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难得的暴雨如注,大门被人打响。看门的人是跟来的老家人,还有几个亲戚在门上帮着,打开门,见是长平和买菜的人回来。
长平回身看后面:“那个女人还在?”雨水中街角一把半旧油纸伞,离这里有一里多路。自从郭家入住,这附近的民居拆了一条街,闪出一块空地来。
凤鸾从来心肠儿好,当然说扰民,郭朴慢条斯理一句话,就作决定:“为安全。”
现在这隔开的一里多路,如果有人过来,早早就能看到。不是郭家人,一般人还过不来。就是本城的县令要来,也是先停在街口外,民居内现在驻兵,当兵的验过无误,通报过来,郭夫人说见,这才有请。
那油纸伞下的人,三天前就过来,要面见郭夫人。她生得白净儿面庞,一双眼波总有媚光。长平看出来风尘气,不让凤鸾见她。
此时大雨倾盆,她还苦苦的等候雨中,几个亲戚和长平说笑:“让她见见夫人,指不定是朴哥什么人?”
坚定不移相信郭朴的长平不屑一顾:“将军在军中,哪能有女人?”亲戚们都捣蛋,嘻笑回道:“上一回朴哥回来,带回来的几个人吹牛,说放假时可以松快松快,这松快是指什么?”
长平也笑,看着人把菜送进去,让人关紧大门,这是郭朴特意交待:“这城里治安不比家里,处处要当心。”
来见凤鸾,凤鸾照例问一句:“还在?”长平点头:“还在。”凤鸾没有再问,让长平过来看一项生意:“这里有几样东西,我们自己运回去,比买别人的要便宜。这路也走过,难走的地方我们马车都过来,只是怕有强盗,”
说到这里,凤鸾又微眸,见窗外大雨打得树枝子乱歪,轻轻一笑:“人倒经得起淋?”长平道:“等将军回来,她要还在,再见不迟。”
“说得也是,”凤鸾出了一下子神:“朴哥才送信回来,说只怕一年回不来。难道她知道朴哥不在,这才赶来?”
有长平在,诸事方便,就是疑问几下子也顺手,长平道:“街上随便一个花子,也知道将军一年回不来。”
凤鸾陡然担心,这担心她一直放在心里不敢问,这个时候轻轻吐气问出来,眸子里全是紧张:“打很要紧的仗?”
“这倒不是,是去得远。”长平宽慰着她。这答案等于没说,凤鸾垂下头黯然道:“我宁可这女人是他的,也不愿意他去那么远的地方。”
长平陪个笑容,找话出来要说,外面有轻笑声,长平精神一振:“姑娘们来了。”凤鸾马上闭嘴不提此事,见念姐儿和二妹扯着郭世保,姐弟三人笑逐颜开回来:“母亲,给你包子。”
郭世保扑到凤鸾怀里,拿脑袋揉她:“要出门儿,买鸭子买鸳鸯,我要出门儿淋雨。”他还会说的一句话,是仰起脑袋,眼睛里总有水汪汪让人不忍拒绝的神态,把父亲拿出来说事儿:“父亲说不吹风不淋雨,不是他的好儿子!”
大雨打得地面上坑坑洼洼,凤鸾只看一眼就把儿子抱紧:“母亲一松手呀,你就跑走了。”郭世保格格的笑,念姐儿嘟一嘟嘴,二妹把手里小型流星锤舞得哗哗响。
“二妹,你这东西怎么会响?”凤鸾听出来不对,二妹大跑小跑着过来,一副狗腿模样:“母亲你听,前几天才会响,这声音,多动听呐。”
念姐儿笑眯眯:“好似碎玉。”
另一个却不响。二妹把两个都放在母亲面前摇过,凤鸾嫣然:“果然动听,这是个什么东西,以前不响,现在倒响起来。”
长平尖着耳朵揣摩:“二姑娘给我看看,我听着真的有几分像碎玉声。”二妹不肯给,手一缩收回来,对长平扮个鬼脸儿:“你要收我的,我知道。你去年收了我四样子,前年收了我五样子,今年还想收,没门儿。”
“怎么这样对长平说话!”凤鸾责怪二妹:“你弄的那些东西都吓人,不是女孩子玩的东西,怎么能不收起来!”
二妹收起鬼脸儿:“母亲,那你让我去看父亲吧,都说父亲那里,可以随便打架,可以随便玩兵器。”她神气活现:“二妹要当女将军!”
凤鸾忍不住笑:“女将军,母亲先给你一件差事!”二妹身子一直:“母亲请说!”郭世保从母亲膝上溜下来,小脚跺起来:“母亲请说,”再奶声奶气:“我也要差事!”
“去陪祖母,让她喜欢,这就是差事!”凤鸾说出来,念姐儿轻轻一笑,二妹傻了眼睛,独郭世保很喜欢,转身就走:“去找祖母要吃的。”
凤鸾对二妹点一点头,打趣她:“郭二将军,你不服我的军令?”二妹哼哼两声,犹豫着道:“怎么不让我去练剑呢?”
祖母那里虽然好,还是多吃包子的天下。
才出房门一步,二妹欢喜起来:“有客人!”她回身对姐姐挤眉弄眼:“你猜猜是谁?”念姐儿当她玩笑,笑着道:“我陪母亲,你自己去玩。”
二妹在房门口不走也不进,只是眯眯地笑,又不时回身去看。凤鸾好笑:“你看什么?”
因为下雨,客人是从一侧抄手游廊而来,不是从院子里过来看得到。凤鸾见不到,也还当二妹在说笑。要是有客人,能不先来通报。
门人由京中跟来,这个客人是门人认识并熟悉,有一个亲戚带路,领着主仆几个人过来。走廊是木头的有回声,脚步声房中人都听到时,二妹欢呼一声:“滕大哥哥。”
念姐儿手中的一本书,“啪”地掉下来。
房门外出现几个人,一个主人是滕有聪,后面还有四个是家人。他笑容满面在房门外先施一礼:“岳母。”进来离念姐儿有三步远,再来见礼:“念姐儿。”
凤鸾喜出望外,以致于话说不好:“怎么,……。你到来了?”念姐儿嘟嘴:“他不能来吗?”喜上眉梢也有疑问,不过在眼睛里,你怎么来了?
分开不过数月。
滕有聪先责备念姐儿:“怎么这样和岳母说话,”再对凤鸾含笑:“我回父亲,我这样年纪,正是历练的时候。现成有岳父在,为何不去?”
“我的儿,你来了很好,不必往你岳父那里去,”凤鸾打断他:“你去了,我们多挂心一个人。”念姐儿也大出意外,目不转睛看着滕有聪,嘴唇嚅动想说几句,又默默咽下去。
家人来见过礼,凤鸾让人重赏他们:“我自己走过两回这路,知道不好走,可怜你们就几个人,是怎么过的那山,怎么过的那水?一路都辛苦。”
又让人请郭老夫人,又让人给滕有聪收拾住处。
郭老夫人来到,大家对着滕有聪问个不停,郭世保最挂念的:“给我带什么?”二妹跟在他后面要:“来一回,不会把我忘了吧?”
念姐儿静静的笑,滕有聪每看一眼,就仿佛见到池水里静静开放的莲花。
“父亲说,应该来,我就来了。”滕有聪把家里的问候都带到,把礼物也一一分派,再把父亲的话回过。
郭老夫人啧着嘴笑:“听听,你们家的是那书上说的,精忠报国的人。我们这些个,可是来拖后腿的。”
孩子们嘻笑一片,滕有聪笑着道:“京里传遍,皇上说岳母为岳父不远千里来探望,才是有忠心的人。”
夸得凤鸾不好意思,她只有一片私心,孩子们大了要见父亲。要问她自己想不想郭朴,她肯定嘴硬到底,指着孩子来说话。
凤鸾一喜欢就把外面那女人给忘了,滕有聪回的话:“岳母,外面有一个人淋着雨要见岳父,怎么不见?”
三个孩子里有两双乌溜溜的眼睛看过来,多吃包子还小,对于女人找父亲不懂,只是和郭老夫人笑着。
凤鸾脸红了,被女儿们这样看着。郭老夫人喊她:“是怎么回事,朴哥又怎么了?”凤鸾难为情地先看孩子们,尽量笑得若无其事:“你们去招待滕大哥哥。”
“母亲,我们要听听。”两个女儿一大一小,都不乐意。滕有聪自悔失言,却还能镇定:“岳母不必担心,岳父不在家里,我是半子,我来为你打发。”
不由得凤鸾心花怒放,这心花遇到念姐儿直白的眼睛,凤鸾扁一扁嘴,要给女儿们一个解释:“你父亲不在家,知道是什么人,不见为好。”
二妹先心领神会,抢着开口说好:“要是父亲做错事,父亲在,抵赖不了,母亲可以当堂再审父亲。”
讨好母亲的话,把凤鸾气得不轻:“你是斯文的姑娘吗?这些话从哪里学来?”二妹见势不妙,赶快溜走。多吃包子最近和她很好,天天同她踢腿抡棍,在后面喊:“等等我,”
追出来二妹就在房门一侧等着,小声地道:“别说话。”多吃包子捂住小嘴,和姐姐站到一处偷听。
念姐儿见自己只怕也要撵,忙道:“母亲不敢见她,”凤鸾大惊失色:“怎么叫不敢见?”念姐儿笑眯眯:“让她这样等着,别人见到岂不传言?父亲就有什么,母亲还有我们,不必怕她,”怂恿道:“见见吧。”
凤鸾心里其实想见,能忍住不见是她自重身份,婆婆又在跟前,还有郭朴其实让人放心,凤鸾的不放心,多数由她自己乱猜而来。
不放心,见到郭朴后,就会没有。又不知道这女人会说什么,怕影响到孩子们和自己过日子的心情,凤鸾才不见。
女儿的怂恿话,凤鸾听进去:“好吧,那我见见,你呀,回房去!”对滕有聪看看,滕有聪起身应道:“我陪岳母去见。”郭老夫人哼了一声:“我也去见!”
眼看着没有念姐儿的份,她装着乖巧去扶凤鸾,低声道:“母亲何不教教我,免得我以为不会处置。”
凤鸾本来只打算一见,不管是什么再做处置,见念姐儿这样一说,她很有被激将之感。这个……好母亲凤鸾知道今天不是见一个女人那么简单,而是给女儿看着。
好吧,凤鸾没有多想,只对着念姐儿关切、信任的面庞,她咬牙决定上了。“你也来吧,你也不小了,可以为母亲分忧。”
滕有聪愕然,正要劝阻,见扶着岳母的念姐儿对他噘嘴,滕有聪咧开嘴一笑,余下的劝阻话就没有说。
正厅没有京里将军府肃穆,正容坐下几个人,让带进来的那个女人也感压力。
长平跟着她进来,为她指引:“叩头,见过我家老夫人,夫人,姑爷小姐。”
郭老夫人眯着眼睛看她,见没有跪前,先扬起脸把厅上人扫一个遍。外面是黄暗雨幕,厅上光线一般。
她这一扬起脸,好似明亮全在她面上。大眼睛直鼻子小嘴巴,那眼波如丝如网如勾魂如摄魄。凤鸾不悦看看念姐儿,真不该让孩子看到这个。
“妾玉娘见过老夫人,夫人,姑爷和小姐。”玉娘自报家门,款款身姿扭着跪了下来。滕有聪皱眉头,对着看得不错眼睛的念姐儿使眼色,让她快进去。
念姐儿太新奇,几曾见过这样的人?她一直就打量着,再一想是找父亲的,她沉下面庞。
郭老夫人没有说话,凤鸾问她:“你要见我何事?”玉娘抽出帕子,先掩面轻泣起来。这一哭看似低而又断断续续,却哭了一盏茶也没有完。
凤鸾用眼神请郭老夫人示下,郭老夫人对她努努嘴儿,你自己处置。念姐儿等得不耐烦,正要说话,滕有聪先开口,这家里除郭世保以外,主人里面男子,就只有滕有聪。
他语气稳定:“出去哭吧。”只这一句,玉娘住了哭声,别人不说话时候,这个少年开了口,又说是姑爷身份,玉娘知道郭家这里没有成年男主人,难免要看这姑爷一眼,这一眼过去,她习惯性的抛了个媚眼。
房中响起一阵吸气声,凤鸾目瞠口呆没发出声音,这一声是念姐儿发出来的。如烟带媚的眼波,让念姐儿想到半残桃花的诱惑。半边嫣红半边凋零,别有一种折腾美。就是现在这种,她素衣净面,身子如蛇般一转,眼神儿似睨非睨,似抬非抬,分明没有抬,还是和滕有聪对上了眼。
郭老夫人看不下去:“长平,送她走!”
“老夫人,我肚子里有了上都护的孩子,您好歹要留我到他回来。”玉娘哭哭啼啼,凤鸾倒吸一口凉气,郭老夫人是什么眼睛,她数十年在生意场上,并不是居家一味护短的老夫人,冷冷挥手:“那你外面住着,等他回来再来!”
手伸给凤鸾:“扶我进去,无事来见这样的人,事先也不打听我们家是什么样家,无事听这些!”
玉娘紧走几步,见样子是要扑到脚下,一左一右两个人来拦,长平在左,滕有聪在右,都纵身得很快,念姐儿说话没有他们动作快,气得跺着脚:“赶她走!”
“都护给三军有假时,他往我这里来了三次,上一次来说夫人要到,又许我有了孩子就进家门,夫人,是真是假,留住我便知!”
玉娘被拖着走,声嘶力竭说着。
扶起郭老夫人的凤鸾平静地道:“等一等,”把气急败坏的念姐儿看在眼里,凤鸾就打算要说些什么,她静静地问:“你有了孩子?”
“是的,我有了,真的是都护的。”玉娘仿佛见到一丝希望。
凤鸾轻轻一笑:“你有了孩子,不可以雨中久站,也不可以久站,回去吧,真的是我丈夫的,你生下来再来找他。”
喊念姐儿:“来扶祖母。”玉娘呆住:“我……”凤鸾头也不回,丢下一句话:“不管为你自己,还是为你身上的孩子,你这样肆意,你真的有了孩子?”
玉娘再一回呆住,长平用腿踢踢她,居高临下地道:“喂,走吧。”长平压根儿就不信,看着这个人出门,悄声喊来两个人:“跟着。”
事出反常必有鬼,郭朴军中久旷睡这种女人,长平会信几分。但是睡这种女人,还许她有孩子以后进门,长平不信。
长平来回话,走到凤鸾房中,正要劝解,凤鸾止住,她身边坐着念姐儿和滕有聪,滕有聪正在分析,和长平想的一模一样,只是长平不会说,滕有聪为安凤鸾的心,他说出来:“要说岳父一时糊涂,也有可能,但是有孩子,这决不可能!”
“一时糊涂,也没有可能!”凤鸾从嫁到郭家,在郭朴病中对自己的病绝望时,也没见他犯过多少糊涂。
她吩咐长平:“你从来能干,朴哥手下的兵全教给你,去查查她去哪里,从哪里来,这是个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人,母亲居然没看出来。”念姐儿不平的插嘴,得到两声训斥,一个是凤鸾的:“你少想她!”
一个是滕有聪的:“不必多话!”
念姐儿看看母亲,再看看滕有聪:“人家只是想帮忙嘛。母亲,不是怕你伤心。”她不服气的话,凤鸾轻笑:“母亲在你心里,只是会溺爱多吃包子的人。”
“难道不是?”念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