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着呢,不见。”清渊头也不回。
“阮公子说,他有法子治这位爷的病。”三水小声禀报。
清渊神色不悦,沉吟一会,终于说:“让他来吧。”
放下碗净了手,阮霜进来见礼:“草民叩见皇上。”
“起来说话。”清渊依旧坐在床边,并不介意让阮霜看见此时情景。
阮霜立起来,一袭淡青色丝质长衫衬得他一身梅竹之姿。
“你说你能治他的病,可是真话?”清渊压着焦灼和怀疑问他。
“不妨让草民一试便知。”阮霜微微笑,答得不卑不亢。
清渊想一想,终究还是往一侧移了移身子,算是默许了阮霜的请求。
阮霜上前,面色平静,然而看见床榻上纪璘雪那红的不正常的脸色和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时,还是忍不住稍微心悸。
“皇上,”阮霜退两步跪下,轻声说,“草民医治之时还请您移步,免得脏了您的眼。”
清渊深深看了一眼跪下的阮霜,拿不准这个来历神秘的媚术宗师到底动的什么脑筋,但是刚刚他明明看见阮霜眼里的那一抹不忍和疼惜。
他有把握阮霜不会下手害纪璘雪,因此再一次对阮霜让步,起身出去了。
阮霜将屋里的一众太监丫鬟们都赶出去,关上门,疾步奔到床前,此时脸上才显出担忧的神色来。
“雪,醒醒。”
阮霜扶起纪璘雪,一手拿枕头垫在身后让纪璘雪能够倚坐着,然后将他的衣裳一层层剥下来。
端来一盆热水沾湿了布巾,阮霜耐心的替纪璘雪擦身。
纪璘雪此时高烧不退,浑身汗涔涔,难受的很。阮霜擦净他的汗,用干净柔软的锦缎被子裹住。
换一盆冷水沾湿了布巾搭在他额头上,纪璘雪的脸色看起来多少好了一些。
高烧不是一时半会会致人死地的急病,只是好起来会慢一些,熬人罢了。
纪璘雪发着烧,神志不清又没有食欲,阮霜捏了捏他的手腕,美丽的脸上再度浮现不安。
他身体虚弱,这种时候,更应该好好进食才是。
转头就看见桌上的两只小碗,一只里头是煎好的药,一只里头是一碗清香爽滑的清粥。
拿过粥碗,阮霜手指碰了碰碗壁,粥还温热。他用勺子舀了小心灌进纪璘雪嘴里。毕竟还昏迷着,这一碗粥喂得着实辛苦。总算吃了些下去,纪璘雪似乎不愿多吃,阮霜也只好作罢。
药是一定要吃的,太医院的太医们医术总是精湛的,只是开的方子都稳重中庸,虽然好的要慢些,但总归好在稳妥。
哄着把药喂下去了,纪璘雪额上早已经有一层薄汗。
只要好好进食乖乖用药,这病,定然是能好起来的。
只是这病症来的奇怪,似乎不单单是受寒受惊所致。
阮霜与他相交甚深,虽然纪璘雪这次没有与他打招呼,但是心里大约还是明白纪璘雪是为何而去的,心里的结也是知道的。
“雪,醒醒吧,你若再不醒来,就看不到你的皇上为你心急如焚的模样了。”
“你此行,定然心愿完成了吧。最难的已经过去了,你这样浑浑噩噩,岂不是对不起之前的苦心经营。”
“你为他所做良多,他岂会负你如此一番心意。”
阮霜贴在他耳边轻声劝慰。
纪璘雪的心结,不过两个字罢了。
还能是什么,他的心里,还能装的下什么?
不过是,清渊罢了。
纪璘雪不肯醒来,大约也是怕。
他已经覆水难收一无所有,他下了太大的赌注,他怕输。
他不过是一厢情愿想逃避罢了。、
如果一直不醒来,或许也就一直不必面对现实。
无论结果是好是坏,至少不会毁了他心里的那点微弱期待。
话已说尽,阮霜抬起头,终于缄默不语。
想不想得通,他无法以身相替。
说来可笑,最初拦着纪璘雪的是他,现在帮着纪璘雪的也是他。
他在房里呆的时间不短,清渊那边明显没了耐心:“阮公子,皇上让奴才来问问,您这边好了没?”
阮霜没急着回话,忽然又伏□去在纪璘雪耳边快速说了句什么,然后扶他躺下,走到门口开门:“让皇上久候了,草民告退。”
阮霜下去了,清渊连忙进来查看纪璘雪的状况。
气色确实有所好转,用手试一试额上的热度,也似乎没方才那么烫手。
那阮霜不知道用的什么法子,效果着实不错。当夜,纪璘雪就醒了过来。
清渊不顾太医们劝阻,坚持要和纪璘雪同床而眠。因此夜间纪璘雪一动,他立即就醒了。
一睁眼,就见纪璘雪面对他,虽然依旧虚弱,但是眼神清亮,笑容温柔。
“清渊。”
“这几日,让你担心了。”
纪璘雪哑着被烧坏的嗓子,小声说。
回应他的是一个吻。
☆、此刻
对纪璘雪来说,“从此以后”是清渊说过的那么多情话里,最动听,也是他最向往的一句。
“从此以后,我们可以不用再担心那么多,剩下的日子,都拿来相守。”
“从此以后,不会再有阻碍,我们可以有安稳未来。”
“从此以后,我会接你进宫,我们分分秒秒在一起,不再分离。”
“从此以后,你不必再劳累担忧,你身边有我。”
清渊的绵绵情话像是甜美的蜜糖,纪璘雪带着末日般的痛苦和幸福陷进去。
这份幸福来得太艰难,代价太沉重,也因此如同罂粟般让他上瘾,无法割舍。
清渊安排纪璘雪住在宫中养病,日日探望陪伴,尽心尽力。
左右纪璘雪之前已经住了一个阮霜,因此纪璘雪住下的时候,宫里并没有什么大的风声。
清渊照常上朝阅折子,君臣有事商议的时候,纪璘雪也绝不去打扰。
如此,倒也相安无事。
直到纪璘雪身子痊愈不久,清渊一日忽的告诉他:“我明日要南巡,水渠一事最近进展不错,下面有臣子上书进谏。我也觉得是该去看看,月余即返。”
纪璘雪点点头表示知道:“你去吧,这等大事耽误不得。”
“三水我留在宫里供你差遣,”清渊把话一气说完,“他知道进退,想来我不在的时候应该不会出乱子。”
“能出什么岔子,”纪璘雪微笑,“你安心去就是。”
“另外,此次南巡怕是要带上几个女眷服侍——”清渊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我推脱过,奈何……”
“无妨。”纪璘雪依旧言笑晏晏,“我信你。”
这一句话的结果,就是第二天纪璘雪捂着一身的吻痕躺在被窝里目送清渊离去。
清渊不在宫里,纪璘雪也就不方便在宫里闲逛,不过,有个人却先找上了门。
“璘雪公子,阮公子来看您了。”三水小跑进来通报。
想来是清渊吩咐过,叫他璘雪公子。只是这样文绉绉的叫法,他实在有些不习惯。
阮霜进来时,纪璘雪正在绞尽脑汁的想这个问题,一脸纠结。
“怎么了?病不是已经好了,怎么还一脸愁容。”阮霜半是调笑半是关心的说。
“你来了,”纪璘雪看见好友,自然欢喜,“我刚刚还想着该如何去看看你。”
阮霜在他身边坐下。“看来是我快你一筹。”
好友相见,自然许多闲话,一番闲聊,两个人心中都是轻快之感。
说着说着,纪璘雪忍不住揶揄起阮霜:“你该记得寒卓吧?”
阮霜一愣,分明是没料到纪璘雪忽然提起这个人:“记得,怎么?”
“如果我没猜错,寒卓只怕对你有歪心思吧?”纪璘雪捂着嘴偷看阮霜的表情。
见已被纪璘雪识破,阮霜也就大方承认:“寒卓确实曾经向我表白过心迹,不过已经被我拒绝了。”
“何苦拒绝他?”纪璘雪反问,语气轻柔,“你已经不再是青葱少年,霜,你总要有一个人相伴到老我才放心。”
阮霜显然不愿意再纠缠这个话题,闭口不言。
“霜,”纪璘雪却不愿放弃,再接再厉,“我与你相识已久,知你心性。这件事,不会是寒卓先招惹的。他对你心有情愫,只怕是你先招惹的他吧?”
阮霜不是清心寡欲的人,这个纪璘雪比谁都清楚。但是他长久不在身边,阮霜最初是独身一人生活的也就罢了,后来硬生生让他派去一个寒卓,寒卓本身是个出身于小倌馆的,姿色不错,意志更加比不过别人,那自然是被阮霜稍稍勾引就会上钩的。
那日寒卓风尘仆仆赶来告知他阮霜进宫的消息,虽然极力掩饰,而且也确实差点就要骗过纪璘雪了,但是纪璘雪回去再三思考之后,还是看出了蛛丝马迹。
他为寒卓接风,叫了一桌的酒菜,原本只是做个样子,可是寒卓却好像真的已经几日没有用过像样的饭似的,风卷残云吃的干净。那时他心系阮霜安危未曾察觉,后来回想起来,总也觉得不对。
虽说寒卓是托了纪璘雪才得以从小倌馆脱身,但是那时候阮霜已经入宫,这消息就算晚上一时半刻也不打紧,而且寒卓与他之间,不过赎身之恩,这恩情早就用伺候阮霜一事打消了,寒卓哪里来的这样忠心耿耿,居然连饭都腾不出时间吃?
纪璘雪死缠烂打,阮霜只得低头:“是,是我先惹得他。”
“那又怎么?”纪璘雪说了一半,后半句咽了下去,没说出来。
“因为他居然动了真心。”阮霜语气嘲讽,目光却温柔,“他竟然不知天高地厚的说,要陪我一生一世。”
这大约是阮霜终生的心病。
他自小浸淫媚术,家族传承,父辈的经验教训不计其数。见过太多海誓山盟信誓旦旦的碎裂。只因为他们的一个笑容或者一个娇嗔的表情,那曾经互许终生的情人就翻脸不认人。
媚术是魅惑心智的法子,所修炼之人的笑容或者哀怨、表情动作,都是事先准备好的套路,一颦一笑都是艳绝群芳,再加上一颗玲珑心肝,乱一个人的心神是再容易不过。尽管纪璘雪与阮霜青梅竹马,也不敢夸口自己能抵挡得住阮霜的诱惑。
也因为如此,爱这回事,在阮霜眼里,就难免是镜花水月,简直是一个笑话。
纪璘雪叹一口气,也有些为难。
阮霜安静坐着,神色寂寥,宁静侧脸像是温柔展开的火红枫叶,既艳丽又寂寞。
“霜,我知道你不信爱情。”纪璘雪握着阮霜的手,轻声劝慰,“可是你知道吗,我爱清渊。”
“我爱他,但是我不敢说我就能够对你的诱惑熟视无睹。”嘴里说着自相矛盾的话,纪璘雪却神色从容。
“人生如此漫长寂寥,谁都不能保证能与最初那一人终老。就算窗外这一株花树,总也一岁一枯荣。世事无常,你若求一个心若磐石的人,未免奢侈了些。”纪璘雪站起来走去窗边,伸手折了一段花枝。
“霜,我付出良多,求清渊一颗真心相对。这其中波折,你最是清楚。”
“我不后悔,纵然有时夜半惊醒,我也不悔。”
“他此时终于肯许我一个未来允诺一个以后,这对此刻我来说,已经足够。”
“至于将来,他若是负我,我也只能无话可说。”
纪璘雪手持花枝回过头来看阮霜,语音平稳柔和,“霜,情爱原本就是烟火,你筹备许多,不过绽放一刻。”
“寒卓是真心对你,只因他允诺你,陪你一生一世,却不是爱你一生一世。”
纪璘雪从来不说这些事,因此阮霜只知他为难,却不知他曾如此挣扎,不知他原来心愿卑微,不过相爱一刻,飞蛾扑火。
“雪,你看得开,也做得到。”阮霜看着他手中的花,语气叹息。
“我不够潇洒,却足够固执。”
“倘若没有心若磐石,那我宁愿如此,终了一生。”阮霜微笑着轻声说,一贯明媚魅惑的眼睛,此刻柔和如河岸落日。
☆、和亲
阮霜连着几日都过来和纪璘雪相聚。
除了那日,之后两人都没有再纠缠于那个话题。
毕竟虽然是生死之交,但是阮霜的私事,纪璘雪还是不想太过干涉。
清渊要南巡一个月,因此这两个老友的日子过得分外舒坦。
纪璘雪说服了阮霜,阮霜终于答应出宫。
纪璘雪自然也答应阮霜隔几日就会传消息给他,保证自己一定平安。
至于清渊选妃,纪璘雪也心情平和,只说顺其自然就是。
既然纪璘雪没意见,阮霜自然也就放弃了搅局清渊婚事的打算,只说等清渊南巡回来自己就请旨离开,回去过自己闲云野鹤的日子。
纪璘雪当然不放心他自己一个人,阮霜被逼得没法子,只好退让,答应如果寒卓愿意,回去他身边伺候就是。
“反正也习惯了他,再换成别人,又是麻烦。”阮霜如是说。
纪璘雪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阮霜骨子里不是个会妥协的人,既然肯答应这件事,那么估计寒卓再死皮赖脸一点说不定就能拿下他这个青梅竹马了。
难得与阮霜相见,这日子便过得分外的快起来。纪璘雪没知觉的时候,清渊就已经南巡归来。
清渊虽然对于纪璘雪和阮霜迅速升温的友情有些惊异,但是还是被纪璘雪一句:“江湖中人,性情相投”给糊弄过去。
阮霜请旨离京,纪璘雪再吹些枕边风,清渊哪里有不答应之理。
送走好友,纪璘雪站在高高的宫殿门外玉石台阶上,有些喜悦也有些怅然。
从此以后,他在这偌大的皇宫里,能依仗的,就只有一个清渊了。
不过这样低落的情绪,还是迅速消失无踪了。
清渊这一趟南巡回来,朝上自然又积压诸多公务,再加上他此去所见,心里也多了些对水渠修建的计较,因此虽然人是回来了,但是忙的脚不点地,依旧与纪璘雪聚少离多。
纪璘雪心疼他劳苦,因此每每等到夜深时分,清渊终于能够上床休息时,帮他松松筋骨,解解疲乏。
清渊也曾经说不要等他,夜已深了,该早些歇着之类的话。但是纪璘雪心意已定,自然是不肯改变主意的。
两人这样平和相处,让纪璘雪很是满足。
如此又过了些日子,清渊手边的事情总算忙得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