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的可怜之处,有谁知道!只以凤鸾为主心骨的人,可曾想到郭朴年青意气风发之时病倒,他的心里有多痛苦,他对于周围的人有多怀疑?
凭什么,就不能怀疑。得过病的,和家里有病人的,都会明白。再就是,会理解人的会明白。
当然你只理解凤鸾,不理解别人那就没有办法。
凤鸾斜身坐着,手里是她带来的一个针指。她垂头掂针的神态,总让人多几分怜爱。郭朴又要感伤,因为他的病,让他只能从镜中去看凤鸾。他多想自己能侧个身子看看凤鸾,可他不能。
他的痛苦和心情,也理当体谅!
“你多大了?”郭朴突然问出来,凤鸾把手中细细的绣花针抽出,带着藕荷色的绣线又扎出下一针,回答道:“十四。”
不抬头,凤鸾道:“你多大了?”歉然地笑一笑,又改了口:“公子多大?”
郭朴今天没计较,怅然若失地道:“我大你五岁。”凤鸾诧异不已:“您,没有过亲事?”古人十九岁,不少儿女绕膝行。这个年纪还没有亲事,凤鸾很奇怪。
这是郭朴的伤心事,他为卢家的亲事才耽搁至今。这亲事,是虞临栖办成的。他眼前浮现出虞临栖白面瘦长的身影,虞公子是京里的世家,工部侍郎虞大人的公子。
初到军中,虞公子傲气十足,因为他是京里出来的,肯到军营脏乱地方,他认为人人应该敬佩他。
满营中看一看,只有郭朴最顺眼。郭大少会被人称之为郭大少,他是腰缠万金,胯下宝马,十几个家人护送入军中,成为别人眼中的笑话。
这是当兵,还是来悠闲?再说郭家无官无职,只是一个富商之子。
而今,当时笑话郭朴的人远路来参加他的婚礼,而虞临栖,这个当时形影不离的好友没有来。郭朴心中有一丝苦涩,莫不是自己病了,临栖也和今天的蔡大人一样,以为自己从此仕途不行!
这样想的人,伤得郭朴体无完肤!
他没有回凤鸾的话,凤鸾知趣不再问他。又做几针,郭朴好似梦中才醒来:“明年你就十五?”凤鸾道:“是啊?”这有什么奇怪吗?
她嘟起嘴:“难道嫌我年纪小?”低下头微红眼圈:“你们全欺负我。”要是自己年纪大,哪怕比汪氏年纪大,让汪氏喊姐姐多好。
郭朴莞尔:“我也欺负你?”他故意沉声:“难道我娶你,是欺负你!”凤鸾忙柔声道:“不是,你是……”
逼婚那一天重新想起,郭朴轻轻笑,凤鸾涨红脸:“你,分明是欺负我!”这样子妩媚丰柔,郭朴又要逗她:“嫁给我,真的不委屈!”
凤鸾虎地站起来,郭朴吓了一跳,盯着那俏脸上嗔怒,还有她身前气呼呼的起伏道:“和你开玩笑,你这傻丫头。”
椅子上重新坐下凤鸾,她生气了,她低头只针指,半斜下来的步摇上,似乎都有气呼呼。郭朴对着看一时,道:“明年你十五岁,给你办及笄礼好不好?”
“及笄礼?”凤鸾被吸引住,这就不生气,面庞上全是好奇:“我听我母亲说过,那是有钱官宦的小姐才办的礼。”
郭朴面上掠过一丝笑容,不知为凤鸾不再生气,还是为她的话稚气十足:“没有这个话,到明年你生日那天,给你办及笄礼。”
凤鸾喜欢得手足无措,像个孩子一样叫嚷嚷:“真的吗?那太好了。”这欢乐的形态,郭朴也笑:“你这中间可不要惹我生气,我一生气,什么也没有。”
压抑不住欢喜神色的凤鸾老实三分,又不服气地道:“我才没有惹你,是别人惹我。”郭朴哼一声:“你只跟着我,别人怎么惹你?”
“就是我跟着你,别人才看我不喜欢。”凤鸾说不出怀壁其罪的话,却明白汪氏为何而发敌意。
这是一句大实话,听到郭朴耳朵里格外受用。一直以废人自居的男人,还有凤鸾这样娇憨的人来伴,郭朴想想也不错。
他为什么不把汪氏和曹氏算进去,因为只有凤鸾肯晚上陪着他。郭朴自己心里十分明白,要是让汪氏和曹氏来陪,她们只怕是犹豫的。不会在面上,也会在心里。
郭朴半开玩笑:“你跟着我,别人就让你不快活,你也学汪氏去管铺子吧。”凤鸾瞅他一眼,手中的绣花针险些扎中自己,嗓音里有难过:“我不如她,”
郭朴大乐:“你也知道不如她?”要没有郭家的家产在这里摆着,要没有郭朴是个独子,汪家会做生意的金贵姑娘是不会来的。
凤鸾对于自己说的这句话另有解释:“我也未必就不如她,不过汪家比较大,听说汪家的,”她背地里,就是“汪家的”这样称呼来喊汪氏。
郭朴今天没有纠正,他只想听凤鸾说什么。凤鸾接下来道:“听说她在家里就会做生意,而我家的铺子小,父亲又才在生意中遇到难事,当然你们都以为我不如她。其实哼,怎么就知道我不如她!”
“说得好,”郭朴这一时,差一点要对凤鸾刮目相看。人,就是有这样不服气的心思,才有高人一等。
不过,郭朴还是不会让凤鸾去学汪氏的。凤鸾坐在这里半天,是个贞静娴雅的人,再说凤鸾说得也对,郭夫人对汪氏是慕名而去,当然在管铺子上,第一看重的是汪氏。而汪氏这几天里,也没有让郭夫人失望。
虽然没有过人的神采,也没有让郭夫人失望。
而凤鸾的话突然壮烈起来,郭朴赞赏过,心就平静下来。他一直想的是凤鸾陪自己,凤鸾要去和汪氏争,这也可能。
他把话题还是转到及笄礼上去,和凤鸾说一些闲话。间中也问毛家,问得凤鸾噘嘴要白眼他:“你不相信人,不用问我,去问左邻右舍,不是更清楚。”
郭朴只能作罢。
赶晚上雪停下来,房中炭火更红,拨弄着炭火的凤鸾往外面看:“咦,雪停了?”走到窗前欢呼雀跃:“真的是停了。”
郭朴噙着笑容,却是带着不耐烦的声音道:“我在睡觉。”凤鸾孩子气的过来:“从早睡到晚,怎么还睡得着?”她吐吐舌头:“你会好的,我是说,现在就是不能起来,也不要总是睡着,晚上肯定睡不着。”
“我晚上睡不着,就拿你出气,”郭朴佯装生气:“我不睡,也不让你睡。”凤鸾犹豫不决:“上半夜或许还行,下半夜你要叫我才行。”
郭朴忍俊不禁:“出去玩吧,拘了你一天,肯定累了。”凤鸾上午还扬眉说她不会比汪氏差,而商人家里出来的郭朴知道祖父和母亲,都是心思多,主意多,就是安静坐着,也似流动转变的人。
精明的生意人,是不安于室的。汪氏身上有这样的特性,而凤鸾这样安静的人,有些像自己的父亲郭有银。
因为郭有银性子有腼腆的地方,郭老爷子才为他求聘郭夫人,郭夫人嫁过来后,把郭家管得井井有条。
郭家关注于汪氏,是不无道理的,有郭家自己成功的道理在其中。
郭朴是体贴凤鸾陪了自己一天,凤鸾要噘嘴:“人家过了贪玩的年纪。”不是已经出嫁。郭朴又要忍不住笑:“原来你过了贪玩的年纪,那也去转转,吃过晚饭再过来。”
“对了,我给你做吃的去,”凤鸾乍起身,有几分欢蹦乱跳的感觉。郭朴贪婪看这身影的鲜活,道:“好。”
没出去一会儿,凤鸾又进来,手中一枝梅花送到郭朴鼻端:“廓下梅花开了,我为你摘了一枝。”
梅花只有一小枝,上面红梅数朵,有绽放,有骨朵,郭朴闻一闻,赞道:“清香沁人。”他这才想起来,女孩子哪有不喜欢花草的,命凤鸾道:“你喜欢,放你房中去。”
“你不喜欢?”凤鸾狐疑,郭朴道:“喜欢。”凤鸾缩着头笑:“我只掐了一小枝子,想来不会有人说。”又道:“是了,这是你的房外,为你掐的,不会有人说。”
这神态十足可爱,郭朴道:“家里有园子,明天你去玩半天,随你掐花。”又喊来长平:“园子里有什么花?”
长平回答道:“花房里兰花开了,又有各样梅花,水仙等。”凤鸾的眼珠子滴溜溜转,分明是听进去。
郭朴把这神态看在眼里,对长平道:“明天带少夫人去玩,不要整天陪我,陪我也闷。”长平称是,凤鸾又要分辨:“我没有觉得闷。”郭朴微笑:“去吧,不要句句都辨。”
凤鸾这才出去,临去时把梅花放在郭朴枕边,孩子气的一笑:“这个陪你。”这才转身离开。兰枝和桂枝在外面接着她,两个人身上都是大厚的新锦袄,看上去肿肿的。凤鸾扑哧一笑:“还没有最冷,就穿成这样。”
“今天发下来,我们就穿上。”兰枝喜滋滋地跟在凤鸾身后:“让我们去领衣服的丫头绣草说,每个月的月钱不少,再过半个月可以领了。”
凤鸾听着实在欢乐,回身取笑:“桂枝你有钱,赶快送回家去,兰枝你有钱,又要自己存起来。”
兰枝和桂枝一起不乐意,俏丫头两张娇容在雪地里有红有白,让凤鸾又要打趣:“哪一个有福的,要配你们两个。”
“少夫人取笑我们,”兰枝和桂枝抗议过,雪地里白光渐泛上来,黄昏转入夜晚。冬天黑得早,两边厢掌起灯笼,几个人影从红色灯影中袅袅走出,凤鸾主仆三个人都面色寒一寒。
来的这几个人都不认识,不过是郭家的丫头才是。其中走着一个的,是汪氏的丫头七巧。七巧分明看到她们主仆,傲不为礼地昂一昂头装看不到,旁边走着的三个丫头是郭夫人的丫头,凤鸾还认不清,她见七巧骄傲,抿一抿嘴也把脸转到一旁。
郭夫人的三个丫头梅香、兰香和菊香都有气,也装作看不到凤鸾。几个人擦身而过,凤鸾才恍惚想一想几个人是谁,回身去看已经走远。
厨房离得远,凤鸾闷闷过去,再回来托着吃的要进来,见外间站着汪氏的丫头,凤鸾心中气愤,汪氏回来了。
五巧对她欠欠身子,七巧马马虎虎欠欠身子,凤鸾心思不在这上面,她出身一般,心地又好,不在乎丫头行不行礼,只怔着听房中说什么。
当着丫头的面不好听,凤鸾自语道:“一会儿再来。”托着吃的出来,七巧对她身影撇一撇嘴,凤鸾没看到,兰枝却看到,对七巧瞪一瞪眼,鼻子里哼一声。
凤鸾一出来,立即把手里的东西给兰枝,自己飞快跑到郭朴窗下去听,牵涉到汪氏说话,凤鸾觉得都要听。
窗户上糊着棉白纸,透出汪氏的嗓音:“这是今天铺子上的帐册,母亲说这铺子是公子的,库房里的夏布都堆着占地方,又怕生霉,我想了两夜,这几样子夏布可以糊灯笼,比白放着的好。这几样是细贵布料,放到明年夏天就是钱,可以放着。”
凤鸾心都要跳出来,她也觉得汪氏的主意好,又怕的是,郭朴就此喜欢汪氏,她把耳朵贴到窗户上,就差把脑袋钻进去。
果然郭朴也说好,他知道这几个库房潮湿,布放久了会生霉。而这些夏布,是夏天里没有卖出去余下的,利息早已赚足,这些随便换成钱全是利息。
他很想试试汪氏的能耐,又认为这主意行,道:“你自己处置。”汪氏见他喜欢,殷勤又道:“我白天费精神,晚上有劳三妹陪公子,我想着我不能尽心,实在不安。我想让五巧和七巧和三妹替换一下,公子你看如何?”
郭朴还没有说话,窗户上传来“咚”地一声,把郭朴和汪氏全惊了一下,汪氏走到窗前去看:“是谁?”
头撞到窗户上的凤鸾早就离开,匆匆裙边往这里赶。汪氏打开窗户自语道:“房中生炭火,这个窗户也可以不用关。”
这是白天凤鸾看到关的,她才站到这窗下面。
汪氏回到郭朴床前,又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她满面带笑,眼角眉梢全是喜色和关切:“七巧那丫头没运气,公子想来不生她的气,再有五巧公子见过,又伶俐又生得好,不比三妹差呢?”
门帘打起,凤鸾手里捧着东西进来,她心中有气,面上就不自然,生硬的接话,强挤出笑容:“谁生得比我好?”
汪氏心中一跳,忙站起笑道:“三妹妹,我和公子说铺子里的事情,你以后进来,让丫头们先通报一声。”
凤鸾当然不会服气,她一天都在这房里,郭朴没有让她通报,现在她进来还要通报,还要汪氏的丫头通报,她不忿地道:“我给公子送吃的,不用通报。”再生气地道:“我不是你三妹妹。”
“妹妹,好好的你总爱生气,”汪氏又抓住凤鸾的空子,她开始做文章:“大家和气,这不是公子说过的,你性子娇,也要分分地方。”
凤鸾圆睁杏眼,把汪氏下面的话打断,汪氏委屈地看郭朴,垂手垂敛:“公子,妹妹总是不待见我。”
“我……”凤鸾对上郭朴的眼光,才没有把下半句“我不是你妹妹”说出来。郭朴衡量一下凤鸾的杏眼有气,和汪氏的委委屈屈,在心里权衡过,对凤鸾道:“以后你姐姐在,你进来要说一声。”
凤鸾委屈了,她不仅是委屈,而且是红了眼圈,汪氏重有笑容,过来推一推凤鸾:“好妹妹,我们说正经事,你外面候一会儿有什么。”
她冰凉的双手带着长指甲,放在凤鸾肩头上使了使劲。凤鸾用力一甩她,汪氏惊呼一声,身子踉跄出去摔倒在地,而凤鸾太用力,她手上捧的吃的不稳,洒了一半在她手上,弄脏衣服弄湿裙子。
郭朴烦忧,汪氏不是一个客气的,而凤鸾也一样不客气。郭夫人笑意吟吟进来:“朴哥,你觉得今天怎么样?”
见到坐在地上的汪氏,郭夫人奇怪:“这是怎么了?”再看狼狈衣衫的凤鸾,郭夫人皱眉:“你又怎么了?你们俩个人打架了不成?”
汪氏强笑着,带着强挣扎的样子坐起来:“母亲,是我不好,我看到三妹拿东西进来,我要帮她,不想摔倒。”
凤鸾一听“三妹”两个字,全身的汗毛都能竖起来,她不管不顾,气汹汹的瞪着汪氏,一个字也没说。
她不是口舌见长的人,偶然有伶牙俐齿,生气的时候就说不出来。这样的人,应该是到处都是。
郭夫人不悦:“你有什么话好好说,何必这样?”郭朴阻止道:“母亲,”再喊凤鸾:“凤鸾过来。”凤鸾委屈得不行过去,郭朴分明看到凤鸾是甩了汪氏,他息事宁人地道:“去给你姐姐陪个不是。”
“她不是我姐姐。”凤鸾忍无可忍,郭朴也生气了,有什么事情当着母亲的面先过去,就在这里顶上来。他冷下脸:“去!”
凤鸾垂头站着,心中全是一腔不平,难道你没有看到,那镜子每天擦拭得雪亮,难道今天不清楚?
泪水从她面上一滴滴流下,汪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