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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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阀风流- 第1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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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耽怅然道:“瞻箦,江北与江南,大为不同矣!”言至此处神色一顿,把满心的怅寥一收,将袍袖一卷,负在背后,笑道:“莫论同与不同,既来历阳,袁耽当为东主,今日,便带瞻箦好生领略一翻江北之风彩!”说着,朝着刘浓挑了挑眉,神情极其怪异。

第两百二十一章尽入舞台

历阳郡原属淮南郡,公元304年晋室划历阳县与乌江县,二县独成一郡,为历阳郡。历阳县左倚大江,右控天险昭关,东依天门梁山,北环濠滁之水,地理位置独享上天之赐。

由南入北进淮南,历阳乃必经之路,是以便有‘淮南之藩维’一说。当然,由北入南,历阳亦乃首当要冲,故而又为‘江南之屏障’。

如此南北中转之地,理应繁华无比。

然,当刘浓与袁耽并肩行于历阳县城时,却被眼前所见这一幕所惊愕。即便刘浓在进江北以前早已心有准备,也不禁呆怔半晌。

这便是历阳县城?

灰褐色的城池破败不堪,坑坑洼洼的街面上污水横流,随处可见伏地而卧的烂布堆,袁氏部曲走上前一脚踢去,那些烂布堆一阵蠕动后,显现出一张张麻木而茫然的脸。

街面两侧的商肆无精打彩的开着,不时有人进进出出,间或得见有人拉着小孩往商肆里一扔,商肆管事木然递过一片巴掌大的肉脯,亦或几枚五株钱。

那小孩站在门口,歪着脑袋看家人离去,眼睛没有转动,嘴唇蠕了两下。商肆里的随从走过来,“啪”的一耳光落下,小孩捧着脸,也不哭,默默的跟着随从而去。

郭璞皱眉道:“按晋律,贩奴需经公署草市,此属私贩,为何不禁?”

袁耽挑眉道:“杀之不绝,禁之何意?”

再往里走,黑压压的人群堵塞了道路,袁氏武曲抽出腰刀,对着人群一阵狂喝,人群如水而散,纷纷奔到树下,藏在墙角里,躲在草丛中,探着一双双古怪的眼睛,看着刘浓一行人。

“仙人……”

“仙人也,梦中乎,可解苦难乎……”

当刘浓走过一群跪匐的人时,有人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神带着痛苦的挣扎,刘浓眯着眼看去,此人浑身上下肮脏无比,面目被一层黑乎乎的,分不清是油渍,亦或灰土的物什掩盖。但他的头上却分明戴着一顶儒冠,虽然那儒冠破破烂烂,仿若鸟窝,但依旧端正。

“唉!”

袁耽长叹一口气,本欲打趣刘浓,却委实难以出口,怅然道:“此乃新入流民,豫州之战绵延千里,历阳接纳流民过万,早已不堪所负。”

郭璞看着四周人群,眉头越皱越紧,沉声道:“适才入城之时,眼见荒田无数,为何不事耕种?”

一名袁耽文吏,摇头叹道:“人心浮游,不事耕种。”

闻言,袁耽嘴角一裂,看向刘浓,故意问道:“瞻箦,可知何故?”

刘浓道:“想必有二,其一,荒田有主,其二,民恐春方播种,秋已逃,故而不种。”

“然也,瞻箦且随我来。”

袁耽淡然一笑,卷起袍袖,大步而走。

百名袁氏部曲分作两队,一队居前持刀排众,一队居后不时眼望四周,神情尽皆谨慎。郭璞忍不住,再次问道:“为何防备?莫非草民敢行逆上乎?”

文吏冷冷看了一眼郭璞,不答反问:“尊客可知,上任主薄与典臣,亡于何人之手?”

“莫非……”郭璞神情一怔,慢慢转头看向身后那些四下游离徘徊的人群,忽然间,恍觉那些麻木脸,瞬间一变,化作噬人凶兽扑来。

郭璞浑身一抖,打了个激淋。

文吏不屑的笑了笑,淡声道:“尊客莫惊,那是一年前之事,自我家郎君来到此地,已无人敢行逆乱。”

郭璞却仰天叹道:“怪道乎,王处弘身为历阳郡守,却居豫章遥镇而不临。此地,近乎蛮夷也!”

这时,街道上迎面而来一群人,怕不有上百,尽皆束刀。

为首之人身穿宽衣锦袍,怀抱黄毛麈,待看见袁耽,那人快步迎来,揖手道:“见过,袁典臣。”

袁耽淡然还了一礼,并未作言,待与这群人相隔已有百步,袁耽看了看郭璞,突然问刘浓:“瞻箦可知,适才那人乃何人,去向何地?”

“应是本地士族,前往方才途经之处,圈奴。”

“然也,民,卧于街,游于巷,不思种,圈之为奴,此乃下下策,却乃不得不为。五载前,方才那人只是一名破落商户,而今却坐拥良田三千顷,皆属私产且未行上报。袁耽睁眼复闭眼,县中士族也竞相圈田霸奴,糜乱若涛波。且待三年,三年后,嘿嘿……”

袁耽裂嘴一笑,朝着刘浓挤了挤眉,又伸出右手,淡然在左手掌心一划。

刘浓眼底一缩,心中忧虑却顿减,回以袁耽一笑。

方才,他一直在替袁耽忧心,现下却知袁耽早非昔日,先积威,再安民,分化势力,徐徐以图他日,进退已然有据,事也有轻重缓急之分,袁耽已投水而搅水也。

穿过城北,来到城南,面前豁然开朗。

一群衣衫较为整齐的人正在修补街道,其间有人走来走去,不时东指西点,辩其人模样,应属郡中浊吏。见了袁耽纷纷揖手,袁耽默然点头还礼。

绕道而行,来至城南之墙。

一眼之下,心胸猛然大开,但见城墙上爬满了人,上上下下一片忙碌,不时传来阵阵吆喝声。

一行人来到七丈高的城墙上,迎风而立,袁耽指着东面,笑道:“此城,昔日毁于胡骑之下,去年来时,此墙仅有丈高,城门不存,墙石藏于杂草。袁耽到此,首要之事,便是重筑此墙。”

郭璞问道:“役夫从何而来?”

袁耽背着手,笑而不语,刘浓也有心考究这文弱的郭璞,反问道:“依参军之见,当从何来?”

当从何来?郭璞眉梢一拔,捋了捋三缕黑须,左右一阵顾,眼光忽然一滞,似有所得,笑道:“若郭璞所料未差,役夫皆来至本地士族。”

袁耽文吏道:“按晋律,每年夏冬行役,此乃春也,无役可发。”想了一想,又补道:“郡中存粮不足以纳流民,是以流民不从。”

郭璞笑道:“此有何难,不过,暗置律,明换役尔。”

“哈哈……”

闻听此言,袁耽与刘浓齐齐朗笑,二人常年书信来往,此策,正是刘浓与袁耽共出。

两人走到一处墙楼前,刘浓轻声道:“彦道,江北与江南大异,君行此道亦乃为时所迫,然,历阳毕竟紧临江南,恐惹人非议,可有想好应对之策?”

袁耽看着热火朝天的四野,冷声道:“欲有所成,必有所失。瞻箦勿需为袁耽忧虑,袁耽已有后谋。”一顿,挑了挑眉,笑道:“瞻箦,袁耽虽居江北,然,亦闻君之喜事连连,我家弟妹乃吴郡骄傲,江左画魂,嘶……”

言至此处,一声长嘶,啧啧叹道:“袁耽常思,当是何等女郎,方可配得瞻箦。瞻箦,可有弟妹画像乎?”

“彦道,何故打趣刘浓也!”刘浓半半一揖,嘴角上扬,忽然想起一事,笑道:“临走时,无奕一再托我问彦道一事。”

袁耽道:“何事?”

刘浓正色道:“无奕问,彦道几时成亲,他好与彦道缔结姻亲。”说着,面色一沉,叹道:“唉,君可知,无奕已醉后许诺,日后若得女,刘浓若有男,理当结为夫妻。苦也,苦也……”连连摇头。

“啊?!”

“哈哈……”

袁耽神情一愣,俄而哈哈大笑,猛力的拍着刘浓的肩,一口气咽住,顺不过来,喘气道:“瞻,瞻箦,君,君竟也学人打趣,此,此举……”

刘浓笑道:“此举何如?”

袁耽面上的笑容包也包不住,怪模怪样的道:“此举,仿若未出闺之怨女也!不适于君,不适于君……”笑得前仰后俯,笑声朗朗而传。

刘浓微笑,面上却带着苦恼,谢奕醉后所言并非为虚,醒后他尚一再强调,俩人相约,莫论前途几何,日后断不负诺,故而,刘浓心中阵阵怅然:莫非,我之子,将娶谢道韫乎?!嗯,儿啊,命好,父博声名子继承,取得千古奇女子……

半晌,袁耽直起身,看了看天色,一拍脑门,笑道:“险些忘了一事,瞻箦,且随我来!”

刘浓道:“何往?”

袁耽甩着衣袖,头亦不回地指了指城墙内外,扬声道:“莫非,君以为,而此便是江北之风彩乎?来,来来,袁耽带君领略,领略……”

江北之风彩!

再入城内,行往城东。

一路上,袁耽脚步飞快,刘浓恍然发现,他竟弃了木屐,穿着高邦步履。行进间,带着风发意气,眉骨间,更多几许坚毅。匆匆一载逝去,莫论谢奕,亦或袁耽与褚裒等,身边的人都在改变,便是身居广州的祖盛,已非昔日戏水夺鸡蛋的无忧少年,而自己,即将千里北上。

英杰,尽入舞台。

灯笼,斜挂飞檐。

袁耽与刘浓并肩来到灯笼下,袁耽仰着头,指着灯笼笑道:“一入此间,可舍繁华,可弃烦忧。”

与此同时,广陵渡。

桓温一步迈下高耸的兵船,回头看了看南岸,但见红日垂江,洒下鳞波汪洋,而江南则静静的卧在烟云之中,伴随着万道霞光,尽展美轮美奂身姿。

江山如画,让人情不自禁的发出一声轻吟。

身侧的近随道:“郎君,入城否?”

桓温注视着江南,眼神迷惑,默然无言。

近随加高声音,唤道:“郎君!!!”

桓温神情一震,长长喘出一口气,胸中有一股奇怪的意念钻来钻去,忍不住的走到江边,挺胸掂腹,对着江南彼岸,放声长啸。

第两百二十二章一曲惊魂

一入此间,可舍繁华,可弃烦忧。

此间静,独自伫立于城东,大红灯笼作珠窜,随风摇曳。

来到此地,袁耽挥手摒退了一直跟随的百名武曲,仅留十余人守在外。

郭璞见了此城光景,心中忧虑粮草,便与红筱匆匆回返城北,北宫带着五百白袍扎营于那里。来福担心小郎君,按着重剑与唐利潇一起守候于外。

新月将起,高墙内也极是幽静。

墙内天然而生一汪清水,如曲流转,柳畔下置着一张张矮案,间或听得有人低声笑语,有人细声吟哦,仔细一辩,各色人等皆有,既有商户,亦有士庶。

袁耽笑道:“江北非比江南,上、下纲常时有混淆,瞻箦既来之,当安之。”

刘浓笑道:“不过同堂就食尔,与纲常实无干系。”

袁耽神情一愣,侧头看向刘浓,继而眉色顿开,笑道:“适才,尚恐瞻箦不喜,不想竟是袁耽多虑。实不相瞒,历阳城之好酒皆在此地,也唯此一地,可堪清静。”

“但使你我促席,何处不可尽兴。”刘浓走到一张矮案前,撩袍欲坐。

袁耽却挥手笑道:“瞻箦,并非在此。”说着,把手一指。

“哦?”刘浓顺指一看,只见远远的有一排青竹篱笆,隐隐可见内间透出几许灯光。

“且随我来。”袁耽扬了扬眉,卷着衣袖,绕曲水快步而行。

“嘤斛、卟咙……”

将将绕过曲水,丝丝箜篌声传来。

袁耽阔步行于前,笑道:“瞻箦,可知此地乃何人产业?”

刘浓正在辩箜篌声,一时未听清。

闻得箜篌声,袁耽面上神情悠然,回头笑道:“而此,便是江北之风彩!”说着,拉起刘浓的衣袖,快步疾行,边走边道:“若再耽搁,便无好位也。”

两人行至篱笆下,走得近了,才看见在篱笆墙外,站着一排披甲执刃的甲士,冷冷的注视着来人。为首甲士见是袁耽,当即行了一礼,把门打开。

入内,小小茅舍三两间,内中已燃烛火,室内已有人浅酌淡饮,灯火映得人影绰绰。

正中有一方高台,台上有一栋雅亭,六面挂着帷幄,烛光透影而出,隐约可辩其间坐着一个女子,正在垂首调弄着一把凤首箜篌,仅是在试音,并非鸣曲。

袁耽左右一阵顾盼,见离亭不远的草舍尚余一间,神色顿时一喜,快步走入其中,撩袍落座,而后拍了拍身侧,笑道:“尚好,尚好,若再迟一步,便只得在墙外倾听。”

刘浓淡然一笑,此时那女子已停止弄弦,正抱着箜篌静侯。不知何故,看着她的身影,刘浓心中暗猜,她不是在默谱,亦并非在静心沉神,而是在发呆。

婢女走进来,摆下一壶酒,置放几碟吃食,而后便默然退却。

吃食极简,一荤两素,其中有一盘正是酱伴鱼腥草。

袁耽提起酒壶,浅浅斟了两盅,笑道:“尚得半个时辰,待夜色深沉之时,便可闻天籁之音。瞻箦乃是琴中大家,稍后不妨细细闻之,或将有所共鸣。”

酒乃竹叶青,鱼腥草也极是鲜脆,此物甚贱,江东之地,田垅之间随处可得。刘浓慢慢饮着酒,与袁耽低声闲聊,此地乃萧氏产业,而那雅亭中的女子乃是流民之首。一个弱女子流徙千里至历阳,不仅已身丝毫无损,竟是上万流民之首!

袁耽见刘浓剑眉微挑,浅浅抿了一口酒,笑道:“瞻箦莫不信,稍后便知。其人极奇,流徙之时,有流民欲行冒犯,她于仓促之时,吹了一曲胡茄,不想流民竟因其音而痛哭涕零,继而奉其为首。”

这时,一名袁氏部曲匆匆而来,垂首道:“郎君,流民已至,可需调军以防?”

袁耽挥了挥手,笑道:“流民为听曲而来,防之何意?命苏三携郡役维系秩序便可。”待部曲退走,袁耽又道:“历阳流民之所安矣,亦多赖于她。她在此地,乃奉我之请,并非萧氏所属。”

刘浓心中越听越奇,忍不住抬目凝视,只见亭中那女子脸颊枕着箜篌之首,亦不知是睡着了,亦或犹在发呆。忽然,一阵风缭乱而过,吹得帷幄乱扬,好似惊醒了她,慢悠悠的抬起头来,四下一顾,竟美美的伸了个懒腰。

“奇女子也……”刘浓感叹。

少倾,院外遥遥传来蚁嗡声,俄而,愈来愈烈,似有千万人正低声呼唤。

袁耽摸索着酒盏,叹道:“瞻箦,若现下至墙外,当震惊尔!”

“卟咙……”

便在此时,一声箜篌裂风撕云。仅此一声,刘浓便唰地坐直了身子。而院外,那如暗潮般的声音顿时一静,四野再不闻声,只余那一声箜篌,盘荡于天。

“卟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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