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的眼刀之下。
“仙姑,您还是好好吃饭吧啊,别折腾了!”云大舀了一小碗羹汤推到他面前,硬生生把踹他的冲动转化成好言好语的催促。
幸好这次两名翠衫女子不是昨天那个没脑子的千金,看他们神态亲密只是略带失落地转回头,并没有主动闹事,而且凡间美色多数人也只是看一看罢了,哪有那么多真的较劲?离无言见兴不起什么风浪,遗憾地听从了云大的意见,把羹碗捞过来靠着他吃了。
云大已经将他那点儿心思摸出七七八八的门道来,估计他就是诚心给别人找不痛快,给自己找痛快,这样他才觉得人生有乐趣可言,不然恐怕会生不如死。“生不如死”这个词是忽然闯入脑中的,或许是因为昨晚看到他对自身性命的毫不在乎,猜测他大概是将作践自己当成活下去的支撑了。
云大这么想着,又莫名地肝火旺了几节,脑中时不时闪现他满口鲜血的样子,端起酒碗就自顾自一饮而尽,看得离无言瞠目结舌,差点忘了卖弄风情。
这家店难得的是酒相当不错,盛在碗里如琥珀、饮入口中若冽泉,云大再挑剔也没得挑了,末了在这里沽了些酒,两人吃饱喝足结清了帐再次上路。
一路走来虽然赶,可心态却与游山玩水大差不离,两人都快忘了这一趟的初衷,也正因如此,云大难得几次想起出门的目的时,才更加笃定离无言与伏击师父和四弟的事并无牵连,而且,按照离无言的性子,要真是他做的,他绝对不会含糊其辞或是推诿不敢承认。
行过大半路程,离流云医谷已经越来越近,沿路经过的溪流都结了冰,想喝水只能把冰块敲了扔陶罐里架在火上烘,不过倒也平添了一份乐趣。
云大对这一带十分熟悉,知道前面不远处有个小镇可以歇脚,再加上天色变化看起来似乎要落雪,就加快了速度,没想到离小镇还有老远距离时,天空就迫不及待地撒下雪花来。
一开始只是轻飘飘的几片,落在肩头没什么感觉,渐渐的,雪大了起来,逐渐成扬扬洒洒的趋势。
云大行远路自然是有备无患,因为蓑衣斗笠过于厚重,他为了轻便就随身带了一把油伞,现在正巧派上用场,不过撑开来要想完完全全遮住两个人的话还是勉强了些。
云大对于离无言什么都不带的习性颇为无语,转头嘲讽地笑道:“究竟是你太懒还是离音宫太穷?不带马出门是因为你不养马,这倒说得通,但是为什么你堂堂一宫之主,竟然连把伞都没有?离音宫已经落拓到这种地步了?”
他们如今相处久了说起话来早就不知“客气”一词为何物了,云大这是摆明了欺负他不能开口反驳,攒着劲地损他。离无言也不是吃素的,转身就把手探到他胸口,摸出一张银票在他面前晃了晃,得意洋洋地表达了他的意思:没错!
云大:“……”
离无言摸银票之前是背着他反身而坐的,现在见雪下得大了,就美滋滋地把银票折起来收归己有,一个轻跃动作潇洒地面朝他坐下来。
两人前胸贴后背地靠在一起,才让这把伞不至于捉襟现肘,不过云大神色间却突然有了些变化,迟疑道:“离宫主,你每次与人同行,都要借别人的坐骑么?”
离无言愣了愣,面露不屑,想拉过他的手来写字,却发现他一手牵着马绳,一手握着伞柄,实在腾不出空来,想了想只好稍稍拉开距离,手指贴上他的后背,写道:有资格与本宫同行的人还在娘胎里没出来呢!
这话虽说得猖狂,却为大大的实话,离无言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独来独往,私底下如何不知道,反正从来没听说过他和谁一起在众人面前出现过,不然当初在客栈那些人见到他也不至于迟疑不敢确定他的身份。
背上写字想要辨认清楚还是有些难度的,因此他写得比平时慢一些,可这种慢条斯理的游走却让云大手中的伞差点颤得掉出去。
云大让自己莫名其妙的反应震了个措手不及,忽然有些心绪难平起来,下意识将伞柄捏得更紧,阖眼蹙眉半晌才堪堪恢复平静,抿紧唇睁开眼看着面前纷纷扬扬的白雪,发现刚才心境过于混乱,竟没注意到他写了些什么。
“咳……”尴尬地闷咳一声后,嗓音里还残留着一丝未及消散、难以辨认的情绪,“方才写的什么?”
离无言心里暗暗骂了一声“笨蛋”,不过他横竖闲着,最不缺的就是耐性,在马腹下踢了他一脚,又放缓速度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
云大两只手都收得有些紧,看到他这么猖狂的答案心头蓦然一松,又有点想发笑,把伞朝后面倾了倾,打趣道:“对不住离宫主,在下提前从娘胎里爬出来了。”
离无言独独把他给算漏了,觉得颇没面子,撇撇嘴回道:你不算。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雪势不减反增,风也转了方向,从他们侧后方吹过来。
云大有心想让他坐到自己身前,又觉得以他那种下巴冲天、舍我其谁的姿态肯定不乐意,想了想就把伞朝后面递过去,啧道:“我又是策马又是撑伞的,都快累死了,你帮把手行么,太没良心了罢?”
离无言顿时摆出一副老子就该被伺候的神色,想想他又看不到,郁卒得不行,一把就将伞夺了过去,动作粗鲁,明显的不乐意。
“这可不是欺负贵客啊,由我来撑伞确实不方便,要想遮到你头上,最好是我的胳膊朝后生,反着长。”云大眼中浮起笑意,想着若是放在一个月前,他必定不会接伞,反而会更大爷地靠在自己背上。
离无言按耐着性子做了会儿短工,觉得手一直这么举着实在是蠢相,最后忍无可忍就拖着云大朝后挪了挪,自己腿一动、翻身越到他前面落座。
云大忍着笑将伞接过来,心里默默感慨:江湖上都说离音宫主性情难测、喜怒不定、做事从来不按常理出招,为什么我反而觉得这人特别好猜且很容易对付?
离无言双手空空,终于心满意足,回头对他挑眉撩眼地奉上一个得意的神情,又转回去舒舒服服地往后一靠,但是……
“哎呦……”云大头往后仰,迅速腾出手捂住一只眼睛,哭笑不得地说,“仙姑,您这发髻其实是个十分趁手的暗器罢?”
离无言的身量比云大矮不了多少,不过他为了享受,屁股稍稍往前坐了些,这样往后一靠,扭曲高耸的发髻末端正好就朝云大的眼珠子戳过去了。
云大独眼龙似的看着他,再一次道:“是暗器罢?”
离无言让他这样子逗乐,刚刚冒出的一点愧疚瞬间烟消云散,花枝乱颤地笑着去拉他的手,见他眼珠子完好无损就非常没有良心地继续笑。
云大一边后悔让他坐前面的决定,一边揽着他的腰将他朝自己带了带,可是下一刻却发现,他若是坐直身子的话,这么招摇的发髻又把自己的视线给挡住了。
“唉……”云大脑壳疼,“离宫主,这发髻能暂时解开么……”
离无言神色一怔,最终答应了他的提议,抬手抽出玉笛就三下两下将发髻散开。
云大看着他满头乌发滑到背上,还未完全垂落就让寒风吹起,心里突然像是被这些发梢挠了一把似的,下意识抬手想给他整理,却及时收了动作,微微侧头盯着他在发丝中若隐若现的耳廓,一瞬间的迷茫后眼眸变得深沉起来。
离无言敏锐地发现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扭头看他。
云大迅速回神,笑了笑:“你这发髻恐怕也是全江湖独有的,如此招摇是怕仇家找不到你么?”
离无言笑眯眯地点头。
“这是叫灵蛇髻罢?”
离无言再次点头,临空写了四个字:蛇性本淫。
云大怔住,半晌才开口:“你为什么要梳这种发髻?”
离无言展眉娇笑:既然扮作女子,自然要用最适合女子的发髻。
“……”云大哑口无言,他知道离无言必定是因为某些事钻入了死胡同,想说点什么却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斟酌半晌只好抿紧唇选择沉默。
离无言把玩着手中的玉笛,极为舒坦地靠在他胸口,享受他以伞遮雪、以身御风的伺候,后背熨帖暖和,没多久竟昏昏欲睡起来。
其实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跟谁这么真正地亲近过,不管是离音宫的手下,还是外面结交的狐朋狗友,都是为了好玩才故意往人家跟前贴,只要身着女装,就永远都是一副浪荡不羁的模样,攒着劲地把“女子”的德行一黑到底。
现在他与云大前后相依,迷迷糊糊间还当这行为与以往贴着别人是没什么差别的,可他忘了,贴着别人时他在调笑,贴着云大时,他却安然地在打盹。
云大侧头瞧他的睡脸,一时倒也没有剖析自己的内心,只是眼中带着点笑意,暗道:今天把你这碍事的发髻拆了,明天就把你脸上面具一样的妆撕了,后天再将你这身扎眼的裙子扒了。看你什么时候还我那壶酒!
10、第十章
之后几天,离无言似乎是觉得坐在前面更舒服一些,干脆就每天都把云大的胸膛当做人肉垫子靠着,这样两人说话也方便,他在前面拿手指比划比划就可以了。
对此,云大心里只有两个字:甚好。
流云医谷四面环山,中间有一片十分开阔的湖泊,这会儿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冰,谷中长满了翠竹,四季常青,因此即便到了寒冬,这里面也透着生机勃勃的气息。
离无言已经重新梳起了他的灵蛇髻,精神气十足,走进山谷只觉得满目绿意盎然,直到看见湖边光秃秃的垂柳和铺陈在眼前的广阔冰湖,才终于有了冬日萧瑟的感觉。
医谷中守门的小童看到他们,早早就迎了上来,笑嘻嘻道:“大公子,你回来啦!”
云大从来不摆架子,闻言对他笑了笑,将马绳递给他:“回来了,这位是离宫主。”
“离宫主好!”小童躬身打了招呼,一抬头忽然被离无言掐住了腮帮子,吓得眼珠子快掉出来。
离无言笑眯眯地看着他,手指捏捏他脸上白嫩嫩的肉,捏不过瘾又揉一揉,好像抱着面团似的玩的不亦乐乎,完全无视面团主人的呆滞。
“唉……离大宫主,这孩子才十四岁,你怎么下得了手!”云大口中是无奈的语气,脸上却是一副见怪不怪、“我就知道你会下手”的神情,硬是将他两只作孽的爪子给拉回来,在小童脑袋上拍一拍以示安抚,“师父呢?”
小童眨巴眨巴眼,看看离无言,缩了缩脖子朝云大这边靠过来一些,指指不远处的湖:“公子带着四公子去滑冰了。”
“滑冰?”云大疑惑地挑了挑眉,点点头,“知道了,你先把厉风牵进去。”
云大没有进院子,而是直接带着离无言朝湖边走去,远远看到湖中央有两个人影站在那儿,不是师父和四弟还能是谁?云大踩到冰上跺了跺,觉得和往年的冬天一样结实,抬头就朝远处喊:“师父——!”
“徒儿——!”那边遥遥回应。
离无言一听愣了半天,突然扶着树干颠笑起来,边笑边在树上写着字问他:流云公子不是不苟言笑么?怎么与传闻中的不一样?
云大背手望天,磨着后槽牙道:“离宫主误会了,回话的不是我师父,是、我、四、弟!”
离无言见他平白被自家师弟占了便宜,笑得更欢快了。
云大正在盘算着怎么教训那个占他便宜的混小子,没想到那混小子竟然是被师父牵着手走过来的,牵着手……
默默回忆了一下四弟昏迷时师父衣不解带的照顾,想着若不是自己洞察力尚可,恐怕这会儿该惊得掉下巴了,云大暗中自恋了一把,微微眯起双眼,在混小子目光投过来的时候笑得极其意味深长,直把对方笑得面红耳赤。
流云医谷的主人,也就是流云公子,虽然是云大的师父,其实年纪并不他大多少。云大在年少时被他捡回来,也闹不清自己究竟是何年何月出生的,估摸着算恐怕也就比他小五六岁的光景,尽管如此,在他面前却永远都是晚辈的姿态,谦恭有礼的模样与在外面截然不同,连离无言都看得惊奇。
湖中两人越走越近,流云面色阴沉,看向离无言的眼神冷得简直能当冰刃使,而云四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戒备模样瞪着他,被师父捏了捏手才稍微放松下来。
离无言来时就已经知道,他们所中的埋伏为蛇阵,这些蛇却并非普通的毒蛇,而是养着卵蛇蛊的苗蛇,一旦被咬上一口就再无生还之力,临死前的痛苦异常骇人。云四这么戒备地看过来,可见当真受过卵蛇蛊的危害,没想到他现在竟然还能活蹦乱跳地站在这儿,看来流云医谷的医术的确名不虚传。
离无言打量着他们,斜倚在树上绕着耳侧的发丝娇笑,正笑得欢快时忽然看到流云松开云四的手,以雷霆之势朝自己飞身而来,连忙收了心神,足下一点,飞速跃起后退数丈躲开了他的攻势。
流云似乎有些诧异,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就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再次招呼过来。
离无言从没见过谁的速度有他这么快,连出招都看不清楚,只能凭借着本能仓促应对,虽然面上看不出什么,心里却暗暗吃惊。他与云大交手了不知多少次,也不知云大究竟有没有让他,让了多少分,总之一路走来输多赢少,也算大差不差,想不到他师父竟如此了得。
流云显然并非故意与他打斗,几十招后主动撤出战圈迅速退回湖边,一动一静衔接得甚是自然。离无言虽然暗自心惊,表面看却是毫发无损、神色镇定,停下动作后再次对他们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