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霜晚间习惯沐浴一次,浴房的檀槿香常年都是不曾断过的。而现在,阮霜打算去烧水沐浴的时候,纪璘雪一脸笑意的告诉他水已经烧好,温度恰好,正适合沐浴。阮霜瞪他一眼推门进去,才想起浴房的檀槿香已经快要燃尽,该换新的,纪璘雪也笑眯眯告诉他新香已经换上,甚至贴心细致的连他惯用的晚间衣物也都一应俱全,妥帖的放在浴房的屏风边上。
阮霜沐浴完总是爱吃些不腻的清甜小食,往常他总是厨房里备着些从外面采买来的,吃上一两日再去买新鲜的。今日他方才披衣出了浴房,就闻见甜丝丝的香气。顺着香气走,就见自己的卧房里,纪璘雪正往桌子上摆着些什么。他冷着脸走过去,纪璘雪扬眉一笑:“我顺手做的,还热着,想你可能会喜欢。”
阮霜虽然还是面无表情,不过倒也没拒绝那看起来就觉得美味的小食,不理会纪璘雪,自顾自伸手拿了一块放进嘴,入口即化,香甜可口。
样式不多,不过三碟,一碟也不过三四个小点心。
阮霜又吃了几个,便要从一边扯来一方帕子擦手,纪璘雪识相的很,一手递过一条素净的绸缎帕子给他。
阮霜接了,擦净自己的手指,端过茶盏饮了茶便起身往床榻走去,也不管纪璘雪,掀开被子径自睡了。
纪璘雪轻手轻脚收拾了,吹熄了灯,合上门走了。
阮霜在被子里幽幽的睁着眼。
纪璘雪的脚步去得远了,已经听不到了。
窗外似乎月色上好,有银色清辉流泻进屋子里来,映着几株稀稀疏疏树木枝叶,显得分外静谧。
阮霜忽的叹了口气。
他素来是拿雪没有半点办法的。
不是不会用心计,不是不会欺骗蒙蔽。
他是媚术师,掌人心思最是拿手。
他的一颦一笑,都暗含魔力,若是他想,让纪璘雪改变主意,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那个人,偏偏是雪。
那是和他亲近如斯的雪。是他曾经发誓永远庇护永不背弃的人。
那是对他来说这个世界上,唯一特别的人。
这让他,如何忍心。
阮霜闭上眼,心有不安的睡去。
纪璘雪在房里睡至丑时,在一片昏暗中睁开眼睛。
摸黑下了床,纪璘雪在桌边摸索着点着了灯,提着出去了。
外面其实用不着灯也是看得清的,月色清朗,倒是一片美景。
正是夜色最浓的时候,到处是一片静谧,偶尔有路过的夜风,略微掀起纪璘雪有些凌乱的衣角。
纪璘雪放轻了步子,推开门。
“谁?”
阮霜清醒的声音立时传来。
“是我。”纪璘雪应了一声,仔细看着关好了门,把灯放在桌上,走去床边。
阮霜已经坐了起来,一双眼睛清醒无比。
纪璘雪坐在床沿,“果然没猜错,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总是睡不安稳,想着你大概这个时辰又会醒,怕你醒来找不着人,要慌的。”
阮霜转了头,声音低沉:“有甚好慌的,我这里一年到头也不见得能有别人。”
纪璘雪还是笑着:“我可没有忘,霜你从前便是这个毛病,晚上自己一个人总是睡不踏实,常常赖着我同睡,若是醒来不见人,还会哭鼻子的。”
阮霜面色一红,仗着灯光昏暗看不清楚还嘴道:“已经陈谷子烂麻子的事,偏偏你还记得。”
纪璘雪浑不在意,“你的事,我总是记得的。”
阮霜一时语塞,半天才接了一句:“你回去吧,我晚上醒惯了,过会困了自然会睡。”
话没说完,纪璘雪的手已经搭在阮霜肩上,轻轻一按将阮霜按倒:“从前你就难得安稳睡觉,这次我看你睡着了再走。”
阮霜被他按倒,被子也层层叠叠盖了上来,仰视着那张脸,或许是光线实在太过昏暗,纪璘雪的脸,似乎暗藏了温柔意味。
阮霜叹气。
掀了一半被子,阮霜往床里侧躺了躺:“罢了,你上来吧。你我彼此做个伴也好。”
纪璘雪一怔。
阮霜幽幽的说:“你我也许久不曾正正经经说话了,这些年——总是聚少离多,贴心话也长久没有讲过了。”
纪璘雪这才反应过来,脱了外袍上床去躺下。
床很大,躺下两个人绰绰有余。
阮霜身上的檀槿香淡淡的,传入纪璘雪鼻尖。
“还是你身上的香最好闻——”纪璘雪声音低低的,带着点笑意,“清渊身上的龙涎香虽然珍贵,我却总也闻不惯。大概实在是习惯了你的檀槿香。”
“檀槿香与龙涎香可不能相提并论,”阮霜的声音也是低低的,“我这儿的檀槿香原本也普通,你只是闻惯了罢。”
“或许。”纪璘雪回答,“谁教你从小便非此香不要,闻了二十多年,只怕我身上都沾染了这香气。”
阮霜细微的“嗯”了一声。
“那个天子……对你可好?”
阮霜故作平静的声音低低的响起来。
“清渊么?”纪璘雪明知故问,“算好的吧。他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却将当时自己的太子身份告诉我,甚至连他民间的势力都交给我统领。如此待遇,应当是再好不过了吧。”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阮霜顿了顿,继续说,“是他对你,可温柔贴心?”
纪璘雪沉默半晌,忽而笑了:“他曾说过,敢以全天下迎我归去。”
阮霜沉默了。
夜色寂静里,似乎有夜风吹动窗外稀稀疏疏的枝叶,发出一阵簌簌的轻响。
“原来如此。”阮霜静默开口,“想他一国之君,不至于出尔反尔。”
纪璘雪脸色温柔。
“只是雪,就算你能说服我放弃,清渊他就真的能放你一条生路?”阮霜的声音悄悄柔和下来,“他之所以把民间势力交在你手上,个中原因我还是猜得到的。”
似乎被这句话惊醒了梦境,纪璘雪脸上的笑容微微有些苦涩起来:“是,他也曾说过,要我亲手杀了流落民间的皇子,提头去见他。即使我发誓绝不泄露身份,也绝不会染指皇位,他也必定要除掉我。”
阮霜的手轻轻抓住纪璘雪的手,感觉到那只手的凉意:“雪,你当真要为了他,如此委屈你自己?如若他真的不肯放过你,你又当如何?”
纪璘雪无声的挽起唇角:“我只想赌一赌——看看我在他心里,到底是怎样分量。”
“你素来不屑勾心斗角,”阮霜将纪璘雪环抱在自己单薄的怀里,“我早料到你不适合走这条设计陷害的路。雪,我不拦你。可是,我有一个请求。”
纪璘雪伸了手深深的拥抱了阮霜:“你说。”
“若是最后他还是不肯放过你,就离开他罢。我愿随你,海角天涯。”
☆、归去
纪璘雪辞别了阮霜,再次赶回山庄。
临行前的那一晚,阮霜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他不舍得睡,生怕阮霜惊醒过来他不知道。
阮霜大概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这一夜在他怀中,脸颊上始终有浅浅笑容,仿佛无限心安。
纪璘雪微微有些心疼。
霜性子寡淡,不喜旁人亲近,自己一人住在这偏远地方,虽然出门不远就到市集,但是毕竟身边没有一个贴心的。唯独与自己亲近,却又常年不能相伴。
这么多年,阮霜始终独自居住在这大宅子里,每日自己一个人看日出日落,想必……很是寂寞罢。
若是如此,是不是阮霜遇见不测,死在宅子里都没有人知晓?
纪璘雪不禁有些寒意涌进心里。
这次走后一定要逼着霜,在他身边留下哪怕一个人也好——至少让他不至于对霜这边的情形一无所知,也好让他安心。
清晨,时辰尚早。
纪璘雪准备了早饭,温热着留在厨房,并没有盛出来——免得等会霜起来了,饭已然冷掉。
阮霜还好好地睡着。
留了字条告诉阮霜厨房有备好的吃食,纪璘雪轻手轻脚走到床边,替阮霜掖好被子,怜惜似的亲了亲阮霜带着笑意的唇角。
退出宅子,纪璘雪将门关好,跨上马径自去了。
模糊的马蹄声终于听不见了。
阮霜起了床,手里拿着纪璘雪留下的字条,往厨房去的路上就能闻见新鲜的饭菜香。
——仿佛那人只是稍稍出门去办些事情,即刻便回。
阮霜露出一个单纯干净的笑容,淡淡的染在眉眼之间。
一瞬间,他想到一个以前从未想到过的词。
家。或许……就是这种感觉吧。
阮霜站着,有些怔怔的,身上的媚气不见了,整个人干净剔透的仿佛一颗露珠。
纪璘雪赶回宅子,如他所料,宅子里各项事务井井有条,丝毫没有因为无人主持而松散懈怠。
他方才进屋,司风小巧的身影已经如影随形的跟了进来。
“纪先生,一路上辛苦了。”
司风站在他身边奉茶,圆润可爱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宝石。
纪璘雪不做声,接了茶盏放在一边。
他一路虽然算不上披星戴月,风尘仆仆也总是有的。司风见他不肯喝茶,乖巧的说:“沐浴的热水已经备好,纪先生,可要现在沐浴更衣?”
纪璘雪有些累了似的,微微点头。
见他答允,司风去门外吩咐了一句,自己也悄悄的退下了。
纪璘雪歇过一会儿,精神好了些,便去沐浴。换过干净衣服,总算觉得身上清爽了许多。
路上几天,饭食自然是简陋的,虽然他没有清渊那样娇贵,但是总也是愿意吃些好的。所以司风很是贴心的准备了丰盛饭菜,就等他享用。
纪璘雪的发丝还在滴水,湿透了背后单薄的衣裳。
“纪先生,若是不嫌弃,司风愿为您擦干头发。”司风恭恭敬敬的说,看纪璘雪脸色不坏,就自己拿了毛巾慢慢擦净纪璘雪头发上的水。
头发半干,想来不一会就会干的彻底了,司风把擦得湿漉漉的毛巾交给其他下人,走过来想伺候纪璘雪用膳。
纪璘雪看着一桌丰盛的饭菜,却一直不见动筷。
“纪先生,饭菜不合口味么?”
司风见这情景,赶忙问。
纪璘雪摇头,终于肯开口说话:“司风,这饭菜太多,我一个人用不完,太浪费了些。”
“少爷吩咐过,您同他是一样的,吃穿用度自然都不敢缺。”司风解释,“况且您一路上想必也吃的不好,若是您不愿如此,下不为例可好?这一餐,还请用罢。”
司风的话说的滴水不漏,纪璘雪也无话可说,他拿起筷子,“你想来没有用饭吧?坐下一起吃,虽说是清渊一个人的份例,也足够你我两个人吃了。”
司风有些诧异。
纪璘雪深深看了他一眼:“坐下。”
司风听话的坐下,手里握着纪璘雪递过来的筷子。
纪璘雪再没说话,安静的吃着饭。
司风有些胆怯,却又有些微弱期待。
这是纪璘雪知道他身份之后,第一次和缓的与他说话。
面对着一桌的美味佳肴,司风觉得自己有些忍不住眼里不断翻涌的温热。
他早就绝了与纪璘雪和好的念想。
可是现在、现在……纪璘雪却给了他一个微弱的希望。
那一点希望,像是一点赢弱的微光,跳动着,却滋润了干涸已久的心脏。
司风偷偷抽了抽鼻子,下筷,拣到什么吃什么,全然不知滋味。
只知道,心里仿佛有清爽微风,扫平不安。
纪璘雪自顾自吃自己的,好像全然没在意司风的举动。
用过饭,纪璘雪乏意上来,忍不住要去歇息。
虽然天色尚早,司风倒也会察言观色,见他乏了,招呼了人将饭菜都收拾利索了,自己去铺了床:“纪先生,今儿就好好歇一晚吧。若是夜里要人服侍,叫一声门口的人就会进来。”
纪璘雪“唔”了一声。司风行了一礼,走到门口回身正要关门的时候,模糊听见纪璘雪的一句:“谢谢。”
司风动作顿一顿,面色如常的关上了门。
纪璘雪打个呵欠,身子确实疲惫的厉害,才刚一躺上床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一夜好眠。
等他终于睁开眼,外面竟然已经日上三竿。
唔,时辰不早了。只怕,已经过了早饭的时辰。
他穿好衣服起来,立刻就有外面的人听到动静敲门:“纪先生,现在可要梳洗?”
“进来吧。”纪璘雪允了,司风带着两三丫头进来,伺候他梳洗。
纪璘雪不是习惯有人伺候的人,但是司风也说过,清渊吩咐过庄子里的人,他同清渊的待遇是一样的,所以纵然不习惯他也不好开口拒绝。
于是他只好端正坐着,等人伺候他。
终于收拾停当,他略微看了看铜镜里的自己,头发挽了个髻,干净利落倒也深得他心。
外面正是晴天,天色蔚蓝。
他提步走出房门,司风在一边不近不远的跟着,既不打扰他也不至于离开的太远听不到吩咐。
纪璘雪在心里微微叹一口气。
司风这个孩子……年岁虽小,人却已经比成人还八面玲珑了。也难怪清渊最宠爱他。
其实,司风当初骗他,拐走韶琴,他已经不生气了。
司风也是不得已。
清渊才是他的主子,若是叛了主子向着他,纵然护住了他和韶琴,他也是不齿这样的为人的。
现在这样,司风也只是忠心耿耿罢了,虽说骗了他,却也至少是不违背道义的。
况且,他原本也就猜到韶琴是保不住的。
韶琴那个到处惹事的性子,就算不栽在清渊手里,也定然是会折在别人手里的。因此他虽然觉得对不住韶月,却也不至于拿这个来责怪司风。
纪璘雪又一次心软了。
司风是个别扭的性子,他早在司风负气跑走的那一晚就知道——若不是知道了他背上的擦伤,按着司风的别扭劲,哪那么容易哄回去?
如果他不把话说清楚,司风心里定然还是有个结的。
——听他叫自己纪先生就知道了。
转了身,纪璘雪看着司风的眼睛,语气如同羽毛般柔和:“司风,我有些话,想与你说。”
☆、收服
江山终于握在清渊手中。
扫平那些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之后,总算是稍微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