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朴才烦恼,如果他好了,他也想留住褚敬斋,这个人说话比较直,咦,和凤鸾有些相似,又懂些文墨,谈天说地很是相得。
再说郭大人没好以前,是一心模仿京里官宦之家,也想养几个清客,怎奈是养得起人难找。满意的清客还没有找到,他先受伤倒下来。
他不介意每月送几两银子给褚敬斋,只要他不要走,换一个医生换两个医生全这样,老学究也见过,山野医生也见过,再换一个只怕不如褚敬斋有趣。
人与人之间,是有缘分这个说法的。
不少人认为郭朴多高高在上的时候,没有看到明显的一点,他要是一病不起,他最烦忧。汪氏是不是只为郭家,曹氏又打什么主意,凤鸾青春年少,是不是守得住?他可以再娶,再娶拿什么理由给人听?
以娶妻的形式系住汪氏和曹氏来作工,郭家的人不放心,犹要再来一个卖身契。这卖身契和成亲的形式,也限制到郭朴,不像寻一个管事的,不好卷他铺盖,让他走人。
郭朴的烦恼,就是人人安心吧,不要今天这个事情,明天那个事情,虽然他全应付得来,可他是病人,自己心里想不能的时候不少,还要去管别人。他也挺烦的。
面对深揖下来的褚敬斋,郭朴叹气,褚先生自称为功名不成,赌气离家,过年也不回去,肯定有他的伤心事,有伤心事的是伤心人,唉,郭朴眼角微斜去看凤鸾,是满面通红羞涩难言。
古代女子无才就是德,生意人家又是平民没有这些规矩,不过凤鸾还是十分的羞涩,好似她自己做错了事。
“凤鸾,你要玩的时候,就让褚先生讲一讲。”郭朴只能这样说,凤鸾这才低声喃喃:“嗯。”再抬眸子,黑色明亮有如宝石:“不是我要学的。”
郭朴板起脸:“学东西难道不好?”凤鸾尖尖的指甲拧着绸被,耳语般地道:“别人要说我不好。”她最担心的就是别人说她不好,再烦恼的,就是汪氏总要生事情。
又加上一句:“怎么不教别人?”郭朴把这句话听进去,狐疑地对褚敬斋看去,褚敬斋双手乱摆:“啊呀,我可没什么心思。”
郭朴更要板起脸,这话也是乱说的,这人乱说话,和凤鸾乱说话一样,时而让人头疼。凤鸾要稍停一下才瞪了褚敬斋一眼,转身拂袖匆匆离去。
汪氏是能干的,凤鸾一直没惹得过;褚先生是医生,凤鸾先入为主的不惹他,只能自己走开。
她一走开,这房里就好说话的多。雕水仙兰草上的红烛,流下最后一滴烛泪,褚敬斋先找蜡烛换,长平快步过来,把手上蜡烛送上,调侃道:“以后我们的差使全给褚先生做,您就安心领银子了。”
“什么话,滚!”郭朴这一次听到,把长平骂退出去。褚敬斋挑起眉头,他不为长平的话难堪,只为郭朴的话得意:“小子,你也有今天。”
郭朴道:“褚先生,家里这么多人,总有三言两语出来,在背后说我的,肯定也不少,我不想你走,劝你也不要事事往心里去,你的心眼儿,快和凤鸾比得上了。”
褚敬斋咧开嘴笑,门牙雪白闪着烛光:“大人,听我一言。”他深深再是一揖,才道:“大人肯定疑惑为什么我要教周少夫人,一来,我才疏学浅,周少夫人是样样不懂;”
郭朴一笑:“说,”褚敬斋再道:“再来,汪氏少夫人和曹氏少夫人那里,肯定我要碰钉子,我领大人的月银,三位少夫人我不偏不倚,”
到这里,两个人都灵光一闪,褚敬斋兴奋莫明,对郭朴道:“大人,少夫人们经商,要认字要学些礼仪规矩……。”
郭朴也兴奋了,鼻翼有些喘动,道:“对!这些全是生意人家出来的,半点儿规矩也没有!”当着自己在,自己不说话,曹氏可以拦汪氏的话,汪氏可以定凤鸾的罪名,而凤鸾要和汪氏把命拼了!
这些人,全没有学过诗礼,才会这样!郭朴和褚敬斋一起精神抖擞:“给她们开学堂,让她们先学礼,再学孝女经。”
秦始皇焚书坑儒,郭朴为少夫人们请西席,这两者原因南辕北辙,想要的结果应该离得不远。
褚敬斋目光闪烁,用尽心思去贴郭朴的心,突地一笑,惹来郭朴不忿:“你为何发笑!”
“没有笑话大人的意思,大人容禀,晚生在三位少夫人里,认为周少夫人最天真无邪,我教她不会惹出别的麻烦来。”
“你这话里还有意思?”郭朴要是能直起身子,一定坐起来问她。褚敬斋侃侃而谈:“汪氏少夫人极能干,能干的人多另外有心思。”
郭朴在心里骂废话,这话还要你说,不仅自己知道,就是母亲和祖父都知道。褚敬斋总算也有知趣的时候,没有把防着汪氏的话说出来,防不防汪氏,是郭家的事情,褚敬斋再道:“曹氏少夫人,”
话到这里正是用心听的时候,褚敬斋手捂着嘴,露出后悔莫及的笑容:“我不应该评论少夫人。”
郭朴无奈何:“说了一半,就全说了吧。”褚敬斋不禁暗笑,心想是这位大人让自己说的,他又扬起从容的气度,慢慢来剖析:“曹氏少夫人带着大度,就是大人好了,也不是个争枕席的人,这是大人房闱的福气,恭喜大人。”
正要笑的郭朴,一想这人是讽刺人,马上翻脸骂道:“满嘴胡沁!”褚敬斋装着要说不敢说,下面的话吞吞吐吐又要往肚子里嗯,郭朴痛骂:“讲!”
“再有周氏少夫人,娇憨梗直,唯其不懂,唯其无邪,要为大人房闱中添不少麻烦才是。”褚敬斋圆满地把自己这一番言论说完,郭朴已经很明白,他双眸如有阴霾,阴恻恻地道:“先生,你不中真是可惜。”
贫嘴的褚敬斋说到这里,自己余下的话不能再忍,生怕郭朴不让自己说,他抢着说出来:“我之所以先寻周氏少夫人,是给大人减少以后的麻烦。”
“我累了,”郭朴无话可回,这人明明是自己心中不安,怕自己不好,中途会辞退他,他寻上凤鸾,是凤鸾不如汪氏精明,不如曹氏……曹氏落一个大度,不争房闱的评语,反而让郭朴心中疑心更大。
汪氏这样殷勤,凤鸾夜夜陪伴,在郭朴心中都有重重的防备。有朝一日他不在,这些殷勤陪伴的人,都会有若干的好处。
只有曹氏,她从不殷勤,也不冷落,时有笑语,又肯让人。这个人,表现得太大度了。
有阴影出现在眼睫旁,褚敬斋还候在旁边。郭朴冷笑一下,这个人,好似古代贤人身边的直谏者,这些腹诽的话,他也敢说出来。
算了,郭朴不无黯然,病人有人直言,还敢不从吗?他有气无力:“先生,你回去歇着。”褚敬斋这下子老实得很,拱手说一句:“明天来陪。”他一摇一摆地出去了。
在外面,长平对他晃着脑袋笑,他刚挨骂不敢再打趣褚先生,临安没挨骂,小声笑谑:“先生,说的什么济世经国的大道理?”
“哼,有辱斯文!”褚敬斋长袖飘出,重重往地一掷,在临安长平的掩口笑声中,出来穿过石径,他住在假山后面的一排房子里,占着两间房。
房中一灯如豆,照亮厚厚褥子的床铺,两张旧楠木书架就在床旁边。褚敬斋在绣花枕头上躺下,听着外面零星的鞭炮声。
要过年了,只想到这里,翻身坐起,手下柔软的是绣花枕头。在这里好吃好住,除了听些闲话。比如问公子好没好?
这绣花枕头昨天还没有,昨天还是硬枕头,今天就成软的了?褚敬斋垂下肩膀,长平和临安两个淘气小子,自己说人比枕头硬,他们就换成软枕头。这软枕,怎么睡得习惯?
褚敬斋猛地跳起来,坏小子们,是说自己好比绣花枕头!哼,这个地方,还一定要呆得住!秦王殿下要来是不是,秦王殿下会不会来?
毛遂可以自荐,褚先生也想自荐一回。他落眼在整齐的家什上,郭大人还是相待得不错。他寻上凤鸾,并不是因为他说的原因,而是寻汪氏,那么能干,肯定鼻子里一哼,治不好病不是白费钱。
曹氏少夫人和气大度,大度里总透着疏冷。只有周氏少夫人年纪最小,走南闯北的褚敬斋,也看出来凤鸾是亲切的,她待人真诚的由内而发。
有汪氏是个烦恼的想法,是凤鸾年纪太小,许多世事不明白,没碰过什么钉子。像汪氏这样的人,处处皆有,人数不少。
北风打着旋儿,带着零星雪花往内宅里去。兰枝高打门帘,凤鸾缩一缩头:“夜里还是冷。”步出红色门槛对丫头笑:“我去了,你们夜里盖暖些。”
两步外,长平提着灯笼陪笑,把凤鸾带去。袅娜身影行过汪氏窗前,汪氏也在烛下烦恼。她的烦恼,与凤鸾不同,她为凤鸾头痛,也更头痛亲戚们的难缠,管事们的油滑,伙计们的偷懒。
新管事上任三把火,烧不起来也白搭。郭朴和汪氏,都有烦恼,而不会把烦恼看成不能解决,只有凤鸾深放心底,她还不成熟。
半夜里河水冰更厚,几十里一望无际的冰天雪地。有碧叶上结冰碴子,水晶裹着油绿美不胜收。
曹氏的马车遥见城门,她巴巴地往外看,只有雪地带来黯然。空径寂无人处,落落数片碎冰。炽热炭火把腊梅的雪白面庞映得发红,她拿着火钳添火炭,带笑道:“公子还是体贴的,咱们这一路上,可没冻过。”
“休提他!”曹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纤细秀白的双手拢一拢身上翠色绣金线雪衣:“我只觉得冷。”
腊梅慢声细语地笑:“怎么能不提公子,您也嫁人了,没有朝打暮骂,另两位少夫人也算相亲。”
曹氏硬生生笑出来:“周氏是个孩子,汪氏是个刺儿头,看你这丫头说的,哪里有相亲。”把曹氏哄笑,腊梅再眨眨眼睛:“您也不大。”
“我呀,”曹氏抿着唇一笑,坐得累动一动身子,雪衣紧裹的腰身露出她丰腴的身段,鼓囊囊的胸脯没来由的春意盎然。
重新倚着板壁坐好,曹氏忽挑眉梢:“你说,我不在,汪氏和周氏会不会打一架?”腊梅毫不担心地发感慨:“咱们错过好戏。”
马车猛地一颠,曹氏惊呼一声,后面有人赶上来:“这里有个坑,结了冰雪白难看清。少夫人,惊到您。”
曹氏手抚着胸口,冷汗都要出来,她心里绮丽乱思,忽然来上一震,其实惊得不行。腊梅见到她脸色,知道自己还是没有打下曹氏的乱想头去。马车再动行过城门,腊梅眉头带愁,恳求地道:“要到家了,您……千万别问。”
“傻丫头,出嫁的姑奶奶难得回家,还能不问候家里人。”曹氏扑哧一笑,觉得发边花钿松动,手扶一扶,又陷入沉思。
那一年上已节,花灯辉煌下的一双手,扶住自己发边,那人低吟轻问:“表姐……。”
“少夫人,要到家了!”腊梅板起脸,千般计百般招无用,她对曹氏来上最后一手,腊梅生气了!
这一招还算有用,曹氏无奈地陪一个浅浅笑脸儿:“好丫头,我看你的脸色还不行。”腊梅急地跪下:“这是沉猪笼的罪名,您为自己身子想想,那汪氏少夫人眼睛不下灰星,她要是知觉,会放过去!”
雪梅本来笑着看,也过来跪下,眼睛里有了泪:“我们跟着您,不想有个好去处,只想着你平平安安过日子就行。”
曹氏略有震动,绮丽心思微打了一个转儿,在心底对自己道,一会儿再来看你,这一会儿,先把你深放心底里。再抬头,曹氏恢复她端丽的笑容:“得了,我有数。”
让两个丫头起来,曹氏黑漆漆的眸子里有了笑意,嘴角微弯看向远方。过了二条街,就是芦花巷,过了芦花巷,就是……芦花巷里回荡着笑声:“表姐,你来抓我。”
马车停下,曹氏打起精神醒过来,先吩咐道:“取镜子来。”四鸾飞天铜镜中,曹氏端详过自己,扣好衣领,轻抬下颔:“我要下车,去见我的家人。”
鞭炮声哗哗地放着,曹家也有几房,几房的人大多来到,曹三老爷拱手带笑:“啊同喜同喜,小女回门,有劳来见,里面待茶。”
曹氏由母亲冯氏陪着,来见卧病的曹老太爷。穿过重重的刻花鸟红廊,曹氏想到幼年时,同表弟程育康的玩耍,这个人,今天居然没来?
不仅他没有来,就是姑母也没有来。
老太爷的正房门出现在眼前,门帘没有打,药香扑面而来。门帘微动,先出来的是一只白晰的手,曹氏和母亲冯氏两个人对着看,都有憎恶在面上。
随着一声热切的招呼:“哟,姑奶奶回来了,快着些儿请进,别让风吹着。”这热烈话的主人,是一个弯弯细眉毛,黑黑眼眸的少妇。
她的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开了脸梳着妇人发髻,出现在这房里大呼小叫,这是曹老太爷卧病时纳的小,尤氏。
曹尤氏眼底闪着精明,第一眼把曹氏的穿戴先打量干净。见她是皮领子的大红刻丝雪衣,有一半淋得有些湿。一整套宝石的头面,下面镶的是赤金。人还是白净,人还是在家时的不冷不热,尤氏最恨她这不冷不热,玉珍姑奶奶见父母都是这样,见到尤氏这样也不奇怪。
“我的姑奶奶,这不是挺好,当初啧,寻死寻活的不要嫁。”尤氏口无遮拦说着,引出房中狠狠两个字:“住口!”
再就一通狠咳,伴着药香出来。曹氏挺直身子,伸手把堵住半边门的尤氏一推,冷若冰霜地道:“我来见老太爷。”
这一下子推的狠,尤氏没有想到平时冷淡不爱与人拌嘴的曹氏会这么狠,骤然不防身子撞上身后黑色硬木的高几,“砰”地摔在地上。
冯氏愣住,房中的丫头也愣住,尤氏摔得气还没顺过来,曹氏含笑顾视她的丫头:“怎么不扶,姨奶奶也来了两年,走路还是像风。”
丫头们呆呆傻傻来扶,曹氏一抬腿,踢中一个丫头的手,不紧不慢地对母亲冯氏道:“母亲,慢着些儿走。”
大家眼睁睁看着新回门的姑奶奶从尤氏姨奶奶身上迈过去,去见曹老太爷。尤氏气急败坏起身,正巧曹三老爷过来,张眼一看:“姨奶奶,您这是怎么了?”
“问你的好女儿,她敢打我!”尤氏恶狠狠地面庞逼近曹三老爷,同来的还有香风。曹三老爷眼中闪着寒光,人往后面退一步,扬着嗓门道:“姨奶奶,以后走路要小心,免得我们当晚辈的要担心。”
错开一步让开在正身前的尤氏,曹三老爷也来见老太爷。
沉重的紫檀木大床旁,铜香炉里喷出上好佛香,原本是想给这病人沉郁的房中添上一些香气,不想更添沉闷。
曹老太爷直愣着眸子,还透着白光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