当叔叔的心肠:“从他受伤回来,我想了又想,都怪我没有死拦下他!”
郭杞和如意儿又嘻嘻交换一个笑容,马氏换好鞋子,把身上一件出门拜客的织锦有花的衣衫换下,掸去灰,再小心叠好交给女儿,这就有精神来和丈夫理论。
上来先是一通骂:“明儿去老周家要钱去!他们家的姑娘不知羞,倒会打这样没廉耻的主意。拿女儿身子换钱,这肯定有了钱,快去要钱!”
“你一回来,就满屋子全是你。”郭有铁只是笑:“老周还在养病,我对你说过,等他好了,他那头脑能挣钱还的。”
马氏冷笑,坐到炕桌子对面去。见桌子上有一味咸鱼,是自己最爱的。不得筷子,上手挟了一块在嘴里,边吃边来火:“没钱?没钱周家的丫头一天一趟往大嫂那里去,一天一枝子人参送呢!”
“是真的吗?”郭有铁不敢相信,马氏舔一舔手指头,再道:“你不信,自己明天去问问。”转脸儿看到儿子和女儿都在,马氏让他们走:“杞哥去睡觉,如意儿也睡吧。”如意儿和郭杞虽然很想听,不得不往外去。
见他们身影出房门,马氏又下坑跟上去喊一声:“回去就睡,那灯油也是钱。”如意儿和主子杞嘻嘻笑:“知道了。”
虽然马氏一回来就有气,郭有铁从她进门就换衣服,小心叠好,又挂念灯油费钱,还是觉得妻子不错。见妻子又回来坐下,郭有铁道:“去拿个杯子你也吃一杯,这夜里有寒气,让你暖一暖儿。”
马氏白眼他一回,只吃菜。吃上两口,才赶着说话:“明儿你去要钱,你不去我去!这周家,最狡诈不过。外面欠着人三千多两银子不还,光咱们家就欠着五百两。有钱买人参送给大嫂,这分明是指着大嫂帮一把,好再发家。”
“这是生意人本分,亏了又怎样,不能就此丢下。遭了灾又怎样,难道从此不做?”郭有铁倒是赞成的,对妻子道:“他们不能再发家,咱们的钱才会打水飘。你遇到周家来借钱,帮他们说一声。”
见马氏瞪眼,郭有铁低三分地道:“咱们家也不等五百两银子使,你细想想,这全是生意人的好处。这周家,还能欠得起几千两银子,前面也还过几千两,要是街头那种地的,他哪里欠得起!”
“扯你娘的!你不等五百两银子使,说得好轻巧的大话!”马氏横眉骂:“把破铜烂铁算上,不过存上二千银子。就这,是我一文一文省下来。你一借,就是五百两给人,还说不急着使!”马氏越想越不趁心:“你要是大哥大嫂那家业,才说得起不等钱用!”
她说一文省下来的,郭有铁心里软了。他在外面固然辛苦,马氏在家里也一样勤谨持家。他刚陪上一声笑,马氏立逼着他:“明天去要钱,周家有钱买人参巴结人,不如先还钱!”
这一点儿上,郭有铁是绝不松口:“当初合伙做生意是事先说好,老周一个人担下来辛苦去进货。货没了他没抵赖也认了,不行,这钱我不要,你也不能去要!”
马氏和他吵了几句不得主意,气得一个人呼呼坐着,郭有铁换个话题,问道:“周家的姑娘去说些什么,你应该打听这个?要是借钱再生发,大嫂肯借,你就不要急,说明大嫂也相中他们家能还钱。要是不肯借,听听大嫂如何评说他们家,你再急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