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之后,血光犹热,月影灼灼。
囚室之中,慕雪臣正昏昏沉沉倚在狱中角落。
恍惚之间,他只觉得几分口渴,便轻喊了几句沁儿。沁儿泡的茶他向来爱喝,不知怎的,那贪吃的丫头竟是那般心灵手巧,即便只是普通的西山白露,都能让她沏出极是沁人的芬芳味道。
他喊了好几声沁儿,却都没有回音。朦胧之中,慕雪臣轻轻睁开双眼,看见月光之下,那绝艳的少女正身着一袭红衣,娇然笑着望着他。
他从未觉得沁儿竟会是那样浓丽的美人,此刻的颜沁,容姿惑人,红衣黑发,端庄旖旎,与平时的娇憨单纯全然不同。
慕雪臣看着她,道:“沁儿,你穿成这样做什么?”
沁儿望着他,轻轻一笑,道:“楼主,沁儿要去找爹娘去了。”
“爹娘?”慕雪臣呢喃道。“你去看爹娘,也没有必要扮成这样。”
“楼主。”沁儿轻声道。“沁儿这样,不好看吗?”
“好看,当然好看。”慕雪臣道。“这世上的女子,又有哪个能比我的沁儿好看。”
沁儿恬然一笑,道:“楼主,你愿不愿随沁儿走?我娘说,她想见见你。”
“现在吗?”慕雪臣微微一惊,道。“改日吧,今日,我觉得太累了。”
“楼主不和沁儿走吗?”
“不了。”
沁儿淡淡一笑,泪珠却顺着脸庞一下子落下来:“那,楼主,沁儿可就一个人走了,你以后一个人,一定要珍重啊。”
说罢,沁儿转过身子,穿过牢门,渐渐远去了。
慕雪臣静静凝视着她的背影,他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失去了什么。
刹那间,他好似又看到沈护法那双雪瞳诡目。
“不久的未来,你会得到一些东西,也会失去一些东西。那些,是命,是天理。”
慕雪臣骤然惊醒的时候,只看见顾景言站在他身边。
他顺着玄色的衣角向上望去,只望见顾景言神情凄然的一张脸。
忽然,慕雪臣觉得很是不安,他顾不上身上的伤痛,抬起身子,道:“顾景言,沁儿呢?沁儿呢?!你把她关去了哪里?你对她做了什么?!”
顾景言微微低着头,在慕雪臣身旁半跪了下来。过了许久,他方才神色沉郁,轻声道:“慕雪臣,你。。。。。。你也不要太难过了,沁姑娘,她是烈女子,如今。。。。。。已经不在了。”
如今,已经不在了。
沁儿为什么不在了?她不在这儿,又能到哪儿去?
慕雪臣忽然想起适才梦魇之中,沁儿对他说的那些话。
“楼主,沁儿要去找爹娘去了。”
“楼主,不和沁儿走吗。”
“那,楼主,沁儿可就一个人走了。”
“你以后一个人,一定要珍重啊。”
囚室之内,慕雪臣蓦然低吼一声,他强力直起身子,两手直扼上顾景言的脖颈。
“顾景言,你把沁儿还给我!你把她还给我!”
“顾景言,你不能那么对她。。。。。。你不能那么对她!”
重伤之下的慕雪臣,手上并无几分力道。顾景言也不挣扎,直由他双手在自己喉颈死命扼着。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慕雪臣。
他眼中的慕雪臣,翩若鸿儒,风华绝代,淡若君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神情凄惨,眸含泪光,为了一个死人,拼命用他最后的几分绵薄之力来报复自己。
什么时候,慕雪臣,变成了这样呢。
是自己让他变成这样的吗?
蓦然间,慕雪臣的身子软倒下去,顾景言心中一骇,连忙将他搂在怀里,却只见慕雪臣近乎窒息似的伏在自己怀里痛苦的咳了咳,随后呕出大口黑红的血。
怒火攻心,气血逆流。
慕雪臣已经有伤在身,若再逆了气血,是能活活失了一条命去的。
顾景言连忙将慕雪臣的身子扳正,将自身内力输进他的体内,同时在他耳侧吼道:“慕雪臣!你是不是不要命了!你要报仇,也要有命在!难道你想沁姑娘就这么枉死了?难道你自己,也只想像蝼蚁一般,死在这牢狱之间?”
然而此时,慕雪臣却什么也没有听见。
他只忽然想起,五年前,楼主赏了他一个半大的丫头。那时,他还是冷情冷性,得了赏,也半分不去欢愉。
而那个脸上还印着红纹的毁了半张脸的丫头,却是满心欢喜,她穿着一身鹅黄宫装,急急忙忙到自己身前福了一福。
“沁儿参见楼主,往后,奴婢就是楼主的人了。”
从十五岁到二十岁,颜沁真的献给了他一个女子一生最美好的一段芳华。
而他却给她留下了什么?
如今,这世上最疼他的人,最懂得他心思的人,最不离不弃照顾他的人,再也没有了。
这世上,终再无一人,能近他的心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荒唐的笑话。
他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而他失去的,终究又换来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六章 有花堪折
袭魇重楼第十六章
顾景言轻轻掀开慕雪臣的衣襟,去看他的伤。
此时的慕雪臣,已然伤痕累累,千疮百孔。
顾景言叹了一口气,心中说不上是苦涩还是心疼。
这伤痕他熟悉的很,只是他一时还无法相信,自己的师父会给自己最心爱的人,动用那残忍的百刃刑笼。
他现在已经不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对于慕雪臣,他一边喜欢着,一边伤害着。而对于师父,他是一边遵从着,一边欺瞒着。到如今,竟已是个里外不是人的局面。
而如今,他又逼死了沁儿。
想必慕雪臣,直到死,也不会再原谅他了吧。
而如今自己。。。。。。
何苦呢。
何必呢。
既然后悔如今,那又为何当初呢。
昏迷中,慕雪臣轻轻嘤咛了一声,顾景言连忙俯下身去看他。却只看见本该风光无限的墨尘楼主如今脆弱不堪,面挂泪痕。他将自己蜷的小小的,像是只受伤的动物,虚弱着、惧怕着,唯恐再被别人伤害。
夜都城外,喧嚣风中,楚惜宸月下奏笛,曲音漫回,凄若泣语。
远处竹林里,走出一雪衣男子,容若玉琊,冷甚冰霜。他走到楚惜宸面前,轻轻瞥了他一眼。那瞬然目光中,却带着万分涩然和凄苦。
楚惜宸抬头看了看他,停了奏笛,莞尔一笑道:“君冷蔷,我没想到,你会愿意来见我。”
“我徒弟的命在你手里,那样大的筹码,楚盟主的邀请,我有资格拒绝吗?”
楚惜宸轻一摇头,道:“十多年未见,你非要以这种态度对我?”
“呵,我却不知,在发生那样多事之后,我还应该以哪种态度对你。”君冷蔷淡淡道。“跟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我可真是聪明了不少。”
楚惜宸站起身子,看着君冷蔷,道:“我还记得,你曾对我说过,如果我能放弃武林盟,和你一同前去袭魇宫,该有多好。”
“是,这话我的确说过。”君冷蔷道。“而你,在武林盟和我之间,放弃了我。”
“那时,我那样选,是有我的原因的。”
“或许,是。”
“如今,我若愿意为了你,舍弃武林盟,你还会愿意接受我吗。”楚惜宸向前走了几步,涩然道。“我已将盟主之位传给顾景言,对外也已宣称身死,我真的已舍弃了武林盟,舍弃了一切。”
君冷蔷看着他,却只冷嗤道:“就因为你现在什么都没有,我就要应允你迟了十五年的承诺吗。”
“可是。。。。。。”
“楚惜宸。”君冷蔷只打断他道。“没人会傻到去等另一个人十五年的,这么久,我早就累了。”
楚惜宸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方道:“若你不喜欢我了,你又怎么会来呢,你心里头,还是有我一丝分量的,是不是?”
月光之下,君冷蔷淡淡笑了笑,濯而不妖,刹那芳华。
“或许吧。”他道。“只可惜,太迟了。”
夜深了。
卧房之中,顾景言与慕雪臣同床而卧,并肩而眠。
或许这一日下来,顾景言是太累了,他只闭着眼沉沉睡着,全然不知身侧慕雪臣已然醒了,正坐在他身侧,眼神怨毒残凉的静静望着他。
慕雪臣静静的坐在那儿,动也不想动,轻轻一动,便觉得身上穿心刺骨的疼。他静静看了顾景言一会儿,眼光忽然凝住了。
顾景言和衣而眠睡的急了,忘了去卸下他腰侧绑着的一把不过两寸来长的小刀。这小刀本只是投掷用的暗器,长度太短,刃也太薄,近身使用极难伤人,除非直接刺进心脏里。。。。。。
慕雪臣轻轻俯下身子,解了小刀的锁扣,将那柳叶大的一片薄刃握在手里。
然后,他垂了眸,看着熟睡中的顾景言。
若是在刚刚得知沁儿身死的那会儿,他的怒气定会让他发了疯似的将这刀刃刺进顾景言身体里。可此刻,他的感情似乎有些麻木了,或许说,被一种叫做绝望的东西吞噬了。
或许,他现在可以杀了顾景言。
但是杀了顾景言又如何。杀了顾景言,自己就能走得脱了?沁儿,就能活过来了?
慕雪臣轻轻笑了笑,冷嗤一声。
顾景言,我不杀你,杀了你,也只是平白脏了沁儿轮回的路。
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喜欢我的话。。。就请眼睁睁的看着我死在你面前吧。
想必,你此后的一生,都不会再有快乐了。
想到这儿,慕雪臣决绝的将那刀刃放在自己脖颈旁侧,心里只想着,这刀刃太小一刀下去恐伤的不够狠,还要再多补几道将血管割断了才是。
刀刃将落的时候,他忽然听到身侧顾景言颤抖的声音。
“慕雪臣,你在做什么?”
慕雪臣浑身一震,连忙侧过身,他将自己蜷在了距离顾景言最远的床角,眼神定定的看着他。
“顾景言,你可醒的真是时候。”
“我早知道你醒了,只想看看,你会不会用那把刀杀我。”顾景言放柔了语气,轻声道。“慕雪臣,你别这样,把刀给我。”
“不。”
“你觉得这样就能解决问题了?你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慕雪臣只冷然一笑:“慷慨赴死,也好过在这污浊世间不堪苟活。”
说罢,他想举起刀,而顾景言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一翻身便移到慕雪臣蜷着的床角。
慕雪臣只望着他,却也不松开手。刀刃将他的掌间和手指都割破了,殷红的血顺着他苍白的指缝流下来。
顾景言轻轻按住他的手,道:“慕雪臣,把刀给我。”
“不。”
“你没必要这样伤害自己,你只是太恨我了。”顾景言轻声道。
说罢,他将手抚在慕雪臣的背上,死死将他搂在怀里,道:“慕雪臣,你要是觉得难过,就用刀刺我吧,杀了我也没关系,别伤害你自己,成不成?”
慕雪臣死死的攥着刀子:“我真会杀了你的。”
“嗯。”
慕雪臣看着顾景言低眉顺眼的样子,只觉得嘲讽的好笑。他举起小刀,一刀刺在顾景言肩上,顾景言没有躲,只是搂着他,在他耳侧倒抽了口凉气,轻轻嘶了一声。
顾景言伤口处的血顺着小刀留到慕雪臣的手上,别样的浓稠和温暖。
似乎就像一个装满了水的水囊被刺破了一个小口一样,囊中承载的压力一下子找到了宣泄的地方,是而一泻如洪。
慕雪臣直起身子,就像是发疯了一样,一刀刀向顾景言身上刺去,顾景言却一刀也不躲,只静静的抱着他,恨不得将他所有的痛苦和绝望搂在怀里。
耳侧,只是慕雪臣凄厉的嘶喊,受伤的野兽终于发了狂,开始猛烈的报复。
只是,那份疼却在心里。
顾景言觉得自己活该,因为他就是那个带给慕雪臣无限痛苦和绝望的人。
暴风过境,心如刀割。
一串串血珠顺着刀锋落下来,滚在床榻上铺着的那明红色的缎子上。
翌日清晨,顾景言拖着伤痛的身子,去见楚惜宸。
他不知道为何大清早的自己的师尊忽然要召见自己,好容易将哭累了睡着了的慕雪臣安顿下来,他连伤口都来不及裹,只匆匆披了件玄色的外衣来到楚惜宸房里。
到了楚惜宸房中,顾景言却是大惊失色,他诧异的发现他那向来让人捉摸不透心思的师父此刻连行李都收拾好了,连同楚惜宸从不离身的那支玉笛也被装进了包裹。
他忽然觉得,楚惜宸要离开了,而且这一走,似乎今生今世,再不会有相见的机会了。
“师父。。。。。。”顾景言喃喃道。“您,这是要去哪儿?”
楚惜宸抬头望了他一眼,道:“去哪儿,师父不能告诉你,反正是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为什么?”
“因为,为师放眼这偌大武林盟,却发现这儿没有一件东西真正属于我,盟主是你的,徒众是你的,这里对我来说,有些太陌生了。”
顾景言急急向前走了几步,道:“若师父是后悔给了徒儿盟主的位子,徒儿这就将盟主之位还给师父。。。。。。”
楚惜宸只淡淡一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您。。。。。。”
“十五年前,我曾经为了这偌大武林,为了浩荡中原,负了一个人。”楚惜宸望着窗外云光,淡然道。“如今,该是我去把那人追回来的时候了。所以,我要随他走了。”
“可是。。。。。。”
“没有什么好可是的,如今为了他放弃了一切,我却不觉得后悔,只是觉得很快乐,早该这样了。”楚惜宸道。“或许曾经,我将名利看的过重了,却忘了那句‘有花堪折直须折’,险些让那支花不愿等我了。”
“师父。。。。。。”
楚惜宸却不理他,只是径自背了包裹,浅笑道:“如今我一走,慕雪臣闹出的这档子事,我便不会再管了。他是死是活已经与我无关了,你想要如何处理,便如何处理就是了。”他顿了顿。“只是有句话你该记得。”
“师父请说。”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楚惜宸垂着眸子,从顾景言身侧走过。“有些人若错过了,今生今世也不会再有机会了。”
顾景言只默然不语。
“徒弟,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