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执的不是剑,而是弓箭。长剑不能及远,弓箭拉满,就是一箭过来。雪花不住飘落,这一箭破空声铮铮而响。
蒙面黑衣人身子躲闪不及,人人盯得结实,这一箭要把他拿下。
又一声破空声,另有一箭后发先至,对着长平这箭飞来。在险些射穿黑衣人的时候,把长平来箭打落。
家人们心里准备的喝彩声落了个空,俱有失落感看墙头上,不知道何时又多了一个人。
长平大怒赶上:“有种不要走!”两个黑衣人哪管这些,急急地去了。雪地里有脚印,郭家大开大门去追。
带着器械的十几个家人沿着脚印直追到一间民房,见门窗大开,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后面窗户里是一条河,长平警惕地长剑在手伸出头看黑沉的河水,大怒道:“算他有种,淹不死他也冻死他。”
他们离去足有一刻钟,水里面扑腾腾出来两个人,正是刚才那两个黑衣蒙面人。相扶着互相上岸,身上衣服出水北风一吹,结出片片冰绫来。
“大哥,你……。有火吗?”其中一个人问另外一个人,他牙齿打战,面色冻得铁青:“你说我们这趟差事,这算什么差事。要是偷王公贵族机要,还有一个说法。”
说上几句话觉得嗓音渐流利,他就多说几句。另外一个人正在给自己抚热身子,再给这个人也动动手臂动动腿:“娘的,我也不知道。”
天色渐亮,城里的人又发现城门口儿巡逻的兵加多,街上的衙役也加多。凤鸾在房里坐着,手搭在问枕的手枕上,请来一个先生给她在看视。
少倾看完,先生去开药,郭老爷子跟在旁边问,先生宽慰地笑着:“不妨事,少夫人只是受到惊吓,开些药安神的药服下。”
长平在一旁长跪自责:“没有想到,原以为是为钱,要为钱家里处处都可以拿到。”凤鸾命他起来,他不起,想到昨夜郭朴要在,她神伤道:“要是公子在,你不会不听我的话。”
叩了一个头长平起来,凤鸾不放心:“公子的事情你最知道,他是要找什么?”长平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几年过去,他不会往那里去想。出来自己闷上半天,只能出去增多上夜的人,没有别的办法。
新年里飞雪更大,大年初一是走亲戚的好时节,凤鸾早上起来有胎动,郭老爷子和生念姐儿那回一样,让人搬把直背交椅,在廊下坐着和念姐儿玩。
念姐儿插着两朵子水仙花,在廊下蹦蹦跳跳。郭夫人带着两个稳婆雪地里走来,春风满面地和她们说着话:“你们去看看,离临盆只怕不远。”
稳婆们为讨郭家喜欢,笑得合不拢嘴道:“大年初一生下来的,从来是个福气大的。”郭夫人含蓄地道:“算日子出了十五才生,不能为福气大早生。”稳婆马上换过口吻:“正月里生的,福气都大。”
念姐儿趴在门边儿上,笑得好似雪中梅花,她不得进去,等着郭夫人进去趁空看几眼,不防郭夫人停下来,身后有人喊:“夫人,汪家的人来拜年,孔家的人来拜年,施家的人来拜年……”
一气说上十几家,是这省里中上等的生意人家。
离门只有一步,郭夫人转身若有所思,大年初一他们来给自己拜年?对公公讨个说法:“往年没有这个礼儿?”
郭老爷子见怪不怪,他膝边放着五足圆花几,取过上面放着的小茶壶,淡淡道:“上门是客。”和汪家,足有几年大人们互不来往,管事的生意上低头不见抬头见,没有断了来往。
雪地里梅花飘香,郭夫人没有心思去闻。往事如雪泥鸿爪也好,如刀刻有痕有好,总是留在痕迹。
客人们在前厅,不大的小客厅上收拾得精致。屏风有八扇,上面刻的是喜鹊梅花报春来。清一色的靠背椅,两张夹着一个小小的圆面子鼓腿小几,几高出椅扶手一些,上面茶水瓜子一应俱全。
共十几把椅子,上面全坐着人。汪大爷和汪大奶奶坐在首位,见郭夫人来,面有尴尬,却自如起来迎她。
“今天我这里风水旺,”郭夫人笑容可掬:“各位请坐。”见各人愁眉苦脸,郭夫人打趣道:“来得这么全,是接我孙子?”
汪大奶奶笑得有些苦,却不能不问:“少夫人今天临盆?”和她相对过来,郭夫人喜气在眉梢上:“就快了,你们都来了,候着我孙子出来再走。”
大家闷头闷脑,上门做客的人连主人家的喜事也不管,郭夫人异样地道:“出了什么事?”汪大爷送上一封信:“夫人你看,”他带着想勃然怒,却无从发作的神情:“混个行当越来越难。”
信上是宁王殿下常往这里来的采买杨管事的话:“……闻今年织造好,汪兄是这里行家,我三月里来,与汪兄多多商讨。”
“这是宁王殿下所为吧?”汪大爷的话一出口,不少人附合:“没有殿下的话,杨管事一个人他敢这样?”
汪大奶奶见郭夫人不嗔不怒,心中想到和郭家的纠葛,酸酸地敲打道:“你家公子是个将军,想来朝廷管不到你家。”
郭夫人翻脸道:“这是什么话!”汪大奶奶噎了一下,讪讪缩一缩裙下的脚,郭夫人重有笑容,慢慢地道:“我也接到这话,”她扬起面庞:“不瞒你们说,我接的还不是信,是宁王妃亲口对我所言。”
客厅上人炸了锅,生意人全怕官吗?这就未必。当官还有人管束,生意人只受同行挤兑,税务上管束。
三十以前商议苦无对策,才赶路来寻郭夫人,见她胸有成竹,没有一个人不误会。汪大爷阴森森地道:“夫人,你把我们都卖了吧?”
“卖你们值几个钱?”郭夫人谈笑自若,眼睛在客厅里一扫,大家话就没有,静下来,看着郭夫人。
年纪还在四十多岁的郭夫人,还是容颜年青,郭朴一双黑眸遗传自母亲,在郭夫人面上,更像黑亮石般亮,这宝石会读人心。
“还是上个月我在京里,宁王妃大驾到我铺子里,”郭夫人淡淡回想那天,铺子门前停下一辆华丽马车,宁王妃来到,和郭夫人说了一番话。
杨管事的和她一起来,宁王妃手指着他道:“这是忠心耿耿服侍王爷的人,王爷开恩许他们自己有生意,我不能不照管,问他说什么生意好,他说织绣上好,又说你们家是行家,夫人看我薄面,带带他吧。”
此时吐出来这几句话,客厅上更静得针掉地上也能听到,郭夫人眼角瞄着汪家大爷:“大爷,是你把我卖了吧?”
“不不不,怎么会,”汪家大爷双手连摆,再垂头丧气:“唉,”
带他还是不带他,厅上分成两帮。一帮子人以汪大奶奶为首,是针锋相对:“官府的人只能有来往,却不能处得厚!”
另一帮子人皆胆小怕事:“宁王殿下我们惹不起,这说的没有殿下在,其实后面就是殿下。”
两帮子人都狐疑:“殿下打的什么主意?”最后一个问题抛给郭夫人,郭夫人没有心思地道:“我们能不答应吗?”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郭夫人还是没事儿一样,笑着道:“我是答应了,”不忘刺他们一句:“你们想,我儿子还要当官呢。”
这话像刺在鼓起气的皮球上,这一干子人更没了脾气。没了倚仗的人,汪家大爷实话出来:“还有一封信,杨管事的说年后送一万两银子来,就算入股。”
和他同来的人抽凉气,指责道:“汪大爷,您不地道,你这不是明明赚钱?”宁王殿下入股,以后还是全地畅通无阻。
汪家大爷急得面红耳赤:“我算账给你听,他历年里借用我们不少,每年说还,却又没有。三、年里积下有一万两银子,他就现银一万入股,可全是我们家的钱。”
这下子没有人说话,就是交头接耳的私语也说不出来。
眼光重又看到郭夫人面上,郭夫人看上去,这眼光分分皆是一个字:“钱”。宁王要不想钱,何必来上这一手,他可不就是要钱?
为什么他等钱用,不是皇子?想来人人等钱用,没有什么不对。
新年里,座中腊梅水仙无数,清香可以提神,今天提不了烦忧。
郭夫人侃侃而谈:“列位,你们想一想,不答应还有别的法子?”汪家大爷总觉得自己是最吃亏的那一个,他总觉得郭朴是个官,宁王自然宽待三分。再加上这个官原是自己的女婿,想来郭家必有好办法。
几年里互相不走动,只有家人们走动,汪家大爷选在大年初一上门,既有求和的意思,又有想分一杯羹,由郭家拿出个说法来。
不想郭夫人说一口答应下来,汪家大爷慌了手脚:“你不怕他半年一年的分钱,我们只得三分利,他要强分三分利?”
“这个断然不行,可以入股,多少利帐本子说了算!”郭夫人说得斩钉截铁,汪家大爷不无酸意:“我们不比你们家,”郭夫人针锋相对:“你家的帐本子也不给我们家?”
汪家大爷哑口无言,忽然火了:“我家帐本子厉害,只是怕他看出来!”瞪视客厅上的一干人,眼里快要喷火:“怎么样!大家一起帐本子上下功夫!”
郭夫人似笑非笑,等着别人去接话。别的人肯和汪家大爷来,却不肯和他绑在一处弄帐本子。正在对峙,厅外丫头喜气洋洋奔来:“夫人,”
大家一起打断她话,问:“生了个什么?”面对汪家大爷的瞪眼,有件事情转移开注意力也是好的。
郭夫人急急抽身而起,汪大奶奶见她对儿媳妇这样殷勤,忍不住想刻薄两句,又一时想不出来话。
丫头笑盈盈:“少夫人要临盆了。”
“哎!……。”一屋子埋怨声,不过是临盆什么大事儿。来的女眷只有汪大奶奶一个,知道女人生孩子是个鬼门关。汪大奶奶不是会存着恭喜的心,只想看看热闹。郭家门里的事情汪家会打听,汪家门里的事情郭家会打听,汪大奶奶假情假意地道:“这不到日子就生,可真让人悬心,我们一起去看看。”
她跟在郭夫人后面走开。
凤鸾只觉得无边的痛,嘴里咬着帕子的她想到母亲说第二胎不会疼,当时很相信,现在疼痛在身,才想到自己并无弟妹,母亲是怎么知道第二胎不疼的。
这疼痛似闪电似雷击,又似鞭打,一会儿把人揪到天边,紧得人喘过气来,一会儿又似重重摔下,摔得人浑身无力。
有时候像出水的鱼,大喘着气儿也跟不上;有时候又像卡,什么地方卡住了。
“用力,少夫人,用力,”稳婆的声音似自天边来到,凤鸾拼命攒着力气,觉得全无力气时,耳边仿佛出现念姐儿的小嗓音:“母亲呼呼。”
还有朴哥,他说:“你千万不要难过,”凤鸾放声尖叫一声,心中祈祷道,让我生个男孩子吧。只觉得疼痛一冲而过,接下来却没有哭声。
几个稳婆手忙脚乱:“快,孩子咽到了,”巴掌用力的拍着:“打屁股,再打,”最有经验的稳婆沉稳有力地说着。
终于一声小猫叫哭出来:“哇,”只这么一声,就再没有。
念姐儿一只小手被郭老爷子牵着,另一只手去拉门帘,半张面庞凑上去:“怎么母亲还没有出来?”
小妹妹当然也不出来。
郭夫人赶到这里,孩子才抱出来。又是冬天生的一个孩子,又生在大年初一里。郭老爷子第一个来看,见小孩子哭得微弱,面上又有青紫痕迹,说了一句:“不容易。”
孩子抱进去给凤鸾看,念姐儿得以跟进来,她爱惜地看着小妹妹,问母亲:“叫她什么才好?”凤鸾再无力气取名字,家里放着朴哥最有文才,名字是留给他来起。凤鸾对女儿微笑:“多念书,你给妹妹起个名字吧?”
“别人家里都有二妹,叫她二妹吧。”念姐儿想摸摸妹妹小手指头,又对母亲羞赧一笑,只趴在床前看着小妹妹。
二妹是难产生下来的,又早产,到满月的时候还弱得像只猫。凤鸾时常要和别人家的孩子比一比,多少天有多重多轻才算过得去。
她又不信人,上年纪的人说二妹瘦弱,凤鸾不能听,只拿笔把二妹每天一秤,每天记下来。家里有大秤,把小箩筐铺上小被子,放二妹进去秤一回,见二妹重些,凤鸾才会喜欢。
又不是个男孩子,凤鸾更为怜惜二妹。晚上要睡不着,她会和二妹说上半天的话:“父亲要知道还是姑娘,会不会喜欢我们呢?”
二妹呀呀几声,也都很小。凤鸾再给她掖掖包被角,鼓励地道:“一定会喜欢的,二妹说是不是?”
郭朴算错了日子,他觉得满月时,提早发了信,又路上耽搁,二妹快两个月的时候,他的信才来。
春暖又花开,一家人坐在早发的桃花下面,由长平来念信:“……想来孩子应该出世,不知道是男是女,要是男孩,取名郭世保,要是女孩,取名郭思淑。”
郭夫人赶快看凤鸾一眼:“郭思淑,这名字真好听。”凤鸾没有为郭朴把儿子名字也起好多心,她促狭心又上来,忍住笑去看小床上的二妹。郭夫人见她窃笑,问道:“这名字不好?和念淑正好排得上。”
“母亲您想,家里有一个多念书,这又来一个多撕书,”凤鸾说过,从郭老爷子到郭有银、郭夫人都笑起来,长平也嘿嘿笑,这名字真不错。
多撕书到一周岁,念姐儿过完四周岁的生日。郭朴回了一信,光看信中话就明白他大乐,把凤鸾一通调侃:“我挑灯辛苦取的好名字,在凤鸾嘴里全成不好。多念书也罢,多撕书也罢,全是我的好女儿。”
信中又怜惜二妹身子不好:“听说一直弱,这一仗打完,我让褚先生回去,给二妹好好补补身子。先天里亏,后天里要补得好。”
二妹两周岁的时候,已经很会撕书。念姐儿有了伴,常和二妹一起在母亲身边玩。她学着母亲递过一本子书去:“给,咱们来念书。”
凤鸾带着两个女儿在铺子里,闻言不抬头微微一笑。“哧……哧哧”过,念姐儿跺脚不乐意:“母亲,二妹撕了我给她的书。”
二妹坐在她的小床上,她身子一直弱,两周岁的时候还不能走得很利索,无事就在小床上玩,手里扬着姐姐给的书,成了两半后她笑呵呵:“吃书。”
凤鸾抱起大女儿笑:“这不就是个多撕书,你就是个多念书。”念姐儿骨嘟一回嘴,又来哄妹妹:“我教你念书,我会念好多首诗了呢,父亲回来你也会念书,他就喜欢了。”
二妹见母亲抱姐姐,早就不愿意的小床上扭身子,把撕开的书再撕一回。两只小胖手用力一分,书再碎一回。
凤鸾抱起小女儿,念姐儿心里犯味儿,凑在母亲膝前道:“我不和妹妹争,我去找祖父。”郭老爷子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