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静微依旧在窗后淡淡地说:“如今他的刻字早已化为一种会意象征。他在书法上并无天赋,横不平,竖也不直,架构亦不端正,有时笔顺还会犯错。但这样反而更令敌人难以判断招式走势,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顿了顿,继续道:“其实何止刻碣刀,只要有心向学,再辅以天资,武学一道便可永无止境。”
穆青露道:“爹爹,您可也改良了师祖传授的十三弦?”
穆静微的声音不知为何,顿了一顿:“改良十三弦?……先不必问,你将来自然会知道。好了,去告诉二哥吧,求他明天带你们玩儿。”
穆青露高兴地道:“嗯!”向段崎非和晏采招手:“我们找二师伯去!”
簪花缘(二)
第二天用完午饭,段崎非和穆青露高高兴兴准备上街,傅高唐换了一身黑红相间的衣裳,将刻碣刀一背,雄纠纠气昂昂地跟在他俩身后。
刚要出门,迎面碰上穆静微。穆静微向三人扫了一眼,讶异地道:“二哥,这么惹眼,要去卖艺么?”
傅高唐瞪眼反驳:“你家宝贝女儿出门,我做保镖,当然得穿神气些。你这当爹的,端午节也不陪闺女出去玩儿,啧啧,不负责。”
穆静微笑道:“有你出场就够了,你如果不行,我再陪护也不迟。”
傅高唐道:“笑话!我当保镖妥妥的。倒是你,成天躲在屋里,你的人生当真太无趣了。”
段崎非道:“师父,和我们一起去城里转转么?”
穆静微看他一眼:“我还有事,不去了。好好玩儿,早些回来。”
穆青露早已蹿出门外,直催:“快快,走啦走啦。”
三人一路沿街市赏玩,这日正是五月初五,但见家家户户门上皆插了艾草,挂了五雷符,不少人家的门前还摆着一坛坛酒。
他三人形貌出众,引来路人纷纷侧目。陆续有人认出傅高唐,纷纷喊:“傅大侠,来我家喝酒吧!”
傅高唐停了脚步,摆摆手:“今天没空,要陪小朋友们玩。”
边上一家的主人道:“我家特地用菖蒲渍的酒,香得很。傅大侠若是没空,站着喝过这一杯再走也行啊。”
傅高唐笑道:“好。”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赞道:“好酒!多谢。”那主人又向段崎非道:“这位小兄弟也来一杯?”
段崎非问:“我能喝么?”
傅高唐代答道:“不会喝酒,不算男子汉大丈夫!”
段崎非接了酒杯在手,细细端详。但见杯中酒浆于澄黄中隐隐透出翠玉色,清亮净彻。凑到鼻边一闻,气味极浓郁芬芳。他见周围不少人望着自己,有些难为情,赶紧仰头喝下,只觉入口甜香,略含些草药甘涩,竟回味无穷。
主人问道:“我家酿的菖蒲酒好喝吗?”
段崎非用力点头:“好喝!”
主人哈哈大笑:“小兄弟有眼光!改日空闲时跟傅大侠一起过来坐坐,到时想喝多少便喝多少。”
段崎非道:“谢谢伯伯。”穆青露在旁却不依了:“伯伯,为甚么只给他喝,不给我喝?”
主人问:“小姑娘,你也想喝?”
穆青露边伸手边喜滋滋地说:“自然要的。我长这么大还从没喝过酒哩。”
傅高唐一听,嗖地将她扯回来:“还没喝过酒?那不许喝了。”
穆青露叫道:“为什么!”
傅高唐道:“你爹要知道我竟然放任你饮酒,怕是免不了大打一架啦。”
穆青露霎了霎眼睛,道:“和爹爹打架啊?岂不正好合您心意?”
傅高唐道:“……不一样。总之小姑娘家不许喝酒。”拉了她就要走。
穆青露急道:“就喝一口呀,二师伯,小非,回去别告诉爹爹,成不?”
傅高唐和段崎非一起摇头:“不成。”
二人拖了穆青露便跑,留下主人和一众看客哈哈大笑。穆青露大为气恼,边挣扎着回头,边道:“凭什么男人能喝酒,小姑娘就不能!”
段崎非道:“别生气嘛。也有很多事小姑娘能做,男人却做不得的。”
穆青露瞪着他:“那你说,在端午节甚么事是小姑娘能做,男人不能的?”
段崎非一愣:“这个嘛……”他在山中呆了十七年,这也是第一次正式随众过端午节,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出怎么回答。
傅高唐听了笑道:“小姑娘做的事啊,自然有的。”大步走到路边摆满琳琅物件的小摊子前,向摊主买了几件小物,招手道:“露儿,来。”
穆青露大为好奇,顿时忘了菖蒲酒,凑过去问:“二师伯,是什么?”
傅高唐拿起一条五色丝线编的项链,绳索下端还系了一个小小的坠儿,替她戴上,道:“这是五毒灵符,专门给小姑娘家戴的。”又将另一件物事交给段崎非道:“你替露儿簪上这个。”
段崎非摊开手掌一看,掌心躺的是一朵艳红如霞的石榴花。突然省觉道:“对了,端午节又叫女儿节,女孩子们常常在这几日佩灵符、簪榴花。”
穆青露踮起脚朝他手中看了又看,小小声说:“好漂亮的花,能适合我戴么?”
段崎非瞅瞅她,见她脸儿红红,眼中又期待又紧张,便温言道:“来,我替你戴上。”穆青露嗯一声,乖乖站着不动,段崎非在她鬓间挑了个适宜的地方,将榴花轻轻替她簪在发上。
穆青露一手摸着颈间坠子,一手小心翼翼将榴花抚了又抚,遗憾道:“可惜没有镜子,瞧不见甚么模样儿。”
段崎非望着她道:“很好看。回去照了镜子便知道啦。”心中暗道本以为这榴花儿太过艳丽,恐怕不适合她。却没想到她一簪上,比平时惯常的打扮更添了些妩媚,反而益发衬得整个人儿清秀讨喜了。
傅高唐在旁笑道:“俊俏得很。露儿,往后多做些小女儿家打扮,可比成天吆五喝六强多啦。就算以后出了嫁,按女儿节习俗也是要回娘家的,所以往后每年女儿节,都记得戴朵榴花儿回天台山给我们看看哪。”
穆青露红着脸背转身道:“走了走了啦。”段崎非和傅高唐相视一笑,跟随在她身后。见她蹦跳了两步,想是担心榴花儿会掉落,又改作小步慢行,二人在后目睹,更加忍俊不禁。
一路说说笑笑,所到之处益发热闹。十几个小孩童从身边蹿过,又叫又跳地聚在一堆玩耍。段崎非见他们脸上横七竖八涂了一道道黄色杠杠,向傅高唐问:“二师伯,涂的可是雄黄?”
傅高唐道:“是啊。天气渐热,涂了雄黄可以驱毒虫。”
段崎非心念一转,笑道:“青露,要不要也给你脸上涂些?”
穆青露道:“你才涂!你才涂!”伸手就去挠他痒痒。段崎非闪身躲避,却和傅高唐撞在一起。
傅高唐嘿道:“这么疯颠,换了老三在这里,瞧你们还敢不敢闹腾。”
穆青露一手兀自还抓着段崎非,吐了吐舌头道:“不敢。”说罢又去挠他。段崎非道:“你的榴花掉了。”穆青露叫道:“啊!”缩了手便去摸头。
段崎非乘她缩手,逃开几步,微微笑了看她。
穆青露一摸之下,嗔道:“明明还在。你骗我。哼。”却不再蹿上前。
傅高唐赞道:“女儿节嘛,露儿难得也要文静些。”
穆青露道:“我怎的不文静啦!喏,我乖乖地坐这看小孩子们玩耍。”说着往街旁台阶上一坐。
段崎非和傅高唐知她走得累了,便挨她一同坐下。只见那堆孩童耍了一会,倏地分作两群,左面一群小男孩儿道:“我们出新郎官。”右面一群小女孩儿道:“我们出新娘子。”又笑又闹,各自推出一个小孩儿来。
两拨孩童口中呜哩哇啦,作唢呐吹打之状,簇拥着自家新人向中间走去。待到即将汇合之际,突然男孩群中有人淘气,将新郎官向前一推,新郎官猝不及防,扑在新娘子身上,女孩群里好几个小丫头顿时捂了眼乱叫,霎时间便如麻雀纷飞,吱喳成一团。
傅高唐扭转了头不忍细看,嘴里直嘟囔:“想我堂堂傅大侠,今日竟然会坐在街边围观小娃子过家家,真是传出去也丢脸。”
穆青露笑得死去活来,边捶段崎非边说:“小非,以后你娶媳妇儿的时候,我也要忽悠大伙儿这么玩。”
段崎非从容对道:“依我看,应该是我先得机会忽悠大伙才对。”
穆青露正要反驳,忽听傅高唐催道:“快瞧快瞧,要拜堂了。”
段崎非大奇:“二师伯,您不是没在看吗?”
傅高唐道:“你不知道人的眼睛有旁光吗。真是的。”
段崎非口中喏喏,憋住笑跟随他的“旁光”看去。但见小小的新郎官和新娘子已肩并肩站在伙伴群中央。另一个略老成些的小孩正装模作样地主持拜堂。一对小新人拜了天地祖先又拜了父母,最后扭扭捏捏互相对拜一番,主持人尖声喊“礼成!”一时间新郎官得意洋洋,新娘子扭着双手羞羞答答,宾客们更是手舞足蹈,满地乱滚乱跑。
段崎非兴冲冲瞧着,心中偷偷想:却不知道他们接下来演不演闹洞房?正想间,听主持人提议道:“一起唱个歌儿,来恭贺新人吧。”
众孩童拍手道:“好啊。”便有人带头唱道:“红公鸡,绿尾巴,一头扎进地底下。”
主持人指着他道:“不对不对,我们在办喜事,你唱这个明显不符合。”
众孩童点头称是。另一冲天辫小孩眨眨眼道:“我倒有一首跟办喜事有关的。”他清清嗓子,大声唱了起来:“麻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众孩哗然。段崎非三人前仰后合。穆青露笑得声泪俱下,颤巍巍道:“要是我,就趁机给那新郎官起绰号叫麻喜鹊!真好玩儿,哈哈哈哈哈。”
傅高唐边笑边捶地:“谁敢把今天本侠围观过家家的事说出去,我就跟他没完!”
段崎非抱了膝盖,本想忍笑,却怎么也忍不住。见他二人东倒西歪,突觉心中快乐无比,又瞧见穆青露俏生生的笑脸,真想就一直这样并肩坐下去。
耳听主持人愤怒的声音道:“不学无术的家伙!唱个贺歌都唱不像样!就找不出一首文雅些的么!”
冲天辫小孩苦着脸:“想不出啦。”
主持人一本正经斥道:“再想想!”
小新郎官拍拍脑袋:“咦,那首好像可以,虽然不懂说了些什么,但是好像挺文雅。”
主持人问:“哪首?”
“就是上次小西哥哥教的啊,甚么舞流光的。”
众孩童恍然大悟:“对对对!那首好,最文雅。”主持人用力点头:“就这首!反正大家都会,我喊一二三,咱们一齐唱。”
他喊了一二三,十几个稚嫩的声音一起唱道:
“落步阶前照满堂,拂云揽镜舞流光……”
穆青露和段崎非本来正笑成一团,猛听这两句,骤然停住。段崎非道:“这,这好像是……”
但听孩童继续唱道:
“茕茕玉阶春将暮,寂寂长灯夜未央。曲罢遥知花影重,酒阑不辨桂枝香。百年未解君子意,月色侵衣似水凉。”
穆青露惊道:“这不是……这不是……”她与段崎非对视一眼,一起说道:
“这不是《流光集》中‘拂云心法’的口诀吗!”
他二人互相对望,惊疑不定,忽听傅高唐在旁边自言自语:“正月开始流传第一句,今日五月初五,已流传到第八句了。”
段崎非道:“二师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些小孩子会唱‘拂云心法’的口诀?”
傅高唐面色凝重道:“先离开这里,且走且说。”
风波起(一)
三人离了那条街,耳畔仍隐隐传来孩童们嬉闹声。段崎非却已无心再听,和穆青露一左一右追问:“二师伯,究竟发生了什么?”
傅高唐眉头打结道:“我去年年底经过洛阳时,无意中听到有人传唱‘拂云心法’第一句,觉得有些奇怪。稍停留几日后,竟然又听到了第二句。我彻底纳闷了,便索性住下,边开设讲堂边和阿桂他们打听消息。结果源头没查到,口诀倒一句又一句流传开来,刚才的版本你们也听到啦,已有整整八句了。”
段崎非问:“一直都由小孩子们传唱吗?”
傅高唐道:“不一定。有时某堵墙上也会突然被人涂写几句。到后来不光小孩子会唱,连私塾中的书生都会吟诵了,我有一次路过学堂,甚至听到里头白胡子先生边念边赞叹,还表扬说写得挺工整。”
穆青露叫道:“现在尚且还能当作诗歌听,再多流传几句便是教习内功的窍门,武林中人到时一看便知。难不成一年半载之后,放眼江湖,哇,个个都在练拂云心法了?”
傅高唐愁眉苦脸:“是啊。即便是我,在此之前也只不过知道四句而已!所以眼见情况诡异,我立刻写了信给你爹,让他赶紧想办法。”
段崎非沉吟道:“难怪师父会要我们齐聚洛阳城。”
穆青露连连挥舞手臂:“不行!我一定要抓出源头来,把他绑在柱子上抽打。”
段崎非瞧着她:“二师伯和桂师兄查了几个月也没找出源头,你……”
穆青露昂头道:“有办法!记得翼哥哥给的信件不?我要去通知摧风堂,通知洛大哥,请他发动洛阳城中各路朋友一起搜寻!我就不信了,天台派懂《流光集》拂云心法的人寥寥无几,还会揪不出这个内奸来?”
段崎非用食指抵了嘴唇道:“小声些,隔墙有耳。”
傅高唐道:“刚到洛阳不久,摧风堂主人洛涵空就曾遣人上门问候。后来这几个月中,也有不少帮派递帖子来想要结交。但老三却反复叮嘱此事务必由我天台派自行查访,不可泄漏出去。所以我只好秘而不宣,同阿桂他们自行找觅住处。”
穆青露嗨了一声:“爹爹也真是的,何必这般讳莫如深。有商有量才好么,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众人拾柴火焰高。”
另二人瞪了她一眼,穆青露自觉有些不妥,忙掩了嘴:“不是臭皮匠,是香皮匠。”
段崎非道:“二师伯,不如我们赶紧回去将今天之事禀告师父,请他速速定夺。”
傅高唐点头:“只能如此了。”
三人掉转头,向东方行去。行着行着,眼前出现几条街巷,有宽敞热闹的,也有窄小冷清的。
段崎非道:“走热闹的地方么?从这里到建春门,走大街虽然多绕些路,但更安全。”
穆青露道:“现在才刚酉时,太阳都没完全落山,不必担心安危问题,赶紧抄小路回去告诉爹爹才是正经。”
忽听傅高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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