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青露飞快地将纸塞回信封中。双手捏着信封,竟似又怔住了。韦三秋试探地唤了一声:“大小姐?”穆青露呆呆地“啊”了一声,韦三秋关切地问道:“您没事罢?”
穆青露猛然醒悟。惊跳起来,道:“没事。”韦三秋小心地问道:“那……那信……”穆青露忙道:“信里没甚么机密,只是叙旧而已。”
韦三秋奇道:“叙旧……”
穆青露想了一想,应道:“那是我偶然认识的一位朋友。他身处官场,但江湖习气很重。我从未留意过他的官职,却不料他竟是锦衣卫的人。”
她将那信封往怀中一揣,扁匣依旧留在桌上。韦三秋见她神色已恢复如常,似不愿再多提此事,他心中虽仍有疑惑与好奇,却也不便多问。穆青露立在灯下,也没有说话,仿佛又在出神。过了一会,她才收回恍惚之态,低声说:
“三秋,这件事情,还请莫要告诉别人。”
韦三秋道:“那是自然的。大小姐尽管放心。”
穆青露话音中却微有遗憾之意:“唉,本来还以为单凭咱们自己的力量,就能将讳天撵出去的。到头来,却还是……”
韦三秋沉声劝道:“大小姐,切莫逞强好胜。”穆青露猛地一惊,省道:“正是,我差点又犯老毛病了。”
韦三秋笑道:“没事,您现在可比以前强得多了。”穆青露道:“真的么?”韦三秋点点头。穆青露有欣慰之色,须臾,却又有些伤感。韦三秋低声道:“大小姐,少庄主他……”
穆青露脸色一变:“三秋,你又要当说客么?”
韦三秋忙摆手道:“不是……其实,大小姐今时今日的心情,我是完全理解的。只是出于关心,我忍不住想提醒一句,大小姐身为天台派第三脉传人,而少庄主为第四脉传人,将来的日子中,若想完全不见面,恐怕是有些难的……”
穆青露凝望着晃动的灯火,半晌,轻轻一叹,道:“我明白。只是……未来的日子,我连想都不愿去想。”
韦三秋道:“逃避是没有用的。大小姐啊,您要勇敢些。假如有一天,您能从容面对了,那才是真正的放下了。”
穆青露的清眸如水,她垂下头,静静思索了一会,忽地道:“三秋,我看错你了。”
韦三秋微微一惊:“何以出此言?”
穆青露道:“十几年来,你一直忠于紫骝山庄。我以为你会不顾一切,坚持替他说合,可是……如今看来,仿佛不是那样的。”
韦三秋顿时释然,他笑道:“大小姐啊,我若真的那样死板,恐怕早就折在晏采和天狐手下了。”
穆青露道:“没错,顺时而动,才是王道。”
二人相视一笑,窗外却响起了更鼓声。韦三秋道:“大小姐,时辰不早了,您赶紧回去休息吧,今日之事,不会再有旁人知晓。这里交给我,我祝您此行一路顺风。”
穆青露点点头,退向窗畔,她双手扶窗,忽然回眸,轻轻一笑,说道:“三秋,谢谢你。上次你悄悄送我斗篷,让我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而今天,我一度伤心彷徨,你却又站在我身旁,替我着想。三秋,谢谢你。”
韦三秋有感动之色,却也有诧异:“斗篷?甚么斗篷啊?大小姐?”
穆青露道:“就是……咳,就是第一次回庄那日……我狼狈离去后,躲在城郊杨柳树下……那个……哭累了睡着了,你替我披的那条斗篷啊。我可是珍重地收藏着哩。”
韦三秋挠挠头,不解地说:“那天我刚送走您,就被晏采的人盯上了,被整整盘查了好几天,我不知道甚么斗篷啊……”
穆青露一惊:“不是你的?”
韦三秋点了点头。穆青露盯住他的脸,却见他神情诚挚真切,绝无半点做假。穆青露怔了一怔,脸上忽有恍然大悟之色。
她侧过脸,望向后窗,无数星辰正浮于幽蓝天际中,伴着她的目光一起轻轻闪动。她似陷入了回忆中,须臾,才默然回首,柔声说道:“原来如此,是我弄错啦。三秋,后会有期。”
说着,越窗而出,去势如风。
第238章 同根生(一)
天顺八年初,朝堂之上,旧帝崩,新帝立。
时易世变,唯有山中景色不改。
同年,江湖草野,天台派昭告武林,将于华顶峰巅设下宴席,专邀讳天首领白泽。请帖已自秘密送达白泽手中,却有好事者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帖中正文,据说措辞如下:
“五月初九巳时,天台华顶。邀君一醉,共瞻海云。两方宿怨,亦将于彼时消弥;百丈素崖,只待君一决雌雄。君若无心,不妨俯首称败;君若有意,便请携胆前来。”
又有传闻,说信函底下的署名,乃是“天台穆氏”。
武林中顿时沸沸扬扬。穆氏姐弟近来声名鹊起,穆青露也就罢了,但众人既知穆青霖乃天台第三脉穆静微的幼子,又曾听说他过去的不幸遭遇,于是好奇之心益发炽烈,只不知这位身无武功的穆氏传人,又将如何应付势头正盛的讳天首领。
眼见约定之期将近,天台山下的江湖豪客倒越聚越多。天台派并未闭门谢客,亦容许来者攀山,只是攀至大半程后,便有天台派弟子婉言相迎,引至山中雅舍居住,只能遥望华顶峰,却不能再凑向近前。
五月初九,拂晓时分。
朱于渊推门而出,踏着苍苔,沿着松径,走入群山之间。
天色半明,刚有朝雨散去,近处幽岩峭壁林立,远处隐约可见碧海白浦。朱于渊缓缓提步,沿那垂缠着墨绿古藤的石桥走去,桥下有数曲急溪冲刷而过。不远处是另一丛屋舍,翠瓦上浮着一层薄薄露花。朱于渊来到那屋舍前,默然伫立一会,方才举手轻轻叩门,门内有低哑的声音道:“我已醒了。”朱于渊方才推门而入。
静室中佛香缭绕。正中有檀木供桌,桌上呈着灵牌。黄底墨字,写的是“先室杜氏闺名息兰升西之莲位”。桌前地面中摆着两个蒲团,一名鬓发斑白、身形削瘦的中年男子,正跪于其一之上。
他背朝朱于渊,双手拈香,注视着那灵位,仿佛正自出神。许久,才慢慢抬掌,将一缕清香插入供炉中。忽地,几丝香灰落下。正洒在他手背上。他微微一颤,又怔怔凝望着那灵位,半晌,才似省觉朱于渊在身后,才徐徐回过头来。
朱于渊低低唤道:“爹爹。”
他缓步上前,跪于另一张蒲团中,亦拈起一柱香,默默敬于灵位之前。
朱云离望着他,目光直勾勾的。神情茫然,不知在想甚么。朱于渊望着他憔悴的模样,在心底长长一叹,开口问道:“爹爹。近来衣食起居,可都还习惯?”
朱云离的思绪像被骤然从云端唤回一般。他收起茫然之色,只点了点头。朱于渊心中生起几分悲悯,他又轻轻说道:“等您稍微好些了。我陪您出去转转。”
朱云离忽淡淡地道:“不必了。这天台山中一草一木,我都比你更加熟悉。”
他转开眼,又去注视那灵位。目中渐又漫入孤寂与怆痛之色。朱于渊只觉自己的心也颤抖了一下,他涩声道:“待到今日事毕,我会更多地来陪伴您与母亲。到时候您若想带她到别的地方瞧瞧,咱们就一块儿去。”
朱云离似乎略有些感动之色,却又很快地被掩饰了。他依旧盯着灵牌上“先室杜氏”几字,漫不经心地问道:“今日有何事?”
朱于渊道:“今日乃天台派与讳天约战之期。白泽很可能会率人入山,双方将在华顶之巅相聚。名为倾杯,实是论战。”
朱云离乍听此言,浑身一抖。他倏然回眸,瞪着朱于渊,目光竟变得又清又寒:“你说甚么?白泽今日要入天台?”
朱于渊道:“是啊。约战之帖不知为何泄露了,如今已震动江湖。白泽若不来,便是自行认输,讳天将颜面无存。以他的脾气性格,纵然隔了千山万水,也必会远道而至。”
朱云离迅疾立起,微微扬声,又问:“天台派将由谁迎接他们?”
朱于渊沉声道:“穆氏姐弟。”
朱云离神色一惊,道:“穆青霖不会半点武功,如何迎战白泽?”
朱于渊叹道:“他俩与讳天结怨太深。因此很固执,定要自行解决。我想……他们应当是有了一些计划。”
朱云离双眉一挑:“穆氏姐弟迎接讳天。我明白了。那么……你会不会参与?”
朱于渊目中有恨色:“当时在千佛山中,讳天苦苦相逼,导致二师伯与大师兄丧生。二师伯于我有恩,我既然身为第二脉传人,早晚都该与讳天有清算。”
朱云离再度扬声,语音中竟有凌厉之意:“你是说,你也想对他出手?”
朱于渊决然答道:“没错。穆氏姐弟与白泽实力相差悬殊,纵然他们拒绝帮助,我也无法坐视不理。倘若他们失手落败,我又如何能眼睁睁瞧着白泽再扬长下山?”
朱云离一言不发,缓缓举足,朝外走了几步。朱于渊依旧跪在蒲团之上,他面朝杜息兰的灵位,又敬奉上一柱清香,方才垂目低声说:“爹爹,您近来身体欠佳,既已回山清修,那么就无需再为讳天——”
猝地,他只感后颈一麻,剩下的话竟猛地卡在了半程,再也出不了口。
朱于渊又惊又疑,下意识想挣身而起,却丝毫无法动弹,倾刻之间,颈背腰腿处的几大要穴竟已全被牢牢封住。他尚未及回神,却听朱云离在身后弯下腰,他幽幽的声音自耳根处传入:
“渊儿,你绝不能去。”
朱于渊直僵僵地跪着,闻言,脑中轰然作响。幸好哑穴并未遭封,他抗声道:“爹爹,强敌当前,您莫开玩笑,快解开我的穴道。”
朱云离的声音更冷更厉:“没开玩笑。渊儿,今日我既知你有与白泽对敌之心,便绝不能容你再踏出此室一步。”
朱于渊额角沁出冷汗:“爹爹,这里是天台山,众目睽睽,该担心的人是白泽才对。我绝不会有事,您放心解穴吧,我保证大事一毕,立即平安回到您与母亲身边。”
朱云离忽地伸手,挽住了他。朱于渊心中一宽,却又发现他只是扶自己起身,却毫无解穴之意。朱云离搀住他,将他运到静室一侧的藤椅中坐下,又缩回了手。朱于渊疾唤:“爹爹!”语中满是急切恳求之意。朱云离却缓缓退了开去,他低眉垂首,反在另一侧藤椅中落座,对朱于渊的呼唤与央求却无动于衷。
过了半晌,他才徐徐开口,说道:“渊儿,我不是担心你会死在白泽手里。”(未完待续。。)
第239章 同根生(二)
朱于渊急道:“爹爹,今日之战,与当初千佛山时有大不同。这两个月来,我们探知到了白泽底细,而江湖中人也已尽知讳天往昔对天台派的恶行。此战有天时、地利、人和,若不能趁机制住白泽,必将落得终生遗憾。”
朱云离神色肃然,道:“你若杀死白泽,才会落下终生遗憾。”
朱于渊心头疑云大起,他忙忙地问:“为甚么?白泽狠辣无情,欠下无数条人命,您为何又会如此说?”
朱云离霍然抬眼,目中射出两道凛光。他注视着儿子,表情中却绝无半点嬉笑之意:“今日天台派其他人中,谁都可以杀白泽。可是,渊儿,唯有你和我,是绝对不能与他为敌的。”
窗外鸟声啁啾,极为悦耳。可是在朱于渊听来,却如同声声催促。他益发焦灼,一面企图挣扎,一面说道:“来不及了,放开我,您快放开我!”
朱云离陡喝:“住嘴!”朱于渊亦喝道:“您过去同白泽交好,那是您自己的事,与我没有关系。我厌恶他,也憎恨他,请您再莫干涉我!”
朱云离叱道:“我是你爹,不会害你!今时今日,你就给我乖乖留在这里。记住,华顶台上无论发生甚么事,都与你没有半点关系!”
朱于渊怒道:“两个多月来,您沉默寡言,终日闭门。我本以为您已痛下决心,要抛开纷扰、忘却前尘,谁知您居然还是如此固执……爹爹,您且瞧瞧,倘若……又何至于……”
他猝然住口,悲痛的眼光投向供桌上那“先室杜氏闺名息兰升西之莲位”十三字。朱云离浑身一颤,亦跟着他望了过去。那十三个字依旧静静呈于佛烟缭绕中,蓦然之间,烟雾飘浮。杜息兰的音容笑貌,恍惚中却历历在目。
朱云离低低唤道:“息兰。息兰。”他的嗓音益发暗哑,朱于渊哽咽着道:“爹爹……”朱云离忽地止住了呼唤,复将目光转向儿子:“渊儿,你可还曾记得,当初在千佛山时,无论情势如何,白泽都始终没有伤害过你?”
朱于渊道:“没错。但他与您是同盟,就算念在您的情面上……”朱云离表情沉肃,缓缓摇了摇头:“不是的。不只是为了那些。”
朱于渊眼见窗外日色越来越高,他冷汗涔涔而下,低声求道:
“爹爹,我如今已是名正言顺的天台第二脉传人。青霖说他终非江湖中人,游心甘愿随他避世而去。翼师兄远在别处,青露又无执掌之念。此事了结之后,天台派的未来,恐怕得由我去承当……我与白泽之间,绝不可能再相安无事了。”
他注视着朱云离。再度恳求着:“爹爹,放我出去吧。您不是一直对继承天台派之事耿耿于怀么?如今我已满足了您的夙愿,只待今日事毕后,过去恩怨都将一笔勾销。您。我,母亲亦可以终日长相伴……”
朱云离扬眉质问:“渊儿,你如此心切,恐怕不只是要替阿唐复仇、要替天台派争光吧?你还记挂着穆青露。你不放心让她去面对白泽,是不是?”
朱于渊愣了一愣:“我……”
朱云离疾道:“说到底,你终究舍不下她。怕她会再次被白泽伤害。唉……渊儿啊,古往今来,最易受伤害的,总是那用情最深之人。穆青露并非你的良配,渊儿,你……”
朱于渊猛地抬起眼,沉声道:“爹爹,您猜错了。”朱云离问:“我如何错了?”
朱于渊目中骤浮起一层悲伤,他低低说道:“很久以前,我就想明白了。我同她,是绝无可能的。何况……这一路走来,我与她已渐行渐远了……”
朱云离定定瞧着他。朱于渊收起悲哀之色,又轻轻地道:“若说我毫不担心她,那自然是谎话。但我想要迎战白泽,却并非全然因为她。”
朱云离漠然而问:“那又是因为甚么?”
朱于渊道:“因为……有很多原因。爹爹,我虽然涉世不深,阅历更浅。可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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