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崎非方才稍稍释怀。金桂子眼见他们即将启程,又向段崎非靠近一步,轻声说:“师父非常挂念你的武功进展,特意书写了一些‘刻碣刀法’的新招式,要我递交给你。他嘱咐你一路好好练功,千万莫要懈怠。”
段崎非大为震动,紧紧攥着纸包,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金桂子又微微一笑,关照道:“去罢,多加小心。”说着,不再停留,抽身回入人群中。
段崎非心中激荡,将纸包小心揣入怀中,默默立在马车畔,瞧着戚横玉等人向金桂子辞行。他百感交集,只觉一颗心却似春阳照融下的泥地一般,越来越柔软,还渐渐钻出一层层青葱欲滴的小绿草儿来。
陡听马车帘子一掀,他蓦然扭头,却是穆青露正同夏沿香下车来,见了段崎非,招呼道:“小非,正巧,你也来见证一下。”
段崎非见夏沿香神情憔悴,却容色坚定。他暗想这姑娘本为局外之人,却连带着阴差阳错遭了这许多风波,也著实可怜。想着,便道:“好。见证甚么?”
穆青露挽着夏沿香,三人一同走到人群远外,面向洛阳城门,缓缓立定。夏沿香昂起头,注视着巍峨却又隐在晨雾中的城门,半晌,才轻轻说道:“我在这儿生活了一十八年。如今,终于要离开了。青露,我原本还抱留着最后一丝希望,但还是被你说对了,临别之际,他终究没有出现。”
穆青露扬起嘴角,微微冷笑:“他如此懦弱,怎么会来?沿香,勇敢点儿,忘记他。”
夏沿香缓缓点了点头,目中星辉闪动,似迢迢银河悄悄滑过:“我为了他,曾经很努力想要留下,可现在却又恨不能走得越远越好。唉,究竟留恋还是决绝,该爱还是该恨?——可也分不清啦。”
她突然转回美丽的双眸,向穆青露和段崎非深深注视一眼:“不过,分不清又怎样?既然决定要走,就再也莫要回头;既然决定已下,就永远不再后悔。所以,就让这一切,消逝在晨风中吧。”
说着,她轻轻扬起十指,一张薄薄的浅花信笺在她手中纷纷碎落。段崎非抬眼瞧去,只见纸上依稀不知谁家字迹,隐约见到“沧海”、“巫山”、“久长”、“朝暮”的字样,在风里缓缓打着旋儿坠地。
夏沿香的云袖在风中扬舞不已。她伸出玉足,将那些纸屑一一碾入泥地中。做完这些,她面向着巍巍洛阳城,轻声吟唱道: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第116章 神乐观(一)
群侠辞别洛阳城,向京师进发。天台派有穆静微与戚横玉两大高手在侧,又有司徒翼、穆青露等后起之秀陪伴,更有韦三秋率领八名紫骝山庄资深护卫相随。再加上摧风堂的二十名精干心腹陪护,寻常江湖宵小自不敢轻易相欺。
众人一路北行,只因提防半途遇袭,是以并未日夜兼程,只在白天赶路,暮色降临便立即投店休息。可令人诧异的是,一路却并未有任何人骚扰,更不见讳天半点踪迹。纵然穆静微和戚横玉多处留神,也都摇头说的确无人跟踪。因此虽然走得不快,但六天后的清晨,已到达了京师。
是时红日初升,缭绕的晨雾缓缓褪去,目指所及处,皆一片苍茫朝曛之色,遥遥望去,极为幽严。段崎非当初刚到洛阳时,已自心中折服,如今见了京师,却觉比洛阳又雄奇了许多。待得策马奔近,见浩大城池盘踞在视野中,便如猛虎眡视天下一般。他转念想到天下之水,东趋沧海,而沧海所涯、山水之攸结,却又尽归于帝京。不禁心驰神往,低声赞叹:“真壮观。”
同行中人纷纷附和。突听穆静微在人群后方冷冷地说:
“壮观?这些年来,京师气象早已远不如前了。”
段崎非愣了一愣,回头道:“师父?……”穆静微却不再多话,面无表情地一打马,越过众人,径自向前驰去。
段崎非见师父面色不佳,不敢再问。戚横玉转过马头,同司徒翼低低叹道:“三哥心中对京师的芥蒂,此生怕终不能消除的了。”
一行人来到朝阳门外,但见人头涌动,各自呼儿携伴、喧闹不休。穆静微一勒缰绳,引着马儿转了个身,回向众人说道:
“你们自进城去,送夏姑娘再加上替晏姑娘寻亲,三天时间应当也够了。三日后此刻,再在这里碰头。”
穆青露在马车内探出半张脸儿:“爹爹,您不和我们同去吗?”
穆静微淡淡地答:“我不入城。”
他向戚横玉望了一眼,低声道:“玉儿,万事小心。”戚横玉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穆静微低叱一声,骏马扬蹄疾奔,转眼便消失在远处。
穆青露将脑袋探出马车外,兀自眼巴巴地唤:“爹爹!”
戚横玉在旁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三哥童年时曾立下誓约,此生绝不再踏入京城一步。所以他只能送到这里——夏姑娘,别担心,三哥与我们内外呼应,一定能保证你的安全。”
夏沿香在马车中低声说:“谢谢各位。”
众人牵马进入朝阳门,在内城挑了家客栈落脚,便齐聚商量下一步行动。
司徒翼问:“不如先遣人向神乐观递交帖子,再将夏姑娘送过去?”
穆青露大摇其头:“不好,不好。那朱云离是甚么货色,还要先递拜帖?”
戚横玉道:“帖子不是递给他的。朱云离是江湖出身,虽有实务,却无官职。而神乐观名义上的掌执人,叫做提点,另有两名副手,唤左知观和右知观。如今那提点姓王,虽只是个傀儡,但我们既按令如期送了人来,于情于理,就得先向王提点知会一声。”
穆青露气鼓鼓地说:“真憋闷,还不如放一把火来得爽快。”
段崎非道:“京师人多耳杂,莫要说这样的话,小心教人听了去。”
穆青露哼道:“我们那么多人,还怕朱云离不成?”
戚横玉想了想,道:“陶管事,我有一个建议。”
那摧风堂二十名心腹弟子中,领头的人姓陶名罗,论辈份,他算是陶向之的远房表侄,平日为人颇宽容随和,但大事上却精明能干,是以年纪虽轻,却已在摧风堂中层管事中崭露头角,一路行来,穆青露和另几个淘气些的弟子都亲热地唤他“淘箩哥”。
陶罗赶紧上前,恭敬地说:“请戚女侠指教。”
戚横玉微笑道:“陶管事,听调令上的意思,护送夏姑娘这件事,名义上仍属摧风堂负责。所以,天台派终不宜堂而皇之出面。如今那神乐观地处天坛西门,而天坛又在内城南郊。以我之见,等下你派人前去递交帖子,约定交接时辰后,我们一同将夏姑娘送到南郊,随后由你率领摧风堂各位将她送入观中,我们天台派的人马只在南郊附近守候,如何?”
陶罗躬身道:“如此甚好,悉听吩咐。”便派了两名摧风堂弟子,带着名帖,径向内城去了。
穆青露犹在愤愤地说:“已经来了,不进神乐观瞧瞧么?四师叔,朱云离会嘲笑我们天台派胆子小的!”
戚横玉摇头不答。司徒翼从旁道:“如今千佛山之约将近,一切情况未明,也不知朱云离会否临时生出什么变故。不如周旋一番,日后再和他计较。”
穆青露哼了一声,挪到窗前,揽住夏沿香,说:“沿香,你且熬过这一个月,七月十五一过,我定要将你从那鬼地方救出来。”
段崎非坐在椅上,向她二人望去。只见夏沿香倚在窗前,向远处打量着。她面上神情淡然,似对京师盛景无动于衷。见穆青露过来,方才露出一丝笑意,二人素手相执,在窗下悄悄说话。
那两名送帖的弟子不久便空手回返。只说那王提点公务繁忙,听说摧风堂已护送夏沿香来到,便吩咐神乐观在未时开启大门,将夏沿香接进去。
戚横玉见连回帖也无一张,禁不住扬眉道:“好嚣张的态度!”
穆青露怒道:“我去!待我杀进神乐观揍他一顿!”
陶罗面有忧色,向夏沿香瞧了一眼,欲语又止。夏沿香听得真切,在窗前回过头,平静地说:“以我的身份,原不需神乐观大张旗鼓。就依王提点说的办罢。”
众人见她态度坚决,嗟叹一番,只得依言行事。用过午膳,眼看未时将至,一行人将夏沿香乘坐的马车送到南郊,戚横玉止住天台派众人,向陶罗道:
“陶管事,此处已离天坛不远,你且送夏姑娘的马车进去。如有骤变,就吹响这支哨子,天台派绝不会有人退缩。”
陶罗接过司徒翼在旁递来的哨子,笑道:“难为戚女侠想得周全。不过放心罢,神乐观要人,无非也就想打击我们堂主。事到如今,他们也无须再单独为难夏姑娘。”
戚横玉道:“道理没错,但那人心思多变,不可不防。”
段崎非见他几人神色郑重,不敢打扰。又见穆青露和夏沿香手牵着手,正恋恋不舍说着话儿,亦不忍心打断她俩。便和晏采采一同立在旁边不远处,他和晏采采本无话说,便各自发着呆。
突见戚横玉向这厢靠近几步,向夏沿香招招手。夏沿香不解地跟了过去,穆青露也想跟,却被戚横玉阻住了。
戚横玉引着夏沿香走到一边,神情凝重,向她贴耳轻声说了几句话。夏沿香听着,眼中神情本自迷茫不解,渐渐却化作了然之色,边聆听边默默点头。
她二人匆匆说了几句,便自分开。穆青露好奇心重,不住地问:“咦,说甚么呢?我也要听。”
戚横玉笑道:“不过转达几句嘱托的话罢了,偏你好奇心重。”
穆青露道:“哦……”
戚横玉抬眼瞧了瞧天色,岔开话题向陶罗道:“差不多了,送夏姑娘进去罢。”
夏沿香轻轻放开穆青露的手,低声嘱咐:“青露,保重。”又向众人深深一礼,朗声说:“多谢各位相送,沿香铭记在心。若有来日,必将重重报答。”
说完这几句,她即敛裙上车。穆青露心中终究难舍,追着马车,边跑边叫:“沿香,这段日子一定不好过,你一定要挺住,等我来啊!”
她清亮的声音中带了悲愤,久萦不去。司徒翼闪身上前,轻轻拉住她,劝道:“露儿,别追啦。她不会有事,你尽管放心。”
穆青露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随他挪了回来,无精打彩往路边树背后大石上一坐,一声不吭。
几人见她不开心,也不便逗她说话,只得由她独自躲在树背后发呆。又焦急等待了约摸大半个时辰,才见陶罗率摧风堂众弟子引了已空空荡荡的马车归来。戚横玉、司徒翼和段崎非忙迎上前去,见陶罗神色平和,方才稍稍放心。问及经过,陶罗将送夏沿香入观过程简要一说,戚横玉和司徒翼知他是洛涵空忠实心腹,言语可靠,听得夏沿香已平安进入神乐观,这才彻底放下心。
闹乱一番,终于稍安,众人一计议,决定第一晚宿在京师中,明日好替晏采采寻找她的姨母。待事情办妥,与穆静微会合后,陶罗自回摧风堂交差,天台派诸侠则先行转去济南。主意既定,便启动马车要回返。
司徒翼向大树后转去,口中唤道:“露儿,走啦。”
他向树后望了一眼,脸色陡地白了,声调猛然拔高:“露儿?露儿?!你在哪?!”
戚横玉和段崎非等人一听,腾地跳起来,往那厢奔去,只见那粗黑皴皱的树干后面,大石上空荡荡的,早已没有了穆青露的人影!
第117章 神乐观(二)
穆青露方才忿忿坐在树后,听着陶罗向众人叙说入观见闻,边听,边暗自嘀咕:
“那王提点竟然只派两名下人引沿香进去。”
“哼,他个傀儡,一切自然都是朱云离的主意。”
“接人都这么草率,沿香往后的起居生活可怎么办?!她不懂武功,在观里又没朋友,被欺负了如何打回去?”
想到这里,她再坐不住,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必要亲自去瞧一瞧夏沿香的新住处。她在树后悄悄起身,见众人犹在交谈,一时注意不到自己,赶紧蹑手蹑脚,轻轻离了树后,掩身便走。
南郊的夏季树木葱笼、浓荫遮罩。穆青露身形纤巧,轻功又高,恰又著了浅绿色衣衫,顺顺利利便溜了开去,循着方才陶罗等人的行迹,直奔天坛西门。
兴冲冲奔了一阵,前面出现了一片建筑物。她瞧见檐宇屋角隐隐的影子,猛地停下脚步,拍拍脑袋,自言自语:“哎呀,神乐观长甚么样?哪一幢才是呢?”
她想了一想,在树荫中绕着圈儿,悄悄欺近。睁大眼仔细瞧了又瞧,才发现这些屋宇建筑,全是相连的。又一眼远远瞧见正中的黄檐朱墙上,赫然开了扇大门,门上匾额书写的,正是“神乐观”三个大字。
穆青露在树丛中噫道:“原来这一大片全是神乐观。朱云离夫妻俩倒挺会享受。”
正自言自语间,突听门中传出人声,赶紧定睛细瞧,却是几名道士打扮的男女说说笑笑自内走了出来。
穆青露好奇地瞪圆了眼,寻思着:“啊,先前听桂师兄他们说过,神乐观中的乐舞官和乐舞生因常参与皇家祭典,所以须穿齐整正装。他们虽然未必真是道门中人,却按令一律穿著道袍,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她伸长脖子,从树枝桠中看啊看,只见那几名道士和道姑有说有笑,远远的去了。穆青露突省起一事,一拍大腿,心想:“难道沿香现在也打扮成了个小道姑?哎哟,我得去瞧瞧。道姑装束瞧着还挺清爽,穿穿也就罢了,但若有人趁机找别的茬欺负她,嘿嘿,瞧我不从天而降海扁他一顿。”
她纵然莽撞,却也不算太傻,没有迎着大门上前,而是一拐身,从大门所在的朱墙侧畔绕了过去。
墙内人声乐声不绝。沿侧墙潜行一阵,才渐趋稀稀拉拉,终至消失。穆青露晃晃脑袋,思忖道:“刚才经过的墙里定是习乐之所,所以才有那么多人。如今既然没声音,想必已到内院,不如就在此翻墙。”
一念及此,她便自树丛中现出身,向四下里一张望,发现无人,于是悄悄掩至朱墙根下。她的轻功本得穆静微与戚横玉真传,纵然高墙森森,又如何阻得住她。只使了一招采菱步中的“箭荷擎天”,便已攀上高墙。
墙上并无任何尖利防护物。穆青露俯身猫在墙头,心中琢磨道:“他们有恃无恐,以为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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