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下脸,心中患得患失,警告凤鸾:“要是我死了,你要为我陪葬!”
凤鸾并不意外,眼睛里分明有光泽一闪过去。郭朴怒火中烧:“你不愿意!”凤鸾很是安静,黑色瞳仁好似无波的水面:“你死了,当然我陪你,不过,请把我家人照顾好。”
郭朴大吃一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凤鸾是说假话?她目光中分外平坦。
烛光滋滋地轻声燃烧着,郭朴看着凤鸾,凤鸾看着他,忽然问道:“朴字怎么写?”在这时候她很想知道这个,并且轻声道:“我不会写字。”
“你可以学,”郭朴随口回答过,嗓音自以为严厉,其实是颤抖地问:“有一天我不在了,你真的陪我去?”
凤鸾诧异地道:“当然,我不是你买来的?”郭朴听着很刺耳,拧一拧眉头正要说汪氏和曹氏全一样,又想不起来自己有没有对凤鸾说过,他没有再说,只是紧紧抿着嘴唇,出神地瞪着帐顶子。
好一会儿,他才想起凤鸾还在床前站着,嘶哑着嗓子道:“去睡吧。”凤鸾还有话,此时烛光有几分温馨感,她不由得拧一拧身子,双手握着帕子,自己没有察觉到的噘起嘴:“你要什么就喊我,怎么会喊到隔壁去?”
隔壁住的是汪氏。
郭朴道:“孩子气,去睡吧。”一句话两句话也争得凶。凤鸾嘴嘟得更高,她虽然和郭朴不熟,不过出嫁成夫,又这样夜半衣着不整地说话,难免有几分亲昵。
亲昵中,凤鸾在心里别扭地道:“偏心。”她生气地去睡了。到底年纪轻,再大的别扭也睡得着,没多久就睡熟。
而大床上的郭朴还没有睡着,他被凤鸾的话震撼到现在!古代讲究三从四德,三从四德也锁不住少年人的情怀。
汪氏、曹氏和凤鸾,全是为钱而来。汪氏是明显的两家财富合二为一的原因;而曹氏可以帮汪氏一把,或者说可以监视她。这两个人因为同是少夫人的原因,不会一心的可能性比较大。
郭家没有把其中一个立为长少夫人,就是三个比肩,一个可以监视一个。
而凤鸾,她自己都说出来,是买下来的。
为钱的原因,郭朴从不敢想这三个人是真心真意。但是没有情爱上的真心,却不见得没有为钱的真心。
为钱,她们全真心。
现在凤鸾说出来她愿意陪郭朴而去,郭朴不能安眠。这是真的吗?他竭力回想自己能行能动的时候,姣好女子说愿意他相信。可他残废了,虽然他从不愿意听到“残废”这二个字,眼前是事实。
急风飞扑在窗棂上“啪”地一声,把郭朴惊醒。他不相信,不能相信凤鸾是真心的。凤鸾这样说,只能是她要和汪氏、曹氏两个人争宠。
可是郭朴心酸地想,有人这样说,他心里还是很喜欢。好似久旱干涸的田地上,来了几滴子雨水。
不敢说得到滋润,是凤鸾这话郭朴不敢相信。外面风声渐大,郭朴可以想象到雪又急又速,他心绪如风中飞雪,一会儿到西一会儿到东,直到天明才朦胧睡去,又听到吵闹声。
汪氏一大早特地跑过来喊凤鸾:“怎么还不起,样样你都不管,只是睡!”凤鸾恨上来,又睡得正迷糊,拿起枕头就扔过去,汪氏闪开,一下子砸中五巧的脚尖。脚尖是最脆弱的地方,五巧疼得忍不住,抱着脚开始跳:“哎哟哟,打人了!”
长平和临安进来喝住,郭朴醒来生气地道:“以后不许过来!”这话任是谁听都是说汪氏,汪氏多机灵,面红耳赤过来陪礼,手抚着胸口解释:“我总要过来看看才行。”
郭朴不看她:“一早一晚不要来,你白天辛苦,歇着吧。”又喊长平:“再有人在我房中喧闹,叉出去打!”
汪氏讪讪而退,凤鸾站在原地愣了。早知道这样,今天和汪氏作一场多好,她面有喜色,满脑子里全是郭朴发落汪氏。
“少夫人,少夫人?”临安喊她几声,凤鸾才醒过来:“什么事?”退到门外的临安陪笑:“请您回房去梳妆。”
这房里,并没有凤鸾梳头的东西。凤鸾忙道:“好。”见临安又退几步,她急急进床穿衣服,要走时又回身去郭朴道:“一会儿我就来,汪……姐姐那么忙,不用她来忙活。”
郭朴好笑:“孩子气。”凤鸾出去,褚敬斋来看他喝第一遍药,不无调侃地道:“公子如今不寂寞。”
“你怎么知道的?”郭朴和他相处有一段时间,知道他眼明心亮,就是爱说风凉话。有时候这风凉话,也对着他自己。
长平来帮忙喂药,用风凉话对褚敬斋:“先生昨天晚上要来看视公子,见到三位少夫人都在,他知趣的回去了。”
褚敬斋酸酸又取笑郭朴:“您这三个老婆娶得好,大少夫人可以料理铺子,是家学渊源,三少夫人小门小户出身,小家碧玉格外可人,二少夫人可以替个班,上可以接大少夫人,下可以接三少夫人,”
郭朴打断他:“哪里来的大少夫人,二少夫人?”褚敬斋拖长声道:“这不是姐妹都喊起来,难怪不是按花轿进来前后分大小?”
郭朴语塞,他心里还没有这样想过。褚敬斋见他面色不定,猜到他的心思:“三少夫人回来以前,是大少夫人在您心里最重,如今三少夫人回来,您这心思就变了。男人心,从来难猜难测。”
“我倒没有,”郭朴有些狼狈,长平回敬褚敬斋:“先生,等你成了亲,你也这样!”褚敬斋仰面长叹,这长叹有几分真的:“女人全是势利眼睛,周朝姜丞相的妻子,见他不当官就不要他,女人,哼。”
临安进来,好奇地问:“褚先生被人抛弃过?”郭朴瞪他一眼,长平白他一眼,临安自悔失言,忙赔上一笑。他说这话,并没有想到郭朴。
郭朴没有被临安的话伤到,褚敬斋面色大变,面色扭曲几下,忽然跺脚,转身奔出去。郭朴都惊了一下,有要欠身子的意思,只觉得疼痛满身这才作罢。
长平和临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笑出来:“这个人,”见到郭朴沉着脸,两个小厮才没有说下去。
房外传来惊呼声,还有诸敬斋的赔礼声:“少夫人,我没有看到你。”凤鸾娇怯怯的声音传来:“并没有撞到我。”
郭朴不耐烦,褚先生有什么伤心事要这样奔跑。他自己病成这样,可以说前途希望全都黑暗,郭朴心想自己也没有他这样气量窄。
凤鸾进来,对郭朴不好意思:“我没有看到先生,”郭朴冷冷道:“他自己不小心。”光听褚敬斋的脚步声,就知道是他不小心。
兰枝送凤鸾进去,知道要呆上半天,她喜滋滋回房找桂枝,为什么喜滋滋,当然是凤鸾日夜陪着郭朴。
从郭朴房门走到凤鸾住处,要经过汪氏的房外。雕花房门响起,七巧走出来。两个丫头骤然见面,都是乌眼鸡。
两位少夫人见面也快这样,不过汪氏和气一些,凤鸾不会掩饰自己面色。现在两个丫头见到,七巧面色骤沉,兰枝变了脸色。
才变过脸色,兰枝又得意洋洋,她认为自己应该得意洋洋,扬着面庞,不顾北风从廊外吹来,兰枝自言自语道:“我们少夫人呀,最得公子喜欢。”
丫头们没有顾忌,不管不顾只管说。七巧也不是善类,是个善良人,也不会帮着汪氏设局,她冷笑:“我家少夫人最得夫人喜欢。”
自从知道洞房那晚的事情后,兰枝对七巧恨中加恨,本来愁无处找事,见她接话,“腾”地回转身子叉起腰:“我说我的,与你何干!”
“我也说我的,与你何干!”七巧手扶着门,唇边全是不屑,伸出小拇指装自言自语:“进门最晚,家里最穷,最没有能耐,算什么!”
兰枝大怒:“你说哪个!”七巧退一步进房,把房门用力摔上,在房中喃喃骂:“说哪个自己还不清楚。”
雕着喜鹊、兰花的房门缝隙,露出七巧的话音。兰枝在周家长大,除了见到官老爷会害怕,带着古代平民害怕见官的一惯思绪。对于别人,兰枝没见识,她只管眼前,不管以后如何。
对着恨不能咬上两口的七巧,兰枝上前一步,用力擂在门上,嗓音高起来:“你敢出来说!”
七巧就等着兰枝先发飚,“咣当”大力拉开门,开始挽袖子作姿势:“你想打人!”每人房中都有郭家的丫头,出来相劝。
桂枝是跳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长长的厚巾帛,预备着打起来可以抽人。她跳出来,见长平匆匆出来,对着杀气腾腾的桂枝愕然,再见兰枝和七巧,正高一声低一声在骂。
曹氏的两个丫头,只伸出头来看笑话。
长平劝住:“不许吵!”再问:“为着什么?”兰枝抢先指着七巧道:“她骂我家少夫人!”七巧想想,她暂时找不出来她的哪句话有理,只能还道:“我关着门自说自话,她打我的门!”汪氏的人比别人灵巧,丫头也机灵。七巧抓住这个理,对长平道:“等晚上见夫人,请夫人来决断!”
因为这句话,长平骂她:“你是少夫人的人,是公子房中的,你还能越过公子去找夫人!”七巧骨嘟着嘴不说话,兰枝得了理,更要大声叫嚷:“她眼里没有公子。”
这嗓音响得凤鸾在房中也听到,移椅子坐在郭朴房前的凤鸾难为情,低声道:“兰枝是个直性子的人。”
郭朴没有说话,凤鸾又道:“我也是个直性子的人,我不喜欢汪氏。”没有兰枝和七巧的争吵,凤鸾是不会说这话。此时受到外面吵架感染,她径直说出来。
郭朴知道凤鸾憨,成亲前逼到床前,因为凤鸾自己愿意,所以逼着郭朴要答应。听到这些话,郭朴不奇怪,正要说话,门帘子一响,褚敬斋重新进来,喘着气到床前,可见他刚才生气而去,是一路狂怒。
“郭大人,驿站里来了一位蔡大人,”褚敬斋说到这里停下,郭朴病在床上,他结交这个人有什么用!
郭朴还是回应,他略一沉吟,吩咐床前的临安:“取一份程仪送到驿站。”临安出去,长平进来回话:“喝止开了,汪少夫人的丫头要找夫人,周少夫人的丫头好不容易才不吵闹。”
凤鸾原本坐着,不得不站起,垂头握着双手道:“兰枝她,没有坏心。”郭朴嗤之以鼻,从这句话可以听到凤鸾还是憨。
没有坏心?人与人的交往中,有几个没有别样心思。没有坏心,不是判断一个人是不是英才的决定条件。
郭朴骂凤鸾:“再有这样事,你回去打她。”凤鸾心中如铅般沉重,她不用出去看,也知道是汪氏的丫头寻事情。
兰枝就是寻事,也是有限的。当然,兰枝也是会寻事情的。在凤鸾这里,只能这样想。
而事实上,是兰枝先说的话。
郭家新来的这些人里,别说丫头,就是三位少夫人,汪氏和曹氏出身富商之家,也是不如官宦之家懂规矩。
褚敬斋出去,凤鸾闷闷坐着,郭朴不和她说话,凤鸾也不知道说什么。她静静坐着,郭朴不时从镜中看到她面色沮丧,心情低沉。
郭朴还是不理她。
两个人一个睡着,一个静坐不动,只有房中沙漏一点一点流下。两刻钟后,临安面沉如水外面来,到郭朴床前踌躇对凤鸾看一眼,郭朴沉声道:“你出去。”
凤鸾乖乖出去,在门帘子外不由自主往里听,临安对郭朴道:“那位蔡大人十分倨傲,见到程仪后问是哪一家送来,我回说是宁远郭将军,蔡大人哈哈大笑,说郭将军官途已经一目了然,这样殷勤,以后有事,可以寻我照应他。”
郭朴气往上涌,没有病过的人没有这感觉。好好的人得了大病,身边的人态度会有一个大转变。
以前对你好的人,或许会看不起你,不为什么,就为你病了,你好不了,你不能再在仕途或职场上对他有可能的帮助。
听上去很可笑,就是这个原因。
凤鸾在外面格外同情,她原本就善良,家里有难后更能体贴别人,见临安出来,郭朴虽然没喊她,她蹭到房中,慢慢在椅子上坐下,见郭朴还没有说话,小声道:“不要生气,这些人,”停上一停,凤鸾伤感地道:“他们没有经过难处。”
郭朴轻轻叹一口气,他想的却是别的:“你父亲受难后,你一个人如何过得来?”房中暖香温薰,凤鸾嘴角上翘微笑。
看一眼床上的郭朴,此时此刻一定不是英俊的人。而再想想,归宁时家里安宁,与这个不是英俊的人有关。
凤鸾揉着织锦绣百花的腰带,面色略有羞涩。郭朴禁不住随着也一笑,道:“吃了许多的苦?”凤鸾抬起双眸,炯炯有神看过来。
是吃了许多的苦,再看看今天的锦衣足食。周凤鸾低声道:“我会不离不弃地照顾你。”这几天又是好气色,玉色容颜上红晕染染,郭朴逗她:“我死了,你要安心守节。”
“不会!”凤鸾气恼立即上来:“你不要这样想,你不会,”她想不出什么话,只道:“你还年轻。”
郭朴笑起来,过于瘦的人面有笑容,好似骨头上一层皮在动。凤鸾今天看着,不觉得他有可憎。换了是来逼婚的那天,凤鸾还有害怕。
“你不怕我难看?”郭朴分明感受出来,他不能不问,他非常想问。病人心思比别人敏锐,无事睡在这里只有乱想,汪氏和曹氏从不争着来陪夜,郭朴知道她们心中有嫌弃。
只有凤鸾,要跑来陪自己。
凤鸾轻轻地笑,清纯的眸子在郭朴面上移动:“看惯了,也就不怕。”说到这里觉得不妥,她把衣带多揉几下,又找补一句:“城里的跛子,看惯了也就不怕。”
郭朴好笑:“拿我跟什么比。”凤鸾不会说话,不如汪氏嘴头上来得,这是早就知道的事。凤鸾窘迫:“就是,看惯了就喜欢。”
窗棂轻响几声,把郭朴沉浸的心思打醒。心,浸在暖融融中,病人也会好几分。他被打醒后哑然,汪氏不争着陪自己的,她争着管家,争着出风头;曹氏看似不争,其实汪氏说话她一句不少;而凤鸾是争着来伴自己。
换了一个人,可能会想这三个人多有心计。而郭朴虽然有病人的乖戾,心思还是保持清明。这一点上,与他自己的想法,我虽然病了,不是废人有关。也有郭夫人事事让儿子自己处置有关。
人还能处置事情,就不会成废人。
有人要说,凤鸾也不是一心一意的,郭朴则细细品味凤鸾的心思,假以时日,或许凤鸾会是真心人。现在她的真心,还待推敲。
病人的可怜之处,有谁知道!只以凤鸾为主心骨的人,可曾想到郭朴年青意气风发之时病倒,他的心里有多痛苦,他对于周围的人有多怀疑?
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