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住的是又偏又旧的飞雨殿,但到底有点不合礼数。
摸不清皇上的心思,三水便宁愿对这位阮公子客气些,也省的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不安稳。
“我今日没有什么打算。”阮霜站着回答,语气不算客气。
“老奴今日冒昧过来打搅公子,是有一事。”三水语气越发谦恭,“今儿个您最好别出飞雨殿,若是闷了,老奴待会便打发几个奴才过来伺候着。”
阮霜淡淡回绝:“不必了,人多嘴杂,反而惹人讨厌。我今日原本也不想出去,公公放心就是。”
三水心里一松,“那就暂且委屈公子了。”
阮霜轻轻一点头,三水见他没有说话的兴致,也就马上告辞了。
又是一路飞奔,三水气喘吁吁跑回皇上寝宫,果然只剩了纪璘雪一个人在房里。
“爷,”三水语气恭敬,“您若是高兴,老奴就现在带您去逛逛御花园。”
纪璘雪似乎正想着什么,被三水叫醒,眉目之间神色似乎有些不悦:“不必了,我并不想去御花园。”
纵然国色天香精致绝伦,在他看来也不过一个花园而已。再怎么巧夺天工,他现在也没那个心思。
三水小心询问:“爷,这是皇上的旨意,您看——”
“无妨,”纪璘雪依旧坐着,似乎一点都不惧怕皇上这个名词,“是我不想去,他不会责怪于你。”
三水为难,皇上的吩咐这位爷不肯听,他一个小小太监却是哪位都得罪不起,这可如何是好?
似乎看出三水进退维谷,纪璘雪好心指一条明路给他:“皇上不是说他要在御花园用午膳?你先去准备吧,等他回来我告诉他我去过御花园就是。”
三水立刻千恩万谢:“奴才谢先生体恤!”
随即,三水诚惶诚恐的退了下去,又抓紧时间去了趟御膳房,交代今日的午膳送到御花园去,又临时抓了几个奴才去把御花园里的凉亭给装饰了装饰。
这么折腾一阵,等到皇上下朝回来的时候,总算一切都弄妥了。
三水折回来帮皇上更衣,然后一路陪着将两个人送至花园凉亭。
清渊和纪璘雪坐了,三水随即传膳。
“今日来这御花园逛得如何?”清渊兴致盎然的问。
三水心里一紧,却只立在一边。
“御花园自然是漂亮的。”纪璘雪泰然自若的回答。
“可有什么喜欢的景致?”清渊继续问。
“看花了眼,反倒不记得什么了。”纪璘雪避重就轻的回答,稍微笑了一笑,“宫里自然不比外面,那些精妙景致,我一个粗人,也看不出什么趣味来。”
清渊似乎不满:“不是让三水带你去?他怎么都没有好好解释给你听。”
三水闻言,立刻额头冷汗。
“我又不是精于此道的文人墨客,”纪璘雪帮三水开解罪名,“这些亭台楼阁之类,于我也不过是看看便罢。”
清渊这才罢休。
此时,午膳已经摆满了桌子,两个人也就说起了别的。
三水松了口气,心下感激纪璘雪。
用过饭,惯例是清渊看折子读书的时候。
三水叫了人把残羹剩饭收拾了,然后就准备跟去御书房伺候。
“今儿不去御书房了,”清渊摇头,握着纪璘雪的手,笑容妩媚,“难得你过来一次,既然御花园已经看过了,不如我带你在宫里其他地方四处逛逛。”
三水顿时冷汗涔涔。
皇上是说得轻巧,但是要带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在宫里四处走动,总也是不便的,毕竟宫里还有不少女眷,况且人多嘴杂,难免不传出点什么难听的。
纪璘雪却仿佛知道三水的心思,摇摇头拒绝了:“虽说你是皇上,言行之间总也有颇多忌讳,别给居心不良的人落了话柄。”
清渊有些气闷的模样:“那依你所说,我在这宫里,居然算不上主子了?”
纪璘雪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清渊,笑:“乱说什么,只不过要你谨言慎行些罢了。不必花这许多心思在我身上,便忙你的去。我陪陪你也是好的。”
清渊被他说服,一行三人回了御书房。
清渊照旧是批阅折子,纪璘雪得了空,在一边替他研磨,将朱红的朱砂兑水调和,鲜艳的红色沾满了笔尖。
三水左右帮不上手,又不敢退下,只得在一边勤快的端茶送水。
大约又惹了清渊厌烦,清渊摆摆手叫他下去了,御书房只留了自己和纪璘雪两个人。
孤男寡男的,又是两情相悦,少不得就要发生点什么。
清渊神色惫懒,被纪璘雪扶着去了寝宫,三水留下来照看残局。屋子里还是满满的麝香气味,三水临时抓了几个嘴严的奴才来收拾干净了,又吩咐点上龙涎香,这才往寝宫走。
不过接下来,就没三水的什么事了,因为纪璘雪正好代劳。
三水从清晨忙至午后斜阳,总算得了空。
随后,容不得这位劳碌命的大太监坐下喝上一口茶,眼见着又是一堆大事小情巴巴的堆到他眼前来。
我是大太监,是圣上面前最得宠的大公公——三水公公心里呐喊着,继续马不停蹄的在宫里燃烧着自己已经快要耗尽的青春。
☆、追杀
纪璘雪在宫里不敢多做停留,虽然清渊目前心情很不错,但是纪璘雪心里一件大事悬着,像是一把火在烧,烧得他坐立不安,几次都差点被清渊看出点端倪。
马不停蹄回了庄子,纪璘雪先前部署好的人马也都已经全部待命。
于是,纪璘雪随即带人北上,目的地,丹城。
丹城。纪璘雪一想到这个地方,心口就会忍不住的痛。
风韶月。那个美丽清淡柔和温雅的女子,在那里等着,为了与他的诀别,准备做最后一件事。
大批人马直扑丹城而去,终于站在丹城脚下的时候,纪璘雪抬头看了看那耸立的城墙,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似乎在哀叹,又似乎是决绝,再或者,什么也没有。
安置好大批人马,纪璘雪只带了一小部分精锐进城,依旧沿着丹城的街道走了一遍,最后才寻到那座小院门口。
拍了拍门,应门的,却已经不再是那个年纪不轻的妇人,而是另外一个完全面生的农夫:“什么事?”
纪璘雪稍微有些恍惚:原先那个热心的妇人,现在应该已经得了银子去别处谋生了,他精心设计的剧目,早就已经开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再没有一点退路。
没有多余的话,纪璘雪沉默着挥了挥手,身后跟着的人立刻流水般冲进那扇矮矮的木门,把农夫骇得说不出话。
“别多事,”纪璘雪没有马上进去,而是对着农夫轻轻说,那语气,分明有些怜悯和同情,甚至有些柔软的歉意,“收拾了你的东西,快些走吧。”
等他跨进木门走进院子,风韶月已经被下属们带到了他的面前。
韶月神色清淡,一点不显得慌乱,丝缎般的青丝温婉的挽成一个双飞蝴蝶髻,一个古朴大气的银步摇斜斜插在上面,说不出的好看。
纪璘雪依旧沉默着,示意属下们把风韶月带走。
小小一个院子,立刻从方才的拥挤不堪变得冷清寥落,纪璘雪站在院子中间,微微的挑起一点唇角,露出一个笑。
心里的那点疼,愈来愈尖锐起来,几乎要把他的心脏都戳出一个洞。
找到韶月的过程,一如想象中那样顺利。
纪璘雪一伙人并没有在城内留宿,一则他们人数较多,贸然进城容易引人注意。二则出于纪璘雪的私心考量:若留在丹城内,他若想做些掩人耳目的事情,即使避得开自己的属下,也难保被其他无关的闲杂人等撞破,以后不好收拾。
审问韶月的过程,纪璘雪自然是避开的。
他不能公然维护韶月,更不能交代下属们手下留情:此时境况,实在容不得一点差池。
韶月不过一个弱女子,被纪璘雪专程带来的商部下属拷问不过半日,已经浑身伤痕累累,纪璘雪想着法子调开了这些手下们,暂且留出片刻给韶月休息。
性命之忧是没有的,纪璘雪一早想了法子,给韶月喂下一颗护住心脉的药,只是这遍体鳞伤,看在他眼里,几乎像是一种凌迟。
可是,韶月还不能开口,说出那个假皇子的下落。
时候还不到,若是招的太顺畅,引起清渊怀疑,便都是前功尽弃了。
夜深人静之时,纪璘雪纵然疲惫的无以复加,却每每睁着眼睛直到天边泛白。
他不敢睡,不能睡,也无法睡。
韶月被折磨的日子里,他迅速的消瘦下去,但却始终没有垮。
他在熬,绝望而又忍不住祈求希望的,在这样的日子里煎熬着。
第四日,韶月几乎不成人形的时候,终于说出了皇子的下落。
当初风韶琴落在商部手里的时候,不过熬了两日,就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姐姐的消息全部说了出来,可见商部做事是如何的残酷果断。
总算拿到了那个假皇子的下落,按惯例,韶月是必然要被商部处理干净的。但是纪璘雪一意孤行,硬是拦了下来。
牢门打开,他见到人不人鬼不鬼的韶月,几欲发疯。
那时的他,终于再也顾不得清渊的怀疑该死的情景,他只知道,他差点就要害死风韶月!
原来他的心,终究还是肉做的。
纪璘雪发了疯的抱着韶月,涕泪纵横,对着一众手下一字一字,宛如噬人一样的可怕表情:“今日,谁都不准再动这个女子一根头发!她何其无辜,你们若是敢损她一毫一厘,我定然要了你们的命!”
这些话,一字一字,也重重锤在他心上。
“我会护你从此以后一生一世平安喜乐,再不会让你落入如此境地。”纪璘雪抱着韶月离开,眼泪落在女子残留着血污和瘀伤的脸上,轻声承诺。
安顿好韶月,纪璘雪花了重金请人日夜不停地照料着,竟是连一日都不肯耽搁,连夜上路,一路向丹城不远处的一个小村子——祥福而去。
祥福祥福,真是个祥和吉利的名字。
纪璘雪依旧是带着一点笑意,默不作声。
到了村子,纪璘雪站在村口,望了望头顶的天空,终于说了一句话:“围村子,搜。”
属下们看出他心情不佳,更不敢怠慢,每家每户仔细搜过去,终于将韶月口中的那个皇子找了出来。
那人神色仓皇如同丧家之犬,眉眼之间,居然与纪璘雪的娘亲雪颜夫人有七八分相似。
那人仿佛还不知道自己被抓起来的原因,惊慌失措,不停地恳求哭喊,声嘶力竭。
纪璘雪知道,这人今日一死,民间皇子,也就算是彻底死了。
或许,有些其他的东西,也死了。
纪璘雪走近他,目光悲悯而深沉。
似乎看出他才是主事的,那人立刻连滚带爬过来揪住他裤脚死死哀求,满脸的泪水。
这张脸,和娘亲真的好像啊。
纪璘雪缓缓蹲了下来,用手替他拭去了泪水。“放心去吧,不会连累你的家人。”
这大概,是他为这个无辜的人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
奇迹般的,听了这句话,那人竟然停了抽噎,放开了手,抹净自己的泪,慢慢站了起来。
“请你不要忘记今日之约。”那人一改之前那副孬样,面容平静,甚至隐隐有些高贵之意。
“我自然,言出必行。”纪璘雪与他击掌为约。
那人微微冲纪璘雪点了点头,随即有一柄闪亮的剑光刺穿了那胸膛,带起一片血光。
身体轰然倒下的时候,拍起大片尘土。
那人的眼睛,至死都没有合上,似乎带着无法解下的执念,死死地盯着祥福村里,那一户门窗低矮的人家。
纪璘雪俯□合了那人眼睛,深沉交代一句:“厚葬。”
随即立起身,朝着清渊所在的京城方向,遥遥一眼,而后就是浓厚黑暗挟裹而来。
他已经连着几日没有好好休息,心力交瘁,终于撑不下去。
总归是,结束了。
☆、心结
梦境深沉而混乱。
仿佛有火在烧,一点一点,从脚踝到眉梢,大火迅猛,那种灼痛鲜明,无法逃离。
似乎都可以听到皮肤尖叫着逐渐失去水分的干裂过程。
心口,烫的像是要裂开。
喉咙干渴得厉害,极度缺水。
“拿些水来。”
朦胧里,听见有一把熟悉嗓音说着话。
随即,就有清凉甘美的水一点一点渗进嘴里。
终于有所缓解……可是这一点点水,根本无法浇灭心头的那团火,反而激起了更多的渴望。
纪璘雪面上有异样的潮红,眉毛揪着,嘴唇干裂。
清渊坐在床边,拿手去探怀中人的额,依旧是骇人的热度。
“你们到底开的什么方子!都已经三四天,这人怎么一直都烧得这么厉害!”压低了声音,清渊止不住怒气的训斥。
床榻前跪着的,是太医院的一帮子太医,现在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吱声。
“他若再不好,你们就当心自己的脑袋去吧!”清渊怒气上扬,又不敢大声怕惊了怀中的人,只好压低声音疾言厉色,“给朕滚下去好好想法子!”
一帮子太医唯唯诺诺退下去,清渊再端过一碗水,仔细往纪璘雪嘴里喂,神色焦灼。
纪璘雪这一场病来的着实奇怪。现在高烧不退,起因确实如太医们的诊治所言:连日来心力交瘁身体羸弱,又心情急躁一时间气火攻心所致,好好调养几日用些药应该并无大碍才是。只是现在,纪璘雪是心结难舒,因此虽然药是流水般的灌下去,却总也不见好。
那人的人头早已带回来交给清渊,只是好端端去的纪璘雪,却是被抬到他面前的。
既然肉中刺已除,清渊也就松了口气,心里暂时没了什么顾忌,见纪璘雪的样子,顿时有些慌了神,把太医院的一众御医统统叫了过来,只是已经几日过去,纪璘雪的病情,却似乎没有半点好转。
清渊这边心急如焚,守在门外的三水却突然跑进来通报:“皇上,阮公子来了,这会子求见呢。”
“忙着呢,不见。”清渊头也不回。
“阮公子说,他有法子治这位爷的病。”三水小声禀报。
清渊神色不悦,沉吟一会,终于说:“让他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