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华,洛阳一别,尚且不算甚么。然而二月初九、神乐观中,才是真正的诀别。苏华。从那一夜后,你我背道而驰,今生今世,永难再相会。今日的天台山重遇,是巧合,更是上天的安排——”
她骤然抬起左手,朝华顶台下一指,声调一扬,从忧伤转为严厉:
“你可知山下倒伏着多少尸体?鲜血又是如何横流成河?洛苏华。这一切,都源于你——你的狭隘、偏执,还有残酷无情!洛苏华,人算不如天算。上天让我在此时来到这里,自有它的用意,而它的用意,便是要我亲手……结束这一切……”
她话音一哽。骤然降低。她垂首,将左手一收,猛地按住右掌。而右掌之下,赫然便是那发动弓弩机关的“悬刀”!
洛苏华霍然喝道:“沿香!且慢!”
夏沿香没有抬眼,只漠然应道:“你还有甚么遗言?”
洛苏华的声音早已失去了先前的镇定自信,反而隐隐迸着求生的狂野:“香儿,你为何要站在天台派那一边?他们收容金氏后人,又与摧风堂结为盟友,你那位‘好朋友’,更是当众掌掴羞辱我——香儿,你既与我倾心相爱,为何却始终不愿意理解我的心?”
夏沿香道:“这就是你的遗言么?苏华,你至死不悔,这番话里,句句都在替自己开脱。我虽非江湖中人,但却也知道,江湖,确然离不开恩恩怨怨与刀光剑影。然而……你的怨气,却实在太强大、太自私了!你的怨气带来的杀戮与伤害,也太多了!何况,苏华,你——”
她话音一转,带着愤怒与伤感:“——你是那样自私的人,终其一生,只肯为自己而活,所谓为母复仇,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争名夺利的藉口而已!你先前还在口口声声说着‘勾引’与‘欺骗’,一转眼,为了求生,竟然又能亲口说出‘倾心相爱’这般的言语!苏华,你抬起头来,且瞧瞧那边殷寄梅的遗体——今生今世,你除了自己以外,可有真正爱惜过一个人吗?”
她猛地住口,喟然长叹一声,双目微阖,便要将悬刀按下。
洛苏华双眸中狂乱的求生之色更浓。他长声呼道:“香儿!停手!别杀我,你别杀我,我不想死……香儿,我错了,我有时确实很自私,可是,那只因这世界欠我太多!——还有,你刚才说的话并不全对,这世上还有我爱惜的人——香儿,我对母亲的牵挂,全是真的!而我对你……也是真的……”
夏沿香苍白的脸颊上猛然漾起薄薄的红晕,初看像是羞怯,细瞧却更像激怒:
“洛苏华,方才你对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在华顶台边听得清清楚楚。你从认识我开始,就一直在戏耍我、利用我,也许在你眼中,我只是会走路会说话的工具——然而,从现在开始,我永远不会再上当了,一切……都该结束了!”
四色穰酒芬芳更浓,薰得人周身酥软,可惜醉中却亳无欢意。夏沿香笔直而立,玉白双颊衬着怒红,竟有凛然不可侵犯之威。
洛苏华奋力举起手掌,想要挣扎,却精疲力尽,难以挪动分寸。他的脸色越来越暗,额间朵朵桃花,似也被紧张与恐惧夺去了明艳色泽。他直直盯着夏沿香的脸,目中有哀求与绝望。他不住地喃喃说道:
“香儿,我方才那番话,都不是真的。我只是想欺骗他们、迷惑他们罢了……他们越忿怒,我也就越安全。香儿,我那些话,都并非出于本心,请你相信我,香儿……”
突然间,他似想起甚么,眼眸一亮,仿佛捞住了救命稻草,大声叫道:
“你若不信,请走向前来,瞧一瞧我的怀中。我的怀里,有你当初亲手赠给我的信物——那一支灵雀发簪!香儿,那是我的至爱,哪怕浴血江湖,我也一直将它小心地贴身收藏。每当夜深寂寥时,我都会细细端详它,瞧着它晶莹剔透、明净灵秀的模样,就如同瞧见了你。香儿,那一支灵雀发簪,足可以证明我的心,我虽有过很多女人,但自始至终,心里装着的,却只有你一个。”
他的语气很奇怪,自从上华顶以来,他还从不曾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
夏沿香蓦然一惊:“灵雀发簪?”
洛苏华道:“是的!那一支灵雀发簪,一直完好无损地藏在我身边。我宁肯自己受伤,也绝不容它有半点闪失!香儿,请你过来,亲自瞧一瞧吧!瞧见了它,也就能瞧见我的心了。”
夏沿香怔怔地道:“灵雀发簪……”她单薄的身子开始微微发颤,她用茫然的声音,反反复复念着:“灵雀发簪。灵雀发簪……”
洛苏华的声音亦在发抖:“香儿,这些年来,我一直活在怨恨与矛盾里,为了复仇,我曾做过许许多多无奈的事。我深深地伤害过你。可是,那种伤害,却也给自己带来了无尽痛苦,它们日积月累,却又无处可诉——香儿,我不是存心想戏耍你,我如此拼命,正是想早些结束所有争端,那样,就能好好地补偿你了!如果可以,请你再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香儿……对不起……”(未完待续。。)
第270章 侠骨香(四)
他反复地说着“对不起”,他仿佛很不习惯说这样的话,声音也越来越低。
夏沿香直僵僵立着,怔怔地道:“灵雀发簪?……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一支发簪……”
她忽将求恳的目光投向朱于渊与穆青露:“去年,六月初四,在他住处,他明明亲口说过,那一支灵雀发簪,早就已经被毁灭了……是么?他当初亲口说过的,你们俩都听见了,对不对?”
朱于渊道:“我记得。他……”他神情沉重,却缓缓地住了口。穆青露脸上有踌躇之色,夏沿香扬声道:“青露,你也还记得,是不是?你快些告诉我,他当时是怎么说的?……”
穆青露犹豫着,半晌,终于轻轻地说:“当初,夜半时分,在他的小木楼中,他说……为了避嫌,已悄悄将那支灵雀发簪敲碎,并且远远地丢进了摧风堂湖心……”
夏沿香喃喃地道:“是的……是的……那样伤人的话,我日日夜夜都记得……可是,今天,他却还想欺骗我,他竟敢说还保存着它……也许,在他眼里,我真的很傻,就算对我撒谎,也不需要花甚么心思……”她不断地念着,却蓦然笑起来。
朱于渊见过她笑。昔日张灯结彩的璧月楼中,局促害羞的少年鲁继开,曾想以一曲凤箫博她一笑,却不慎失手。可她并没有令他失望,她对他微微而笑,笑意中满含鼓励;后来又有南海骑鲸公子莫占秋和知府少爷皇甫非凡,这两人,一个傲气一个横蛮,亦都博得了她的笑,只不过,那笑容却是轻鄙与嘲讽。
后来在摧风堂中,她与洛苏华定情了。那时,她对着自己和青露的笑颜,是最甜蜜最快乐的……然而,自从那场风波以后,她就很少再笑了,就算笑,也是常含着淡淡的苦涩。
而此刻,她娇美面容上漾起的笑,却触目惊心。它不是之前的任何一种,它既有寒冰般的冷。又有烈火般的怒,这世上从未有如此一种笑容,能将冰与火结合得如此决绝。
朱于渊心中霍然一惊,他朝穆青露望去,见她双目圆睁,眼中透着深深的忧与惧。
洛苏华大声道:“香儿!你别这样,别这样!我当初害怕身份泄露,所以,只能强迫自己演戏!求求你。到我身边来,亲自瞧一眼,它真的在我怀里,从不曾被丢弃过!你来啊!你过来……亲眼瞧一瞧它。瞧见了它,就会相信我了……香儿,我错了!我过去不该欺骗你,我马上就改!你过来。扶起我,看一看它,然后我俩立刻下山去。咱们找个无人的地方。一同安安静静地生活,永远也不分开了……”
他优美文雅的声音已经扭曲,他一面说着,一面奋力举起右手,哆哆嗦嗦朝怀中伸去。夏沿香依旧在笑着,一句话都没有应答。
毕方与武罗交换了一个眼神,武罗忽然扬声说道:“夏姑娘,你就去他面前亲自瞧一眼,又有何妨?”毕方与孟极一齐劝道:“是啊。是啊。去看看吧。”
他几人不开口则罢,一开口,忽又听到有人声嘶力竭叫道:“夏姑娘,千万莫听信他的话。这恶魔怀里必藏有凶残机关,你若靠近,一定会被撕得粉碎!夏姑娘,所有人的命,都捏在你手里!求求你,莫听他,莫信他……否则,寄梅在九泉之下,也绝不会瞑目!……”
那是方寒草的声音。他竟已悠悠醒转,撕心裂肺的吼声中,透着深重的怨愤与悲凉。
洛苏华颤声道:“香儿,你相信我!我保证,从今往后,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出自真心……相信我,相信我吧!等着,我这就把它拿给你看……”
他不知从哪里陡然生出一股力量,右臂一举,竟探入了前胸衣襟。同时,他上身微微一昂,竟仿佛将要坐起!
方寒草大叫一声,毕方与武罗等人倒抽一口凉气,朱于渊的心猛地一沉。
眼前忽有流星闪过。
不,不是流星,是激箭。
一支激箭自石亭中破空而出,锋利箭头挟着尖锐的啸叫,哧地一声,不偏不倚,正插入洛苏华的咽喉!
洛苏华正撑身欲起,利箭来势急猛,他的动作,简直如同自动逢迎,半支箭杆,瞬间深深没入喉中。他双目倏地瞪大,昔日幽深的眼眸,骤然迸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金箭贯喉,喉中竟无血,他的脸却在霎时间惨白如纸,绯红的桃花,也在一刹那间失去所有鲜艳,转而泛出黯晦的死色。
洛苏华的双唇动了一动,似乎想要说甚么。可是他的身子却朝后一栽,再度仰倒于地。他瞪大双眼,眼珠直直地转向夏沿香,然而,还未曾来得及眨一眨眼,他的瞳中,便消失了所有的光彩。
他的右手无力地从衣襟中滑出,五指之间,握着一支细瘦的烧蓝嵌玉银匣,匣上有缠枝石榴花纹。随着他临死的最后一挥,银匣被甩到了一边,盒盖“啪”地弹开,一支发簪滚落于地,它晶莹剔透、明净灵秀,簪头繁花间,一对小小的雀儿正欲振翅飞起。
灵雀发簪。
朱于渊的呼吸陡然一滞,震惊之中,只觉有一片竹叶,被山风卷挟,倏然砸在头顶。他的脑海中天旋地转,有声音在狂呼:
“她杀了他!她杀了他——”
呼声虽只在脑中,却排山倒海、震耳欲聋。呼声里,竟没有半点欢悦与狂喜,所有的紧张与庆幸在灵雀发簪滚落的一瞬间,却尽数化为揪心的忧愁。他只觉浑身上下都僵凝住了,他困难地转过头,将视线慢慢地从洛苏华的尸身上移开。
耳畔传来毕方、武罗与孟极凄厉的呼喊:
“教主!教主!——”
孟极的唤声最响,武罗尖声哭叫,优美的语调早已无处可寻。毕方怔怔而坐,沟壑遍布的脸上,竟有一道道老泪纵横而下,他的神态不像是下属在哀悼主人,倒更像是长者在吊唁自己的后辈:
“华儿……华儿……我只道你怀中必藏有玄机,谁知……你居然真的对她……唉!你为何从来不说,为何不说……你这孩子!你这孩子啊……”(未完待续。。)
第271章 侠骨香(五)
随着洛苏华的倒下,方寒草狂笑一声,竟也“咕咚”栽倒在殷寄梅身旁。而洛涵空正以手肘支着地面,想要爬起身来。山巅有浓云掠过,遮挡住了夕阳,洛涵空没有抬头,他周身弥着一股浓浓的青气,仿佛所有的怒与悲,都在此时此刻肆无忌惮地一起迸发。
朱云离静静端坐在翠竹下。自始至终,他竟都不曾替白泽发过声。华顶台上的哭喊依旧在持续,朱云离忽然慢慢抬起头,仰望被竹叶轮廓切割得四分五裂的天空,从喉间缓缓吐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叹息中仿佛还掺杂着几个字,可惜……全然无法辨清。
朱于渊的视线茫然地转来转去。他不敢去看石亭,匆匆一瞥中,他瞧见顾游心惨白的面色,与唏嘘的眼神。他急急转过脸,去望穆青露,一望之下,眼光却再也无法挪开。
穆青露一手支地,似已将难坐稳。她直直盯着石亭,清丽的容颜里,却蕴寓着无边的悲与痛。她的眼中有泪光闪烁,她喃喃地道:
“他说的是真话。他竟然说了真话。可是,却没有人相信他……”
她的声音越发凄婉,忽地,语调一扬,悲声唤道:“沿香!沿香!”
她身子一歪,仿佛像要扑向石亭,却又哪里能够动弹。她的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那一边,朱于渊心中颤栗,终于也慢慢地侧过头,随着她一同朝石亭瞧去。
夏沿香静静地立着,手指犹未从悬刀上移开,那一双明净如水的眼波,却一眨也不眨地停留在灵雀发簪之上。周遭的呼喊与叹息,皆与她失去了联系,她怔怔而立,眼波中的水色渐渐干涸,她的双眸。竟变得空空洞洞。
忽然,她整个人发起抖来,两道清泪猛地自眼中滑出,流淌了满脸。
穆青霖倚在她身后,默默地望着她。他的神情很哀伤,哀伤中仿佛还有着深深的后悔。
夏沿香的眼泪不住滴下,顷刻之间,便沾湿了淡黄轻衫,它们一滴又一滴,纷纷砸落在“剔梦”的琴弦上。
她还在发着抖。却霍然收回手,身形一晃,竟抬足朝石亭外走去。所有人霎时安静下来,睁大了眼,不敢再惊扰她。
夏沿香步履蹒跚,一步一步,朝洛苏华走去。她来到那雕琢着缠枝石榴的银匣前,蹲下身,轻轻拾起那支灵雀发簪。她用温柔的眼光望了发簪一眼。又望了洛苏华一眼,忽然握起他苍白的手掌,将发簪轻轻放回他手中。她凝视着洛苏华的脸,须臾。才徐徐抬手,慢慢地替他将双眼阖上。她的眼泪本来是汹涌的,可是,此时此际。却不知为何,悄悄地停止了流淌。
穆青露哭道:“沿香!沿香呀!”
夏沿香半跪在洛苏华面前,听到她的呼唤。茫然地侧了侧头。穆青露的呼唤似乎一下子将她扯回了人间。她怔怔地道:
“嗯。我在。”
穆青露的身子摇摇欲坠,她用力撑着地面,叫道:“你怎样了!你怎样了!你要挺住,要挺住啊……”
夏沿香缓缓抬起头,空洞的眼瞳里,却逐渐被另外一些东西填满。她自言自语地说道:
“这个银匣,我二月初九替他疗伤的那天,曾经见过的。那时……他已经昏迷不醒,我想他既然如此郑重收在怀中,必定是他的宝贝,便小心翼翼将它和换下的衣物收在一起,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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