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诸的筷子一顿,抬起头看向对面时戚相思正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焖芋头到碗里,这是永州南县名菜,也是他在戚家那两年里时常会出现在餐桌上的菜,相思和香橼都很爱吃。
他担心之下,戚相思连吃了三块,烫到喉咙快起泡时才停下来,她拿起帕子轻轻擦了下嘴角,抬起头看聊着永州事的齐鹤年:“二伯,我看这道菜也不是很正宗,我在永州的时候吃过这个,那边的厨子做的才地道。”
众人看向她,范林远趁此机会问道:“齐姑娘在永州呆过?”
“呆过。”戚相思轻描淡写,“没进过酒楼,不过在酒楼外的巷子里尝过。”
范林远初始还有些不理解她的话,猛然想到她说的在巷子里尝过时脸色微变,坐在斜对面的季子禾见此,拿起手中的杯子朝齐鹤年敬酒:“齐老爷,还没谢谢你帮我们牵了件这么大的事。”
齐鹤年端起杯子推拒:“成不成眼下还说不准,可不敢当。”
“成不成另当别论,就您在其中牵桥搭线已经是莫大的帮助了,这杯酒怎么够表达谢意,若是事成,给您分利都是小的。”季子禾一口干了杯子里的酒,笑看着齐鹤年。
别人都干了他总不能还端着,齐鹤年笑着喝了一杯:“那也是你们多年攒下来的信誉。”
季子禾的这一杯酒缓解了刚刚范林远的问话,只是早就有所安排的齐鹤年怎么会就这么简单放过机会,他放下杯子抬手请范林远尝菜:“听闻范兄是从永州搬到株洲的,不知范兄是永州哪里人氏。”
“原来住在永州城里,这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范林远笑着摆手,“你要让我尝这菜啊,怕是不准了。”
“那永州可还有亲人?”
“没有亲人了,都搬到了株洲,就几个远亲,好多年没有联系,如今也早已经断了关系。”
两个人饮酒聊着,一旁季子禾听的心惊胆战,范伯伯并不清楚范诸这些年来四处查戚家的事,而眼前这个笑面虎一样的人,明明是杀人凶手,明明对范家了如指掌却还谈笑风生的问范伯伯有关家人的事。
说什么搭桥牵线做生意,事先含糊其辞了邀请人的身份,还把相思带来,他到底想做什么?
齐鹤年把话题从家人又带到了生意上,随后对着季老爷说起戚相思:“这孩子沉迷学医,又有天赋,在太医院学了三年后如今已能独当一面,所以我今天把她也带来了。说起来她与季公子应该相识,之前我那侄女出嫁,季公子与她聊的也挺投缘。”
不明真相的季老爷自然对戚相思报以赏识的目光,就如当初季子禾用来解除齐鹤年怀疑时用的理由,对于季家这样的商贾人家而言,娶一个官家女子,又通晓医理的是一件多么难求的事。
“女子学医本就不易,齐家能支持才是幸事,范兄你说呢。”季老爷朝着范林远看去,后者淡淡笑着,“齐姑娘去过永州,莫不是和齐老爷一样也是游历。”
“我去的时候她还小呢。”齐鹤年朗笑,“她是我三弟在惠州出任时出生的,三年前才接回京都,齐家在惠州和永州也有些生意,这孩子跟着医馆里的大夫跑了不少地方。”
齐鹤年一笔带过戚相思在永州的过往,脸上笑盈盈的,执起杯子轻轻摩挲着,视线落在对面的几个人身上,除了季老爷之外,其余的三个神情里都掩盖不住异样的情绪,看来他们和敏莺都是旧相识。
“小小年纪就由此作为,堪比许多男儿。”也许是学医二字触动到了范林远,他看了眼戚相思,随后笑着敬齐鹤年,“身为长辈,齐老爷应该很骄傲。”
齐鹤年听到这样的夸奖显得很开心:“说起这个,范家做了这么多年药材生意,范老爷应该结识不少大夫才是。”
都是聪明人,范林远听出了里边的意思:“齐老爷说的是?”
“你们也知道,太医院如今在广招贤医,若是有幸被招纳,必定是能获一官半职。如此一来既能救更多的人,对你们而言也是有莫大的好处。”
戚相思手握着筷子轻轻一颤,这番话听起来十分耳熟。七年前太医院就曾大肆招纳过民间大夫,齐鹤年游历各处,用这番话说服过许多医术不凡的大夫,对祖父和父亲说的也是这番话。
可真是救人也就算了,等她到了京都城进了太医院后才发现,这些招纳进去的大夫不过是挂了个太医的好听头衔,实际上在太医院内地位低下,遇到各处有疫病时他们就是第一批冲出去的人,病死了就给一点抚恤金而已,而招募他们的缘由,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上还想活的再久一点。
而如今,齐鹤年还要用这番大义凛然的话来套他们的话。
季老爷和范林远对看了眼,季老爷点点头:“要是能进太医院,这对他们来说倒不失为一个机会。”大夫是一技之长,太医可是官。
范林远并不这么认为:“株洲倒是有不少,只不过人各有志,他们兴许只想做个大夫。”
“范老爷此言差矣,学医难,若是想加官进爵何不另走捷径,这只不过是为了黎明百姓着想。”
季子禾心中暗吐:道貌岸然,从未见过如此虚伪之人。
一个时辰之后,夜已深,众人离开酒楼在门口道别,此时的街上只有寥寥数人,显得格外安静。
季老爷喝的有点多,送上马车之后,齐鹤年对范林远道:“范老爷应该是第一次来京都城吧,听闻你把范夫人也带来了,舟车劳顿你们先休息两日,到时也该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叫内人带你们四处游玩一下。”
范林远忙摆手婉拒,带着些醉意:“怎敢劳烦,范诸他之前来过几回,由他带着出去走走便可,齐老爷贵人事忙,不必这么麻烦。”
“那怎么成,范老爷您就别客气了,天色不早你们先回去休息,改日再邀你们详谈今日之事。”说罢齐鹤年朝着戚相思招了招手,“敏莺啊,到时你与你二伯娘一起招待范夫人她们。”
戚相思看着范林远,淡淡说了个是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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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板小道,两侧的墙靠的近,车轱辘的声音格外的大。
马车内很安静,从上马车之后父子俩就没有说过一句话,范诸坐在马车门附近,手搭在扶手的板子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动着。
范林远看着儿子,嘴角微动,欲言又止。
车轱辘滚过凹凸不平的地面,马车晃动,父子俩几乎同时开口。
“爹,这是场鸿门宴。”
“那齐姑娘怎么会是相思。”
范诸转过身,范林远的眼神清醒的很。多年未见,第一眼也许不确定,可一晚上下来范林远怎么可能会不认得自己的外甥女,他这么问还有一个意思,戚家怎么还有人活着。
“我们搬走之后没多久相思就去万县找过我们,这件事我不知道,爹和娘也不知?”
范林远脸色黯了下来:“你这是在质问我和你娘了。”
“以您的习惯,我们匆匆从万县搬走不可能不留一个人下来,相思去万县找我们这件事您一定知道。”范诸觉得疲惫,“这些年来她吃了多少苦您不会想象得到,所以爹,您就当做不认识她,不知道她是谁。”
“这么说来,这些年你一直在查她的下落,东奔西走为的也是戚家。”
“儿子无用,要是当年就知道他们还活着,我拼了命也要找到她们。”范诸想起那些事心中就难过不已,七年前他要是知道她们还活着,何至于让他们姐弟分离,又何至于让相思吃这么多的苦,“爹不在意姑母一家,儿子却在意的很。”
范林远气红了脸:“胡闹,谁说我不在意!”
“您要是在意,这么多年怎么会不闻不问。”
“你懂什么,戚家出事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
“三十二口人一夜之间被人所杀,这件事放在哪里都不简单,爹无非是想说姑母一家是得罪了人才遭此大祸,担心周家会因此受牵连,这才改名换姓离开万县,走了就是走了,何必再找借口!”
狭小的马车内父子俩怒目对峙,关于戚家的事以前也有争执,但这是头一回吵的这么厉害,范诸直接将这顶“冷酷无情”的帽子扣在了自己父亲的头上,不顾念亲情,薄情寡义。
“放肆!”范林远被气的不行,捂着胸口喘着气,“你以为我和你娘为什么要离开万县,万一周家也出了事,你怎么办,难道赔上更多人的性命。”
“您真的以为搬离万县就能安生了么。”范诸指了指马车内齐鹤年送的见面礼,“这七年来咱们一直都被人监视着,有本事杀了姑母一家,还能压下案子的人,怎么会没本事查得到我们在哪里。”
“您以为那齐太医是真心实意来请您和季伯伯商谈生意的?”
“儿子失望的不是您和娘在那个关头先想到了自保,而是明知相思他们去过万县,都没有为她们安置容身之处,戚家对我们有恩,那是戚家活在这世上唯一的两个孩子,是姑母姑父的心头肉,也是您的外甥和外甥女。”范诸哑着声,“也不至于。。。。。。也不至于到现在都没有志儿的下落,生死未知。”
“姑父在世的时候您和娘把我送去戚家,他们对药材上的事倾囊相授,没有半点私藏。戚家出事后您和娘考虑到我的安危做的那些安排我都可以体谅,可当年相思才八岁,志儿也才一岁,您可知道,她在永州做了三年的乞丐才活下来,还险些被人贩卖入了窑子,您怎么忍心对他们不闻不问。”
“就连今日,您没有第一时间认她,是因为不想让季伯伯他们知道我们的身份。不过也多亏了您这么想,齐太医才不知道她是谁。”
范林远哑口无言。
马车内的气氛很沉重,范诸在说完这么多之后忽然松了一口气,这些年来他也是憋着忍着,甚至为爹娘当年所做的事感觉到羞耻,过去他什么都做不了,而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装作不认识相思,不知道她是谁。
“爹,您要是还顾念亲情,还念及姑姑,还想让相思活下去,您就当今天没有见过她,不认识她,更不知道她活着。”
。。。。。。
回到住的别苑后守着的范夫人看到他们回来,忙迎了上前:“怎么样了,谈的可顺利?”
问完了之后才注意到丈夫和儿子的脸色都不好看,范夫人差人把马车上的东西都拿进去,把范诸拉到了一旁轻拍了下他的肩低声道:“又和你爹吵架了?”
范诸没说话,范夫人瞪了他一眼:“不是告诉过你别惹你爹生气,他身体不好,你怎么总不听话,现在来都来了闹什么脾气。”
“娘,不是你想的那样。”
“好了,你快回去休息,今儿我出去扯了好几身布,到时给你和仙儿都做一身,这回出门多亏了她在家守着,你啊,回去得好好待人家。”范夫人推了他一把让他回去,继而扶着丈夫进屋,“这里小是小了点,但比客栈要好,也不知道我们在这儿要住多久,明儿招两个短工杂役。”
见丈夫不说话,范夫人差人去抬水,帮他脱了外套,闻着这一身的酒味又差丫鬟去煮茶,劝解道:“父子俩哪有这么大的气要置,今儿出门的时候不是高高兴兴的。”
半响,范林远看着妻子道:“玉仪,你可还记得那两个孩子。”
范夫人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他的话,笑意凝了下来,把洗换的衣裳拿出来随口道:“没事提这些做什么。”
范林远看着她失神:“当年烧了信后也没去打听他们的下落,如今也不知道他们过的怎么样。。。。。。偶尔夜里做梦,总是梦到阿漾问我,为什么没有帮她照顾两个孩子。”
“信是我烧的,提议从万县搬走,改名换姓的人是我,不让你和诸儿去打听的人也是我。”范夫人把衣服一搁,神情冷淡,“她要是想讨说法也不用去找你,这件事我不后悔。”
和马车内与儿子对峙时的语气不同,范林远此时只剩下满口叹息:“要是他们还活着。。。。。。”
“不太可能,小的当年才一岁。”话说了一半范夫人顿了顿,“就算还活着也和我们无关,难道你还想把他们认回来,七年前放下的,现在也不可能捡起来。”
屋外的丫鬟送来了解酒茶,范夫人端到他面前放下,声音放缓了些:“当初搬走的时候并不知道他们还活着,后来万县那边来消息说有人找上门,再把他们带回来的话我们这些功夫也就白费了,这么多年你心中对阿漾有愧疚我也知道,但过世的已经过世,活着的我们总要好好活着,就当我自私,不想因为戚家的事连累到你和诸儿。”
“我没有怪你。”
“都已经过去了,你何必再想这些,是不是诸儿与你说了什么。”范夫人语气一转有些冷,“百年之后等我下去了,他们戚家大可以找我来算账,但现在要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那样做。”
范林远的脑海里满是儿子说过的话,这让他话到了嘴边又难以说出口,今天见到相思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那齐老爷又说改日要邀夫人出游,未免多生事端,不能让她见到那孩子。
想到此范林远沉声道:“你收拾下东西,这两日我们回株洲。”
“这么急?你们谈妥了?”范夫人被他这一左一右给弄的有些迷糊,不是来谈把药材买到宫里的事,这才一晚上的功夫就要回去。
“是我们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宫里的买卖哪有这么好做,要真这么容易又怎么轮得到我们,打了一晚上太极,我看那齐老爷是想让我们介绍株洲的名医给他,好招纳到太医院去。”
范夫人眉头微皱:“招纳大夫?这怎么有些耳熟。”
“七年前,太医院有散布过那样的消息,说是广招贤医,那会儿不是还有人去过戚家。”
这件事过去没有多久戚家就出事了,夫妻俩还曾猜测过是不是和朝廷有关,否则怎么会一夜之间悄无声息的都死了,事后朝廷也没有人来深查。
范林远的话很奏效,范夫人开始担心起丈夫和儿子:“咱们做了这么多年的药材生意,自然是认识许多大夫,那我叫人去收拾,这生意不做也罢,我们回株洲去。”
事情远不像他们想的简单,来之前盛情邀请,给足了甜头,来了之后他们才发现要走很难。第二天清早范夫人刚命人收拾妥当,还没来得及叫儿子准备,小院里就来了访客,是齐家医馆里的管事,来邀请范林远和范诸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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