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拿大铜盆送水进去,二妹眼巴巴看着母亲,这个人,又睡了二妹的床?烛光初燃,照在二妹可怜兮兮的眼神儿上,凤鸾忍不住笑笑,柔声道:“乖宝贝儿,你大了,要一个人睡。”
郭朴睡在床上,手中有一卷儿书看,听外面闹起来,眨眼就哭得声嘶力竭:“二妹小,二妹不大,二妹要和母亲睡,二妹不要一个人睡。”
当丈夫的看妻子笑话本不应该,郭朴不笑只觉得吃亏。放下书他出来,见凤鸾手忙脚乱哄着女儿,二妹就差又在地上打滚,哭得小脸儿鼻子一把眼泪一把,把母亲衣服揉得乱乱的只是哭:“我不要睡,我不睡,母亲也不睡,母亲只陪着我。”
凤鸾觉得有什么,回身看里间,门处站着负手的郭朴,半晕的烛火打在他面上,他着一件石青色绣竹枝儿的宽袍,身材挺拔,英俊面容上带着笑意,看得很是专注。
被郭老爷子话说通心思的郭朴,觉得女儿闹脾气都是好看的。他看得有趣,凤鸾很难为情。敢情不是他哄?
没事人儿一样往那里一站,带上三分笑,怎么看怎么可气。
心里这样想,手边儿更慌乱,凤鸾恼怒上来,难得对二妹怒斥:“起来!”要是郭朴不在,凤鸾生气,二妹也放在心上。今天见母亲为那个称之为“父亲”的人凶自己,二妹睡在地上,抱住榻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很没面子的凤鸾不住偷看郭朴,郭朴收到她的眼光,就似笑非笑。凤鸾烦躁不已,幸好郭夫人带着念姐儿赶来,念姐儿去拉妹妹,二妹生气在姐姐手上打了一下,打得念姐儿咧着嘴,要哭不哭时,郭朴弯腰对她招手:“到父亲这里来。”
念姐儿有了去处,马上奔到父亲怀里,郭朴抱着她和二妹相比,更是乖巧可爱的一个孩子,他与女儿额头碰额头,笑语道:“呼呼。”
“嘻嘻,”念姐儿很开心,双手抱住父亲颈项问他:“不呼呼的那个祖父在吗?”郭朴大笑。这房里人从郭夫人起,都怕他生气不喜欢二妹。见他笑得开心,郭夫人笑起来,凤鸾陪上浅浅一笑,见二妹怔忡看着,把她扯起来整衣服,责备道:“要打打才好。”
说到打人,眼光往郭朴身上去。郭朴装看不见,对母亲道:“我几年没回来,今天晚上念姐儿和我睡。”郭夫人答应不迭,郭朴再冷淡地对凤鸾道:“你们母女不愿意看到我,我不出去,你们换个地儿睡!”
见念姐儿身上衣衫未换,郭朴喊丫头:“打水来,我给大姑娘洗一洗,再取她睡觉的衣服。”念姐儿把母亲和妹妹全忘了,抱住父亲一个劲儿的讨好。
她才六岁,能讨好出什么话来,要说也是:“有父亲真好。”郭朴初时大笑,来到房里忽然叹一口气,见念姐儿有疑惑,打起笑容道:“父亲说故事给你听。”
凤鸾和二妹在外面,听着里面念姐儿欢呼:“要听好多故事,”把褚先生的话想起,卖弄道:“我背诗给父亲听。”
房中父女两个人欢笑,外间母女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郭夫人到底记挂她的孙子,要把二妹带走睡,二妹不肯,郭夫人挂一挂脸色,对凤鸾也道:“让你不要太疼她,这孩子惯得不成样子。今天晚上你带着她睡,明天可不能再这样。”
凤鸾答应着,见丫头们打水送巾帛。怕郭朴洗不好,走到里间门往里看,倒也有模有样。念姐儿很是配合,笑眯眯伸长小脸儿,郭朴极尽细致,慢慢给女儿擦洗手脸,明知道门外有人,头也不抬。
二妹在母亲膝下扯扯她:“和我去睡。”她得意洋洋,把母亲赚到自己身边。母女上床,没多久二妹睡得香甜,凤鸾要回房去,又想起早上顶撞郭朴。
儿子在凤鸾心里根深蒂固,不亚于郭家的人想孙子。一弯明月在窗外,朴哥回来在家,凤鸾遥遥无端有了相思。
春月皎洁,春风带醉,凤鸾一个人在月下苦苦相思了一回,才明白自己痴。人就在家中,怎么还要苦思他?
一早醒来,二妹不愿意母亲离开,凤鸾哄着她:“母亲要去拿衣服,去铺子里只带上你,没有衣服就不能去铺子。”
二妹因此同意,但不放心,和母亲一步不离回到她的房中,没有进房门,就有笑语声。念姐儿和郭朴吃早饭,父女不是分成两边,而是郭朴盘膝坐着,念姐儿在他一侧膝上,小脸儿鼓着吃得正欢,见母亲和二妹来,欢声道:“快来吃早饭,”她骄傲地对母亲道:“父亲今天陪我念书。”
小手攀上父亲脖子,念姐儿把昨天的事全忘记,告诉父亲:“二妹叫多撕书,她会撕很多书。”郭朴神色淡淡,用小银勺喂给念姐儿粥,把她嘴堵上。
凤鸾要借着这话来下个声气,这事也就算了。她是郭家门里宠惯的人,对于郭朴认真生气又悬心,见郭朴冷淡,怕没意思,带着二妹取过衣服,出门到外面用早饭。
二妹不是小时候,中途要回来找家人的小子们。有人送她回来,她习惯的先来寻姐姐。在门槛上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见房中没有褚先生,只有父亲和姐姐在。
父亲手执姐姐的小手,带着她一笔一笔地写字。二妹不无冷落,小孩子不知道什么是不服气,出去找人玩。
褚敬斋回来后,针对二妹身子弱对症下药,又想法子哄着她多动,带着她踢腿打拳。二妹不耐烦坐,踢几下子就跑开。但是随着父亲的那一面出来,无事和家人小子们打打闹闹,有父亲当年的小木头刀,拿在手里喊着:“打,”总玩得痛快。
跑了一气,带着小屁孩几个去演武场玩。这是郭朴在家时就有的,家里包括他的院子,几处垫上黄土,方便郭大少习武。
黄土垫得厚实,也是二妹爱玩的地方。周围有假山石,还可以爬。今天来到这里,见场中热闹。
十几对小厮在习武,临安在当总教头。这样子煞是好看,二妹看得眼热,走过去见场中摆下桌几,居中坐着父亲。
父亲今天很好看,二妹平时只见人穿大袖子衣服,箭袖衣服很少见。郭朴一身宝蓝色箭袖衣服,旁边几上放着他的佩剑,见女儿伸头伸脑过来,暗暗好笑。
再精明的孩子,也玩不过大人。他昨夜没有凤鸾,对着明月也是相思。相思过也笑自己,玉人走几步就有,这是弄的哪一出子。
和凤鸾又顶上,又不能教训她。要降服,只有先降服自己的小刺儿头女儿二妹。
对着场中喝一声:“用力些!”小厮们大声呼喝着,踢腿伸拳虎虎生风。家人的小子们情不自禁在旁边学,二妹津津有味,也动几下手脚。
郭朴慢慢站起来,缓步走下场中。小厮们让开成一个圈儿,临安大声道:“有在公子手下过三招的,带你京里去!”
跟着郭朴去军中的几个小厮回来都有官阶,虽然不高,却让郭家的家人心动。家人们或是卖身或是被雇,原本想的是在生意人家有饭吃,现在看看居然能当官,不由得能去的人都心动。
见公子场中威风凛凛,先开始还客气,再后来用尽力气一个一个的来,郭朴打这种三脚猫的人是不在话下。
举拳放倒一个,抬腿又倒一个,侧身纵跳,潇洒得衣袂飘然,可圈可点。二妹看眩了眼,小眼儿溜溜又被一样东西吸引。
长平送到几上一把精美的小剑,剑身上雕刻花纹,镶有闪闪的小宝石。这剑一出来,小孩子们全看呆住。
见父亲还在场中和人比试,二妹蹑手蹑脚到几旁,手一伸小剑握在手里,拔腿跑如中箭的兔子,后面跟着一拔子小孩。
在桥下柳树后大家玩这剑,拔出来淡淡有香气,是一把小木剑。二妹爱不释手,有个小孩憨头憨脑道:“这剑不好,这剑头钝的,打不了架。”
二妹瞪他一眼,别的小孩子也被提醒:“二姑娘,剑头全是尖的,又薄,这把剑头这么厚,”用自己小手比上去,光剑鞘就有三、四指厚,剑身更是一个木头块,谈不上是剑。
二妹不无泄气,小孩子怂恿道:“找公子换把好的,又尖又薄的,可以挖土可以削花,才叫神气。”
傻了眼的二妹一天都不喜欢,开始不想寻父亲,不想求他。对着小剑丢下舍不得,实在太好看。不丢吧,拿出去无人喝彩。将就到下午总算想通去找父亲,却见父亲不在。
郭朴在城外,带马扬鞭去看他手下几个同乡。算着日子,他先回来别人后回来,差不多到家。城外春风习习,麦田里绿油油,如棋盘格子般。郭朴畅快地道:“好看!”
想田园风光就要离去,以后戎马倥偬,要就官场运筹。郭朴更珍惜眼前春意,忽然失笑,家中春意渐失,何不珍惜珍惜。
有大片油菜花出现,让人赏心悦目。行过二十里,临安分辨地形:“到了。”当先带马拐入村庄里,见牧童骑牛在林外,鹅行鸡飞有安逸。
郭朴从回来,其实一脑门子的官场利禄,去京里如何钻营。周围悠闲地界儿,让他浑身松快下来。
村里有小儿奔跑嬉笑,临安怀里取一把子铜钱,笑问:“徐大清,杨有礼在吗?”小儿怯生生指门首:“那是徐家,”再冲着地里喊:“杨老鬼,你家来人了。”
郭朴在马上笑得跌脚:“这是他本来名字?”临安把手里钱分给他们,黄澄澄全是新制铜钱。拿到钱小孩子们不再怕,争先恐后道:“他脸上多了疤,再演社戏可以扮鬼。”郭朴更是大笑。
一个面上有疤的汉子从田里直起身子,手扶在锄头上眯着眼睛看,认清是郭朴,丢下锄头欢喜跑来:“原来是将军,我正说过几天赶大集,趁便到城里看看将军。”
杨有礼是从八品的校尉一职,在军中盔甲在身自精神。现在身上一件汗布小褂子,黑如铁般的肌肉满身是汗水,郭朴笑着下马:“我打搅你种田,不过我今天特来看你们。徐大清呢?”
“在家抱孩子,他媳妇前年去看了一回,回来生下两个娃。”杨有礼用小褂抹去汗水,带着他们往村里走。见马上有礼物,笑着道:“将军来看我们,还带什么礼来。”说过不等人回答就去拿:“不瞒将军说,我娃子就看这好看的布。”
临安打他的手,笑骂:“你难道买布的钱也没有?”杨有礼嘿嘿:“一块儿回来十几个弟兄,他们钱不足,我分了分,余下的就不多。不是买不起布,而且舍不得买。”见自己家门近了,小声道:“到徐家去坐吧,我婆娘凶着呢。”
借着郭朴的马挡身子,本想不知不觉过去,不防家里人看到,冲出来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妇人,生得有几分姿色,叉着腰站门口骂:“又偷懒,每天只和人摆龙门阵,说你的鬼故事最好。你不种地,等我去种不成?”
她身后转出来一个小女孩,也是凶巴巴:“快去快去。”
郭朴主仆笑得身子乱颤,杨有礼吼道:“将军来了,你凶什么!”杨家女人愣上一下,变脸带着女儿冲回门,用力把门摔上,在门里面骂:“有能耐别回来!”
到了徐家,更为好看。徐大清左手一个,右手一个,两个娃娃一周多,在他手臂上翻来滚去不得安静。
见郭朴来,放一个下来:“去,找你娘。”房里也是骂出来:“我手里有活,我不缝补,你们穿什么!”对孩子道:“找你爹!”
徐大清在给郭朴找板凳,两个孩子抱住他腿:“爹,买吃的。”临安笑得快站不住,郭朴回身喝他:“给我寻个坐的地方,只是笑什么!”临安才去。
郭朴同病相怜,让跟来的南吉把东西一分为二,一份给了徐家,一份给了杨家。又各送二十两银子:“安家费用吧。”
来的人送东西又有银子,徐家的女人客气许多,送出来几份子茶水,没有茶水,全是大麦芽。临安端在手里悄声取笑:“咱们当兵的时候,也没喝过这个茶!”郭朴又怒目他:“喝凉水的时候你还记得!”
徐大清和杨有礼异口同声说了一句话:“战场上再威风凛凛,回到家里夹着尾巴做人。”郭朴闻所未闻这话,咀嚼起来分外有味。
要说他心里有别扭,衣锦带乡,难道不应该家人捧着哄着。听过这两句话,郭朴哑口无言,把茶捧在手里喝了半碗,才失笑:“这话竟然是道理。”
徐大清和杨有礼互相挤着眼睛:“将军你呢?”郭朴不肯告诉他们,板起脸道:“我,当然与你们不同。”
回来路上郭朴再没有赏春的心,来时觉得家中闷闷,女儿不和爹亲,还没处说理去。出城见春色,自以为浮生偷得半生闲。现在心情改变,郭朴嘴角噙笑,将军外面威风凛凛,回到家里夹着尾巴做人,这话真形象。
回家去近傍晚,见凤鸾在二门上望着,见他回来松一口气,不好意思地笑着上前问讯他:“朴哥,哪里去了?”
“城外挑头牌魁首,我去转了转,没有一个好的,还是回家看糟糠。”郭朴心想自己这尾巴,还真的不好夹,还是取笑。
凤鸾扁一扁嘴,想了一天,她有话指责郭朴:“和自己女儿置气,朴哥你大人了,果然更能耐。”郭朴没想到凤鸾迸出这句话,被数落有些急,上前伸手敲了凤鸾一下,笑骂道:“你才是能耐!”
夫妻携手而回,凤鸾慢声细语为二妹说话:“过几天,就和念姐儿一般亲热。”郭朴笑着哼哼两声,见二妹坐在台阶上,旁边放着她新抢来的木剑。
父亲和母亲并肩而回,二妹没有心思闹意见。蛮横的把木剑对父亲一伸:“给我磨尖!”凤鸾无奈:“二妹,不能这样和父亲说话。”她耐心对女儿道:“你看母亲,就从不和父亲这样说话。”
郭朴:“哼哼!”凤鸾白他一眼,郭朴要笑:“你女儿全学会了。”凤鸾推他:“你先回去。”郭朴把她强拉走,往房门内一推,回身廊下负手站着,对着二妹绷紧面庞:“以后打得赢我,才给你办件事情。白拿把剑不会用,算什么本事!”
二妹鼓起嘴瞪着他,凤鸾笑着来圆场:“朴哥,”郭朴扬手一推她:“进去!”对二妹还是认真严肃:“今天敢和我比试吗?”
“啊…。!”二妹扑上来就抱他大腿,郭朴大笑,拎着她进房,放在地上笑:“是我的孩子,这么有胆!”再微笑:“你怎么不是个男孩子呢?”
郭大少适时地夹了一次尾巴,给自己女儿一个台阶下,也给自己和凤鸾一个台阶下。二妹稀里糊涂不明白,但是明白自己手中的剑可以一伸,还是不喊父亲:“给我磨尖。”郭朴接在手里,随手一个势子,二妹看傻了眼,郭朴道:“你又不会用,耍得那么难看,磨细在你手里也是块木头。”
二妹呆若木鸡,三岁孩子哪里听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