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小四儿又回头回一句,不防旁边一个挑菜的担子上伸出一把子青菜,水灵灵地引得骡子伸头去吃,挑菜的骂一句,把肩膀上担子动一动,扁担碰到骡子眼,骡子吃惊,大步奔跑开来。
小四儿大声惊呼:“啊啊啊……啊呀!”人在骡子上看似慌乱地而去。
进城后没有秋景看的褚敬斋,闭上的眼睛现在睁开,才对小四儿扫一眼,郭老爷子笑呵呵道:“没事儿,这小子从小就会驯牲口。”
这样说着话行走着,两边店铺里不时有人出来拱手:“老爷子,您回来了?”转角三间铺面里走出一个瘦高瘦高的人,在郭老爷子骡子下面多说几句:“您可算是回来了,老周最近倒运,出关的船没有走几个县就遇上盗匪,银子丢子人也伤了,还连累得一船船工都在家里养伤。他的铺子,也一天不如一天。”
他们说话褚敬斋并不懂,见郭老爷子诧异地道:“怎么不来寻我?哦是了,我不在家。”又道:“就我不在家,理当去寻我儿媳。哦是了,她最近为朴哥烦心的很,只怕没空见他。”
来说话的是个油盐酱醋杂货铺子掌柜姓陆,和周士元走得近,去看他也出过寻郭家帮忙的主意,他知道凤鸾去过几回,拒亲再上门的事倒不知道。
见郭老爷子说得很有情意,这杂货铺子的陆掌柜大喜,对郭老爷子打了几躬,说了几句没头没脑的恭维话:“您老这一回来,老周就有指望。”
“让他来寻我,”郭老爷子毫不打顿地说着,再道:“当年跟过我的人,有了难处我怎能不帮。”这话豪气万分,与郭老爷子还不相熟的褚敬斋也有三分佩服。
“郭老爷子,您回来了!”前面铺子里又有人走出来招呼。行过毛家酒肆时,毛掌柜的眯起眼睛缩在柜台里看着。
郭老爷子生意做得大,和他的为人豪迈不无关系。可是郭家再豪迈,生意人帮忙是有规矩,没有白手白口借钱这一说。
毛掌柜的抛弃周家,一是怕周家以后指着儿女亲事,三天两天来借钱;二是知道周家底子薄,自己不赶快把聘礼要回来,周家借着那些东西当抵押再去借钱,要是再亏了,自己受牵连更多。
他瞪着死鱼一样的眼睛看着腰板儿挺直的郭老爷子,他当然会当个好人,是处处热心帮忙的样子。这样子蒙别人眼睛,谁不会做,只是不愿意做罢了。
可是周家要寻他帮忙的抵押,还能拿得出来什么呢?铺子,不过值一、二百银;小宅院,不过值一、两百银。家人全是雇来的,就是想卖人……除了卖老婆女儿罢了。
盘算已定的毛掌柜,再次面稳心稳,稳稳当当地坐在柜台里,装出一副什么也不看的表情。其实他的心里动来动去,好似惊蛰那天不安分才醒来的草虫,是上蹿下跳。
周士元家里,是没有有钱的亲戚,拿不出来好抵押;倒是周夫人顾氏,娘家在邻县,要是愿意拿,也许有东西?毛掌柜的阴阴地一笑,他既然当了恶人,当然不盼着周家重新起来。要知道生意人,说倒下去一趟生意就行。要是有人肯借本金,说起来也是一趟生意就成。
万万没有想到周家的小丫头独力撑起来这么久,毛掌柜的眼皮子浅,原以为几个船工要钱,就能把周家要趴下。没有想到,那几个船工没去几次,就被打发了,反而同情起周家来。
他在这里瞎寻思,郭老爷子已经到家。小四儿先回来说好医生请来,一家里走出来几十个来接着。
郭夫人匆匆迎出,郭老爷子先问:“朴哥好不好?”郭夫人眼圈儿立即红了,郭老爷子察颜观色,安慰道:“我请来名医,现在就给朴哥看看。”
请着褚敬斋往里去,郭老爷子在路上关切地就问:“周家来寻过我?”郭夫人这才想起来,儿子的事情比天大,她哪里还顾得上周家或是哪一家外人。见公公问,郭夫人道:“周家丫头来过,老爷子请进去我对您说,这里面,还有一件事情。”
郭老爷子先不管是什么事,对儿媳道:“不管有什么事,帮人一把是要紧的。”
、第二十五章,医生的地位
郭夫人对公公很是尊敬,答应道:“是。”带着他们到郭朴房中,先来看郭朴。
长平和临安迎出来,郭老爷子嘉奖道:“你们辛苦。”郭朴听到祖父声音,嗓子眼里一酸,泪水又要涌出来。
自从自己生病,年高已经歇手不干,在家养老的祖父,开始四处奔波。医生寻了一个又一个,又亲自赶去外省去寻良医。
床前出现郭老爷子的身影时,郭朴有些激动地喊他:“祖父,让您受累。”郭老爷子也差一点儿泪水落下,白发人最怕看的,是黑发人一病不起。
出去半个月没有见,朴哥更加的瘦,这瘦得已经近似骷髅。郭老爷子问长平和临安:“公子一顿用多少饭?”
“用得少。”长平和临安只能这样说一句。褚敬斋在后面,把床上的郭公子打量一个清楚。床是上好的红木雕就,衾被是柔软的丝绸,只有睡在这花团锦簇中的人,是瘦骨嶙峋倒也罢了,眼睛还有红丝密布,可见得他平时心思有多重,是压根儿没有休息好,应该时时在烦恼之中。
小子们一句“用得少”,让郭老爷子更是忧愁。郭朴的手臂不能动,郭老爷子抓住孙子的手,柔声道:“朴哥,你要多吃才能好得快。”
郭朴对着祖父不用再装,他不能摇头,用眼神表示他的忧郁:“祖父,您不用再奔波,我只怕,是不能好。”
寻常战场上受伤,不当一回事的十天半个月一准能好。这次先是受伤,再从马上摔下来,从此不能动弹。
郭朴不止一次想到死,他见过重伤烂了肚肠的,至少人家身子还能动。而自己得的这是什么怪病,居然摔下来巨痛以后,从此如一块无知觉的木头,再不能动弹。
木头是没有知觉的,而自己却是时时疼痛,要不是为骄傲,要不是为尊严,要不是为想到以后自己还要扬眉吐气,一雪这一场耻辱,郭朴只怕早就绝食寻死去了。
他这样睡着,拉撒全要人帮忙,无人在时,只能自己忍着,忍不下去时,就要弄脏衣裳。少年得志,先中文举后走武功的骄傲郭公子,让他面对这一切,他心中的痛苦时时大于身上的痛苦。
一次又一次憎恨自己弄脏衣裳,要人帮忙,郭朴就少吃少喝。他嗓子嘶哑,是由缺水而来。他皮包骨头,是由少食而来。
在郭老爷子身后的褚敬斋,把床上的郭朴打量清楚时,不用他说,也大概能明白他奇瘦的原因。
这个病人,是强烈爱面子的人。
郭老爷子安慰孙子几句,对他道:“祖父为你又请一位好医生,来来来,见一见褚先生。”褚敬斋冷笑一下,“又请一位”,以前请的全是好医生,郭大人为什么没有好。
长平和临安把铜镜对好角度竖起,褚敬斋上前一步提袍拜倒:“辛末科秀才褚敬斋见过大人。”郭朴只扫了他一眼,就继续忧郁地只看帐顶:“请起。”
他这样冷淡,褚敬斋也不怪他。要是平时见大人,可以心里恨他看不起人。可是这一位,病得十足的可以。他自己的心结足够他烦,没有心情去理别人。
由他这样冷淡,褚敬斋却要说上几句,他站起来又拱了拱手:“才听到老爷子说又请一位,褚某不才,只希望府上以后不必再请一位。”
医生说出有保证的话,听的人应该大喜若狂才是。这房里的人,郭老爷子是勉强一笑,长平和临安瞪大眼睛看着他,好似在看一个吹牛的人。
只有郭夫人怔忡着,最先对他施一礼,泪水下来道:“先生,请您……救一救小儿。”
长平和临安,还是眼睛睁得大大的对着他看,褚敬斋毫不客气地回瞪过去,侧身让开郭夫人的礼,对床上流露出不屑之意的郭朴道:“大人,您痛得如何?”
“你怎么知道?”这下子房里人全脱口而出,最惊奇的就是郭老爷子,他奔波去请褚敬斋,其实心底也没有把握,也没有对他说出详细病情,只请他自己来看。
此时,就是郭朴也看着镜中的他。褚敬斋开始冷笑了,他从进郭家的门,就一直想冷笑一下,或许,这是褚先生的名医风度。
褚敬斋冷笑着道:“大人要是身上不痛,晚生就此而去不必再看。”长平嘴快道:“要是痛,你能包好?”
“哼,这样的伤哪有包好的。”褚敬斋翻了翻眼睛:“大人身上痛,晚生就好下针,哪里痛扎哪里,”
临安也忍不住,问道:“你这是治病吗?”褚敬斋更是笑得不屑一顾:“手上拉一道口子才会痛,要是好了,还怎么会痛?”
郭朴若有所思,他实在失望得很,听到这几句别开生面的话,不同于别的医生。他咀嚼一下,慢慢道:“招待这位先生。”
“大人,恕晚生刚才无礼。要知道医生用药下针,须要病人配合。大人若是一脸的不情愿,瞧不起人,晚生就是华佗扁鹃,也无能为力。”褚敬斋不慌不忙地赔礼,再缓缓道:“五谷为养,请大人在晚生诊治时,依照晚生医嘱服用饮食。”
郭朴直盯盯瞪着镜子里的褚敬斋,不是不愿意吃饭,这医生可知道吃下去拉不出来的感觉?可知道如自己这样的病人吃下去拉不出来的感觉?
打磨得光亮的铜镜中,褚敬斋毫不退让地和郭朴直视:“大人,要用晚生,就得听从医嘱!”两个人目光紧紧对上,郭朴满是血丝的眼睛,对上褚敬斋黑白分明的眼眸。意志算是坚定的郭朴退让了,意志坚定的人,病的时候也是意志坚定。他要是不想好,别人也动摇不了他。
今天对上褚敬斋更为坚定不移的眼眸,郭朴避开自己的眼神,再次嘶哑地道:“就依你。”
郭夫人喜极而泣:“你要是能吃东西,会比现在要好。”褚敬斋转身而对郭夫人,给她敲了一个警钟:“夫人,大人这病是损伤身体经脉,要修复需要时日。也许三年也许五年十年,这期间府上人有不满之处,随时可以赶我离去,只是有一条,要留我医治,就必要信我!”
他说得斩钉截铁,人也站出斩钉截铁的气势,聪明如郭夫人者,听得十分明白。郭夫人忙道:“你放心,我们都信你。”
从进郭家门而来,褚敬斋第一次露出笑容,他笑得十分之淡淡:“既如此,请老爷子和夫人出去,容我把脉之后,再作决定!”
这一位看病,先没有把脉前,先把自己医生的地位,树立得相当好!
、第二十六章,据说郭公子是聪明的
郭老爷子和郭夫人带着几个家人出来,小四儿不忿,留在门帘处要偷看。郭老爷子喊他一声:“你去周家看看,回来告诉我。”
走到椅子前坐下,郭夫人送上茶,郭老爷子指一指让她也坐,郭夫人把周家的事情告诉公公:“知道是以前跟过公公的人,我见了她。不巧那几天我没空闲,周姑娘又是女孩子才被人退亲,我说让朴哥相看一回,要是相得中,也是城里知根知底的人。不想朴哥相得中,周家不肯,媒婆上门大骂出来,第二天周姑娘来赔礼,朴哥见得她,也并不喜欢。”
郭老爷子一路劳顿,在家里椅子上坐下来眉毛眼睛就往下塌拉。喝着茶提神,疲倦的郭老爷子一针见血地道:“你和朴哥都打一个主意,朴哥怕自己好不了,想有一个安心跟着他的人。”
“公公您想,不是我和朴哥都要这么想,”郭夫人说得泪如雨下:“朴哥从军中一路送回来,送他的人是他好友滕将军,这一路上就请了不少名医都没看好。我打心里盼着他好,可是,不能不做一个万全打算。为出朴哥退亲的气,我寻上邻县的汪家,汪家只有独女一个,听说是个做生意的能手,她要是守得住,也可以接得下家里的生意,再把汪家的生意全带过来,这主意朴哥也说好。”
郭老爷子欣赏地点一点头,这个儿媳是他自己挑中,也是在家里就有会挑家的名声。为孙子办一门亲事,也是想得面面俱到,不忘了自己是生意人。
他道:“何必要不沾亲不带故的,我走的时候对你说过,自己家里亲戚也可以。”郭夫人苦笑:“我何尝不是先挑自己家里的人,郭家有几门远房亲戚,虽然没出五服,我觉得亲戚关系远,也可以相一相。怎奈九房里的三奶奶她们,十一房里的大爷二爷,他们只要送自己的人,把这些亲戚全打开。”
郭老爷子重重的哼一声,听郭夫人再说下去:“我又给家里去信,信不及到,先接到兄嫂的信,说家里的亲戚们,有两个姑娘为朴哥这亲事,居然把原有的亲事全退掉。这还了得,要是我放出风声要自己家的人,只怕又有不少家的亲事被打散,公公,这不是寻亲事,这是棒打人家。”
“唉,这些人……”郭老爷子想想也是,他本来认为儿媳做事不会错,现在听到原因,更是理解她的做法。喝过几口浓茶,精神恢复不少的郭老爷子给儿媳一个安慰的笑容:“你再说下去。”
郭夫人提起梅花壶,给公公续上茶,再告诉他:“汪家和我们一直同行相持不下,他们肯答应,以后两家合一家,朴哥虽然病了,心思还是以前那样聪明,这一门亲事我问过他,他也说可以办得。还有邻县造船的曹家,他们家最近遭官司,朴哥去信给他的好友,从省里行文下来帮他说了几句话,”
抿着嘴儿笑的郭夫人道:“您看,朴哥还是聪明的。您总是说咱们家里没有自己的好大船,就有,也不如曹家,这不,曹家迫于眼前的官司,他们也答应了。”皱一皱眉,郭夫人道:“只有周家,是我无意中让朴哥随便一相,不想这姑娘能耐,朴哥也相中,我也相得中。她小小年纪为家人四处求人,我想着这样人愿意嫁,肯定能守得住。不想周士元十分可恶,对着媒婆大骂一通,说了许多不能见人的话,所以帮不帮他们家说句话,我压着等您回来再定。”
这一通话说过,郭老爷子无可挑剔,他闭目养神,淡淡地道:“媒婆的嘴,能有几句实话。周士元是跟我出来的人,当年性子是焦躁的,他就一个独女,肯定钟爱。外面这些人,见到我们时会说朴哥一定会好,背地里全说他好不了。你不要本家的人原也没有错,这些话,就是先从本家传出来。周家就一个女儿,听到这些话,肯定周士元要说几句。”
他睁开眼睛:“不过她既然上门,我不能不过问。等小四儿回来,听过再说不迟。”郭夫人忙点头称是,正要和公公说一说儿子的亲事操办,房中一声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