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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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弦-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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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静微淡淡地道:“研习音律之路既漫长且寂寥。满席宾客,又有几个是知音?既然知音难觅,索性用技艺换取些高昂报酬,以慰过去的辛苦时光,也是应该的。”

穆青露想了想道:“有理,一方愿打,一方愿挨嘛。”

五人品着香茗,慢悠悠聊了一会,后排的人渐渐多起来。持二等卡进入璧月楼的客人,大多都是锦衣玉袍、折扇轻挥的富家子弟,他们与引路少年甚是熟稔,互相之间见了面点头招呼,客套寒喧,一时热闹非凡。

穆青露笑道:“这儿比南京城好,周围的人我都不认得,省了礼来礼去的麻烦。”

金桂子道:“能出入这里的,不是洛阳城中富豪,便是中原一带有头有脸的武林人物。你长年住在江南,自然不认识他们。”

眼见未时将近,大厅中的花梨木圆桌已几乎坐满,唯有第一排屏风隔断的六张桌子仍无动静。

穆青露好奇地道:“不知道甚么样的人才能持有一等卡,才能坐在最前头。”

金桂子道:“在朝恐怕得知府或巡抚级别的人物才有。在野也得是地方首屈一指的豪富,或是武林中大帮派的头目人物才有。而且他们还得在演出前几天便抢先预订座位,否则即使临时来到也只能坐二等席。”

正议论间,隔璧两张桌子喧哗起来。一人扯着粗犷的嗓门道:“莫公子,你也来啦,真巧真巧。”

那被称作莫公子的人声音颇斯文,应道:“安时兄好。今日的香风也把你刮来了?”

名叫安时的人笑道:“香风一起,嗖嗖吹来不少人。夏姑娘的吸引力可大得很哪。”

穆青露悄悄问穆静微:“爹爹,那叫安时的,莫非便是江湖上被称作‘龙走蛇飞’的周安时?”

穆静微略略点头,金桂子亦低声接道:“周安时常住湖广一带,时而北上南下。和他有些交情,又姓莫的,想来应是南海的‘骑鲸公子’莫占秋。”

段崎非偷眼一望,见那周安时约摸三十来岁,一身墨黑袍带,连脸色也是黑黝黝的,唯有咧嘴一笑时满口白牙十分醒目,心中突然想到万一夜晚关了灯,此人岂不等同隐形?正暗自好笑间,又听周安时说:“莫公子,你长居南海,向来少在北方走动。如今也来璧月楼,莫非想乘机觅佳偶?”

段崎非再瞅瞅那莫占秋,见他年纪与金桂子仿佛,面白微须,著碧青长衣,高冠崔嵬,腰中挟剑,身后还率领了三个僮仆,隐隐有几分海上仙人的风姿。闻得周安时如此说,莫占秋哈哈一笑,傲然道:“安时兄既然这么说,我也不打诳语。我听说璧月楼中群芳玉蕤毕集,且都洁身自好,与那些青一楼楚馆中的莺莺燕燕大有不同。所以特地北上一观,倘若能得遇意中人,嘿嘿,我昔日骑鲸,今朝逐美又何妨?”

他言语洪亮,博得周围不少赞叹声。隔壁桌另一人道:“久闻莫公子风一流任侠,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不知莫公子选在今日进璧月楼,是碰巧呢,还是专为夏沿香姑娘而来?”

莫占秋转眼向他,扬眉问:“敢问少侠姓名?”

那人微微作揖,声音恭顺得很:“在下姓卢,名蓬心,初出江湖,没甚么名气。”段崎非等人朝他一看,见他相貌平凡,衣着朴素,虽不披金佩玉,却面容沉静,殊无自卑之色。

莫占秋笑道:“原来是卢少侠。先前我便说了,是被香风吹来。夏姑娘可谓璧月楼美人中第一人,当然最值得看。”

卢蓬心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周安时却抢着道:“莫公子快人快语,毫不掩饰,果然是南海名士风范。只是今天若抱着觅偶之心来,恐怕要失望而归了。”

莫占秋奇道:“何以出此言?”

周安时遥指四周:“这座中多为青年子弟,又有几人不是怀揣同样心思?莫公子要想脱颖而出,恐怕并非易事哪。卢少侠,你说是不是?”

卢蓬心笑了笑,平静地答:“男女相悦,常无理由可循,这倒不好说。”

莫占秋向他一竖大拇指,赞道:“虽然以往从未在江湖上听过你的名号,不过你说话倒是很在理,甚得我心。来,到我桌上来,等下要是佳人真赏了我青眼,我必重重谢你吉言。”

卢蓬心也不推辞,移桌坐了过去。周安时愣了愣,拊掌笑道:“好!不如我也同坐,看看莫公子逐美英姿。”

莫占秋胸有成竹地道:“安时兄,请。”三人一齐在隔壁坐下,恰好便在段崎非身后。他们入座后,略略放低了语声,不过由于二等席桌与桌之间距离不远,是以只要留心,仍能听得一清二楚。

璧月楼(三)

周安时问:“莫公子,你新来乍到,可知夏沿香姑娘的规矩?”

莫占秋道:“甚么规矩?”

周安时道:“夏姑娘声名鹊起,璧月楼将她当宝物蓄养,珍爱得很。如今已很少令她舞蹈,即使弹唱,也往往只两三首便退场,大牌得很哪。”

卢蓬心接道:“听说夏姑娘上次只弹唱了一曲。”

莫占秋大惊:“才一曲?我的二等卡岂非白办了!”

周安时摇手道:“那次我也在。她虽然只唱了一曲,但倒不是唱完即走。而是在满场齐呼‘再来’之时,夏姑娘便悠悠开口,欢迎场下亦精通音律的雅士也拿起乐器同奏。若是哪个人的奏乐令她激赏,她便会配合那人再次表演,或与他合奏,或为他歌舞。”

莫占秋笑道:“那倒刺激得很。但彼时场中人物多为美色而来,又能有几个精通音律的高人?”

周安时道:“璧月楼的客人中通音律者还是很多的。但当时虽然不少人奋起献技,却都没能博得夏姑娘认可。”

卢蓬心在旁道:“夏姑娘要求高得很。”

周安时道:“不止要求高,还相当直率。来宾若哪里奏得不好,她也不打马虎眼,一一分说明白,教人心服口服。”

卢蓬心笑道:“这才是真正维护音律之道的人啊。”

莫占秋慨然说:“音律我也懂一些。等下她若再作如此要求,我斗胆献丑便是。”

周安时抚掌赞道:“莫公子爽快人。可惜我全然不通音律,就只有围观的份啦。”突然地伸脖向前瞧了瞧,道:“一等席的客人也进场了。看来快了。”

段崎非闻言向前看,发现第一排六道屏风里,都已影影绰绰坐了人。穆青露眨了眨眼,道:“奇怪,怎地突然就坐进屏风里了?我没看到甚么排场特别大的人经过呀。”

段崎非想了想,道:“也许是前方另有通道供一等客人出入。”晏采睁大眼看了看,笑道:“可不正是。”伸手往大厅前方侧边一道半掩的雕花双开门指了指。

穆青露瞪圆了眼睛惊叹:“啧啧,好势利,好势利。”突地站起身来道:“我且绕过去看看,一等客人都是些什么人?”

段崎非拉住她,道:“再特别也不会是三头六臂,既然安了屏风,想来便不愿被人张望。”

穆青露睨了那些屏风一眼,正要分辩,突见穆静微朝她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她呆了呆,随即听到隔壁莫占秋也在问:“第一排坐的,都是甚么人?”

周安时道:“有屏风隔着,看不清。不过,我敢断言,从左往右数,第三桌必为‘摧风堂’的人。”

莫占秋等几人悚然道:“摧风堂?那可是河洛武林中第一大帮派啊。是洛涵空洛堂主亲自来么?”

周安时往椅背上一仰,道:“每逢夏姑娘登场,哈哈,洛堂主一定会亲自前来捧场。”

莫占秋大为警觉,问:“莫非洛堂主对夏姑娘也有那个……那个心思?”

周安时笑道:“常来的人都知道,洛堂主对夏姑娘倾心得很,每次都预定首排正中第三席,夏姑娘退场前必遣人递上一束时令鲜花。”

莫占秋哼了一声:“好俗。若真倾心,便该亲自上台去送。”

卢蓬心笑道:“洛堂主年纪轻轻,想来也怕难为情。何况摧风堂名头这么响,就算他想亲自送,恐怕左右也不敢依。”

莫占秋瞟了他一眼,道:“你倒挺捧着洛堂主。不过,这讨姑娘欢心的事哪,啧啧,是绝不能借助旁人之手的。安时兄,既然有洛堂主这般的人物在,夏姑娘为何不赏脸多唱几曲?”

周安时抿了口茶道:“洛堂主虽然武功声望高,但似乎不通音律。他既不能为佳人伴奏,自然也无法强求佳人唱曲啦。”

莫占秋嘿嘿笑起来,直道:“如此听来,夏姑娘倒是很特别的人儿。”

周安时道:“是啊。如果你与她不是志同道合,哪怕你权势滔天,她连眉毛都不会抬一抬。”

莫占秋甚是满意,呵呵笑个不已,仿佛佳人即将在怀。

他几人言语来往,倒也不怕被人听见。段崎非悄悄问穆青露:“上次从南京出发时,翼师兄曾说起过摧风堂。听说他和洛堂主交情甚好,那你可曾见过洛堂主?”

穆青露道:“三年前,洛大哥南下办事经过山庄,我见了他一次。当时洛老堂主还在世呢。后来洛大哥当上了堂主,忙里忙外,我又常在江南,就没再见到过他了。”

金桂子道:“老堂主出事后,洛涵空临危受命,上任后短短半年间便接连荡平乘机在河洛地带肆虐的九股反对势力,及时稳住了摧风堂的龙头老大地位,隐隐有未来河洛武林道盟主之势,当真年少有为。”

穆青露笑道:“是啊。对了,爹爹,前几天我向您说起见到有人乱唱乱涂……之事,要不要知会洛堂主一声,请他帮忙调查?”

穆静微面无表情道:“家丑何须外扬。”

穆青露辩道:“可我们人少,就算天天巡查,到处蹲点守,也……”转眼见到爹爹神色转为严厉,不敢再说,讪讪地住了口。段崎非见她委委屈屈,心中不忍,温言道:“想必师父心中已有打算,今天我们就安心听夏姑娘唱曲儿,好么?”

穆青露感激地瞧他一眼,咬着嘴唇点点头。金桂子打圆场道:“洛堂主很重礼节,我和师父刚到洛阳不久,他便遣人送来拜帖。只是一来他虽和我们天台派第四脉关系很好,但和师父这一脉并不熟稔,二来帮派中事不宜外传,所以师父只修书一封,托人捎回,信中作问候之语,却没提此事。”

段崎非听到他说傅高唐“修书一封”,脑海中突然现出二师伯歪歪扭扭的字迹来。穆青露在旁没憋住,噗嗤展颜道:“不知道洛大哥见了二师伯的墨宝是甚么反应。”

穆静微哂道:“二哥的墨宝名动大江南北,洛涵空拆信前想必早有防备了。”

金桂子笑道:“三师叔,这话要被师父听见,免不了又要过招。”

穆静微用两指拈起面前茶杯,悠悠品了一口:“无妨,他每见我第一件事便是比武,我早就习惯啦。”

段崎非耳听他们说笑,不禁好奇,努力向第一排第三席看了又看。可惜虽相隔不远,却被那绘了缭绕山川的墨青色屏风阻挡,只依稀见到里头有几个人影,却全然看不清那年轻的摧风堂主人洛涵空的长相。于是只好低下头,掂起面前白瓷盘中的糕点慢慢咬了一口,心想洛涵空既是翼师兄的好友,自然也是俊采杰出的人物。

正思忖间,突听舞台帷幔后有行云流水般的乐声传来,满场骤静,连隔壁周安时、莫占秋等人都不约而同住了嘴,金桂子低声道:

“开始了。”

香盈路(一)

但见朱红帷幔缓缓朝两边分开,露出舞台来。台上的装饰却并不繁复,止一桌五椅而已。四把黄杨木椅置于四角,椅上各坐了一位少女,皆著月牙白底绣罗衫,衫上绣了片片翠羽,她们梳着青螺髻,额前垂下细细发丝,看去最多不过豆蔻年华。四位少女手执琵琶,玉面半低,十指细捻轻拢,乐声如春水从弦上汨汨淌出,仿佛挟着林间鸟儿的啁啾,又仿佛卷起东风里的淡淡茶烟,令人不觉忆起春日家乡的绿苔芳草、柳絮榆钱。

台子中央,摆了一套狭长的琴桌琴凳,旁边却无人。铮铮鏦鏦的琵琶声依旧在持续,满座宾客不觉停了杯,纵然金盏中酒色摇荡,也无暇顾及,却齐齐望向那琴桌,静静等待清歌响起。

琵琶声响了一会,突然一顿一折,转入正调。段崎非听了两句,识得是师父往日常奏的《江城子》。正聚精会神间,耳畔突然缓缓响起一阵从容的歌声,脉脉唱道:

“翠蛾羞黛怯人看。掩霜纨,泪偷弹。且尽一尊,收泪唱阳关。漫道帝城天样远,天易见,见君难。”

伴随娇娇柔柔的歌声,舞台上方忽然洒下片片绯红花瓣,一位黄衣少女怀抱瑶琴,在落英缤纷中飘然而来。朵朵玉蕊在她面上轻轻拂过,又纷纷坠落,少女蛾眉微微一敛,腮边亦泛起两抹轻红。她凝了眉峰,低了云鬟,在凳上坐下,将瑶琴一横,玉指轻扬,边拨弦边继续唱道:

“画堂新缔近孤山。曲阑干,为谁安?飞絮落花,春一色属明年。欲棹小舟寻旧事,无处问,水连天。”

她的歌声似有无限诱一惑力,直诱一惑人想起小溪鸥鹭,想起平野水云,想起日暖桑麻,想起波横山青,想起随时光流逝的绵绵心事来。一曲唱罢,瑶琴声犹不停息。琴音与琵琶语相应相生,又将这《江城子》曲调奏了一遍,少女十指连弹,微微抬首,款款望向众人,嘴角轻扬,眼色中含了无限邀请,似在召唤满座宾客一起唱和。

座中不少人已半醉,随着悠悠乐声喃喃而歌。段崎非听她奏到“天易见,见君难”一句的时候,不觉心中颤动,举目向身边看去,见穆青露半倚在桌上,垂了眼帘,洁白纤长的手指轻轻在桌面上叩着拍子;金桂子则含笑瞅向晏采,晏采却望着台上,满脸惊羡。段崎非再看师父,却见穆静微的面色却不似往昔沉静若水,竟已微微泛起涟漪。

少女再次奏到“无处问,水连天”,琴音渐低渐慢,缥缈而止。满厅中再无他音,顷之,宾客们才恍如从梦中惊醒,嗟叹与赞美声瞬间如惊涛拍岸,席卷整个大厅。

穆青露低声道:“天易见,见君难。”段崎非见了她面上神色,忽地心中一酸。却见她迅速收起动容之色,转向穆静微道:“爹爹,您觉得她的弹唱怎么样?”

穆静微思考一会,缓缓道:“她方才奏琴以泛音开篇,清冷旷远,营造仙乐渐起之感;曲中段多处使用按音,细微如诉,直道出缥缈人心;曲末散音作结,隐隐抒发旷古幽情。天地人三籁合一,虽然技艺仍有稚嫩之处,但起承转合的设计却独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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