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鹦儿呆住,再“哇”地一声哭起来。林娟好都诧异,忽然明白过来,见侯秀才不耐烦小鹦儿当街哭,又才出郭家门首,他恼怒上头,奋力给了小鹦儿几脚,踢得她泪眼模糊,看看侯秀才又看看林娟好,老实跟在后面走不敢再哭。
林娟好不是那样人,却心中快意不少,回来见收拾得不错,带着人收拾晚饭。大家用过,林娟好筹划明天怎么收拾的事,见月明上来,夜风吹得木叶舞动,她笑看着,见侯秀才负手走进来。
这是好几时没有过的事,林娟好唇角微弯,还是客套一下:“你打过她,不去看看?”小鹦儿从回来就泪水没有干,先说自己吃不下,后来不知道怎么想的,还是出来吃饭过,对着侯秀才巴巴地看几眼,又不肯干活自己回去。
侯秀才哼一声,心里把才娶的这个妾全忘了。房里有原有的木床一个,又有四把四出头官帽椅,林娟好坐一把,侯秀才坐一把,月光洒在他身上,他长叹一声:“有件事儿只有你帮我。”
“什么事?”林娟好十分关切,侯秀才心中一动,妻子面如银盘,白如霜雪,以前嫌她大几岁,现在看来还可以和银月分辉。
他突然又喜欢上了,可见以前是他一个人不喜欢。男人之心,不定起来甚于女人。
喜欢重回夫妻之间,叶娟好压根儿没发现。等侯秀才说话时她走了神,这月光明净如水,又无处不在,令她想到郭将军和凤鸾在一起,两人中似有什么无处不在。
月圆澄澄如玉盘,把侯秀才的话洒上一层绮辉,他嗓音暗沉,吐出自己一段心事:“这功名还是要的,有功名不受人欺负。娟好,我在外面奔走数年,没有遇到贵人,有幸今年遇到郭将军,看他这得意样子,只怕还要升官。”
林娟好很疑惑:“这官你说升就能升?我看孙将军摘人官帽,倒来得更容易。”侯秀才暴躁脾气又上来,拍着大腿差一点儿要骂:“妇人,你懂什么!”
“那你说,我听着。”林娟好对当官还真是半点儿不懂,睁大眼睛重新听侯秀才说。侯秀才忍几忍,才把下面骂的话咽下去。转到刚才话题上来,他怕妻子不懂,直接道:“郭将军只怕是我的贵人!你懂不懂。”
他过于急切过于急迫,叶娟好有些害怕:“不懂。”侯秀才一急:“你!”再一拍大腿全说出来:“今年有秋闱,我想京里去赶考,要有郭将军有封信给我,我拿着去就有人。”
叶娟好一直都不明白,她默然一下觉得这是大事情,自己丈夫行不行还不知道,就求信有何用?
虽然担心和侯秀才要争执,叶娟好还是问出来:“一定要京里赶考?不是都原藉考?你私下里说过郭将军官也一般,怎么又求他信?他又不在京里,求他何用?”
侯秀才脸绿了又绿,心里骂着笨女人,忍气吞声吞吞吐吐解释:“郭将军后面有人。”叶娟好更糊涂:“什么人?”
“子曰,妇人很糊涂。”侯秀才没头没脑来这半句,自己气得一个字不想再说。叶娟好以为自己说得对,又道:“跟你出来几年,咱们回去吧,总在外面住着不是事。贵人,我不懂。今天我恭喜凤鸾嫁给将军,她并不喜欢,说不喜欢郭将军当官。怎么你倒要去?”
侯秀才暴跳起来,大声吼道:“妇人之见!”叶娟好吓得不敢说话,心里觉得这人还不如去小妾那里吼,侯秀才气呼呼走几步,愤然转身嘶声道:“你懂什么!我当了官,还有什么人敢把牛放到我田地吃草?还有哪个佃农敢欠租子!县太爷要见我平起平坐,还有……。”
他有些半疯狂,说了一堆,最后口角都有白沫:“反正你得为我去求信。”
林娟好不敢再惹他,怯怯答应过。侯秀才沉默一下再道:“这信要写到公主府上。”林娟好愣住:“从没有听说他们认识公主?”
“我知道,”发过脾气的侯秀才呆坐如木钟,他累了。见妻子懵懂得不行,才有气无力又道:“来以前,我花钱请衙门里几个老书办吃饭,打听过这位郭将军。他身后有人,不然他能升得快。”
这些不懂的事情,林娟好无话可说,当下先答应着,夫妻睡下来,比平时更加欢好。
再起来,到半上午,郭家送来几件笨重家什,全是路上不方便带的。侯秀才喜欢得对着叶娟好夸了又夸,小鹦儿从昨天傻眼到今天,不明白怎么一到这里,侯秀才眼里就没有了她。
下午侯秀才去见郭朴道谢,门上说公子不在。少夫人在,叶娟好去见凤鸾。把侯秀才的话一一转述。凤鸾愁眉不展:“怎么又一个这样的人,我这里正忧愁。”
“当官不好?”叶娟好也忧愁,她愁的不一样:“自从他六年前没考中,自己家里疯了一回,亲戚们都不敢理他,就说游学出来,我想他玩几年就回去,他说什么不能见人,就不肯回去。说郭将军是贵人,这贵人二字我不明白,又是什么公主。”
凤鸾能听懂,叹气劝道:“打消他这念头吧,朴哥当官,从祖父起,都不愿意,没有拦得住他,我正在想法子让他不要走。”
她颦着眉头:“打仗不好。”
“是。”林娟好也一样赞同。
人回“公子回来”,明媚春光中,郭朴漫步而来,他着一件碧罗袍,腰间白玉带,远远看去就是一个俊朗的人。
进来见到凤鸾就有笑容,哈地一声:“以为你在想我。”这一句话说得叶娟好都脸红,话也说完她告辞要走,郭朴喊住她:“过几天请人游春,再不游就只能游夏,让人送贴子给你们,你来陪凤鸾。”
把林娟好打发走,郭朴来同凤鸾歪缠,先闻一闻凤鸾头上的香味儿,说道:“香。”再去扯凤鸾身上水绿色绣玉色缠枝莲花的罗衣,凤鸾扑哧一笑要推开他手,又不忍推,只温柔款款道:“朴哥,你不要走,我件件依着你。”
“傻丫头,说什么傻话。”郭朴倒不忍缠下去,抱起凤鸾到窗口看花。外面无数芍药,花都如碗口般大。
夫妻看得心旷神怡,彼此一笑心无隔阂。郭朴深深吸一口气,离去的话还是没有说。凤鸾闻到他这一声长气,屏气凝神等着见他没有说,柔顺依依到他衣上,轻声道:“要是你不走,该有多好。”
又过了几天,历书上是个好日子,天气也极晴朗。一早城门口儿就很忙,卖菜的卖凉粉的卖饽饽的卖字画的全出动。
要有人问这是什么日子,就会有人毫不犹豫回答:“郭公子城外请客。”定远将军世居这里,人家还是称呼他郭公子顺口。
郭家的铺子也收拾东西出去,那里十分热闹。
先来两乘官轿,由本城里出来,是昨天到的客人。又来几匹快马是官道上来,骑马的人带着武将的派头儿,气昂昂粗声大气全场扫一眼:“郭将军倒没有来,他平白无事请的是什么客?”
听到铜锣声响,几个人不再说话,一个个面面相觑:“乔太守也来了。”
乔太守是本省最大的官,高出郭朴不少,他的官轿一亮,人人纳罕。定远将军在搞什么?
有人回想郭朴的贴子上,就是普通游春,为什么这些人都来,他们自己心里有数。
乔太守在官轿内面色不豫,可见外面官员们不少,定远将军一张贴子,别县州官居然都到了。他生得双眉下垂,粗看是和善样子,其实老奸巨滑。
只一想,就明白这些人全来的原因,只怕和自己一样。乔太守神色严重,手抚微须闭目再养精神。
他的大轿一落下,就有官员们“啪啪”行礼,乔太守下轿,看一座小小山丘,有亭数座,不敢说翼然,也自有风雅。
“好,郭将军雅兴也,”乔太守说这么一句,慢慢地问人:“郭将军在哪里?”
古道悠风中,才见到一乘马车被簇拥着而来。乔太守倒没有生气郭朴来晚,郭朴贴子上有写时辰,他只是眼中光芒一闪,又垂眉垂敛去看花。
马车里坐着郭朴和凤鸾,郭朴心中成算着,嘴上贫着:“我难得陪你一遭儿马车,我说话你记着。”
“记住了,”凤鸾回答得脆生生,她今天打扮得格外俏丽,是按品大妆穿出来她的凤冠霞帔。郭朴是暗灰色罗袍,衬上他健硕的肌肤,旁边放着他的宝剑。
宝剑上黑色皮吞口,剑鞘上镶着几枚黑宝石。凤鸾是不喜欢他行军,却从来好奇这剑。此时无事,伸手去摸,郭朴捧给她,剑尾对自己,剑把对凤鸾:“小心割到手。”
“我只拿剑把,怎么会割到手。”凤鸾见到手边,伸手去拔,拔一下没出来,再拔一下这才看出来:“原来是一对。”
一对宝剑的剑把合在一处,粗看只是一只。郭朴按下关口,拔出半只给凤鸾看:“你不打穗子,要打两个系上去,这就看得出来。”
凤鸾摸着玩一会儿,娇声分辨:“以前见你的剑只有一个,我说明天再打,再说你缠得人没空闲。”还要再玩,郭朴接住她细白柔滑的手,把剑收回来解释:“佩剑只有一只。”凤鸾奇怪地问:“那这双剑是什么?”
又想再玩,讨好地道:“给我抱一会儿,”郭朴收好剑放她怀里:“这是你丈夫的兵器。”凤鸾算得不错:“你一个倒有三只剑。”郭朴正要夸她,凤鸾下一句道:“多出来的放家里吧,免得你耍不完。”
郭朴轻笑出声,凤鸾嘻笑出声,忽然又忧愁:“朴哥,说什么话你才会不走?”她把沉重的双剑掂几掂,格外忧愁:“这么重,可累着你呢。”
“你要想的,是我才说的话。”郭朴把剑收回,再重复一遍:“下去昂首挺胸,真是笑死人,你诰命在身,我看今天哪个敢笑话。”
笑话传遍全省也罢了,把孙季辅扯上,郭朴很是不平。他今天兵器带全,请的是全省官员,就是平一平这闲言闲语。
对面凤鸾眼珠子滴溜溜转,郭朴知道她脑瓜子里想的永远是让自己不要走。抬手捏捏凤鸾面颊,郭朴这几天里稍有满意:“总算胖了一些。”
车外长平回话:“公子咱们到了。”马车随着停下来,场中人视线全移过来,见车内先下来郭将军。
他灰色罗袍裹体,风吹动衣衫,衬出他挺直身形。不先对场中注视,回身车内加以援手,临安机灵地放下小杌子,备受闲言的郭将军夫人从车内出来。
诰命在身人人都想到,没见过她的人只是看容貌。见她不是个头儿不高,凤冠上颤巍巍珠花,更衬出额头上一片儿白。
不粗不细的眉头,却乌黑得好,颇有几分楚楚味道。面颊不是瓜子儿脸,也不是圆脸,双颊微圆润,杏眼儿往两边挑时,略有凤眼的味道。
娇小玲珑的身材,不是迎风欲去的瘦条儿身子,把楚楚减去三分,加上俏丽,这就郭将军夫人。
十几位女眷站在山丘亭子上往下看,乔太守夫人没有来,本省还有几位官职高于郭朴的,被孙季辅抓走,今天来的女眷们,要么与凤鸾平齐,要么身份低于凤鸾。
郭朴体贴地对妻子道:“你别怕,有我,迟早要亮相要见人,与其等我走后你不敢见人,我在的时候我陪你见见。”
凤鸾回他恬然一笑,初见面的那种样子全然不见,又是以前的凤鸾。郭朴不在家,以后红白喜事往来,要就是郭夫人去,要就是凤鸾要去。
两个人先来见乔太守,乔太守双眉角更垂,笑起来很有弥勒佛的样子,哈哈也打得响:“这是郭夫人,请起请起。”
离得远有两个武将,分别叫陈涵和裴休,陈涵喃喃地骂:“太守这是什么意思?没想到今天他也来。”
裴休微微笑:“这来的人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来是什么意思,太守就是什么意思。”陈涵想想有道理,再喃喃骂:“我就是看不上孙季辅,怎么有他这样办事的,说一声拿人,拿走我两个副手,我被他查了半个月,他仗的是什么!”
“仗的是贵妃娘娘你还不知道!”裴休和陈涵不守一处,却关系不错,有强盗也互相呼应。陈涵苦笑着还是骂:“宫里的事儿,宫里闹去。这些皇子皇孙们,就瞅着咱们好欺负。嗨海,你看姓郭的,这官升得快。我满打满算他从军这才几年,已经五品上。”
郭朴正陪着凤鸾一一过来,他神情稳重比前几年多,陈涵看得眼红:“我们在这里守着,不算刀光剑影,只是不升官。我这省里呆了也有六七年,一步也没挪动,反而只受气了。”
裴休眼睛不离郭朴,见他那里还有人暂时过不来,先和陈涵低语:“你不知道吗?廖大帅往京里递的折子,是说以军功该给他从四品,但后生年青,降下一级。”
“娘的,他明年再回来,让他升大帅吧!”陈涵嘴里骂骂咧咧,见郭朴要过来,却不敢怠慢:“走,咱们见见他去。”
裴休把话说完:“我的意思是,廖大帅精明无比,他揣摩透皇上的心,反正皇上不会如数儿给军功,他先来个后生年青,下一次再递军功,定远将军就升得快了。这一手功夫,我实在在是佩服。”
“要是我有这功绩,我肯定如实地报,报上去也未必如数儿升,为什么不如数儿报。”陈涵又停下脚步,听起来是纳闷,其实是不服:“他干了什么,要升这么快!”
裴休笑:“关外到处是人头,只管砍就是。”
没打几仗受伤,五品,伤好以后没打几仗,五品上,让人不舒服。
乔太守正和郭朴在说话,郭朴看上去动着脚步和妻子来见人,其实没动几步,全是人来见他。凤鸾依礼垂袖垂眸,倒也好办得很。
面上也有发烧感,心里也有虚空空,不过听到郭朴声音,凤鸾就好许多。
“孙将军办公事雷厉风行,我实在是佩服。”乔太守说得平平淡淡,郭朴听起来波涛汹涌,他负手在背后,静静听着。
乔太守老成人模样:“年青人,做事稳点儿更好。不过,听说你们有过节,呵呵,老夫特来解开啊。”
旁边的人都是笑,郭朴也笑,凤鸾独红了脸。仿佛感受到凤鸾没了底气,郭朴笑声朗朗,声音朗朗:“我病时做过许多糊涂事,在此不必细说,权当各位为我遮一遮羞。我妻子是我斥走,我曾托邱大人寻找,寻找不到去军中时限已到,我转托了孙将军。”
凤鸾心中一跳,她心底的疑心从来不消。三年离开的日子好过吗?别人可以劝失意人你不要想,可是夜夜难眠分分秒秒度过,不是一笔可以带过,
只有身受的人,才会明白。身受过后如能挣扎出来,如凤鸾这样重新相娶,身受会慢慢逝去。如果感情如网,挣扎不出,那回想起来永远是伤害。
凤鸾是疑惑难解。她回本省有两年多,最后愿意嫁人,就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