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耳终其一生,从未曾收徒。”
穆青露惊奇地道:“荆大师没有收过徒弟?那……前辈您……”
缁衣人道:“你已听过荆耳退隐前的故事了。”穆青露点点头。缁衣人淡淡地说:“但那个故事的后续,世间却甚少有人知晓。”
穆青露道:“前辈?……”
缁衣人道:“你历经艰险,来到此处,又能在荆耳灵前献上此曲,算来也是一场缘份。那后续故事,说给你听,便也无妨。”
穆青露低低地道:“多谢前辈,弟子恭听。”
缁衣人道:“当年荆耳与那名官家小姐相识相恋,却遭无情拆散,那名官家小姐更被强行带走,从此销声匿迹,不知下落。荆耳念念不忘,四处寻访,但他生性孤僻内向,没有甚么朋友,消息来源也极有限。他花了好几年时间,才得到她的讯息——与其说是讯息,还不如说是噩耗。”
穆青露惊道:“噩耗?!”
缁衣人颔首说道:“是的,噩耗。那官家小姐被带到远方,又被强迫出嫁。她出嫁后一直郁郁寡欢,夫家并不待见她,非但不待见,还百般虐待折磨她,她勉强撑了两三年,就含恨长逝了。”
穆青露眼中有怒意:“这是甚么样的娘家和夫家?荆大师有没有踏平那两户人家?”
缁衣人道:“夫家虐待她,也并非没有理由。实在是因为……”他叹息一声,继续说道,“实在是因为……那小姐在出嫁前已怀有身孕,并且,她还力排众议,将那个孩子生了下来。那个孩子,正是她与荆耳私定终身留下的纪念……”
穆青露容色震惊,半晌,才道:“竟然……竟然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缁衣人道:“那孩子是个男婴。官家小姐生下他后,就知道他绝对不会被周围任何人接纳。她一面含辛茹苦抚养他,一面在贴身丫环帮助下,极艰难地向外界传递着消息。也算是老天怜悯她,荆耳平生最好的知己,恰巧经过了那个地方,官家小姐以往曾与他谋过面,好不容易联络到他,立刻亲自将男婴交给了他,求他代为抚养。”
穆青露叫道:“她应该让那位朋友把荆耳找来,两人一同带着孩子离开才对!怎么能代为抚养呢?”
缁衣人道:“那时她已被迫出嫁**,既不堪凌辱,又自觉无颜再见荆耳。她也不想因为自己的不幸,而影响荆耳重新开始生活。所以她百般恳请,以死相求,请那位朋友代为隐瞒秘密,更求他将那名男婴收为徒弟,好生抚养,却永不泄露他的身份。”
樊穆二人脸上皆泛起复杂神色。穆青露面有不甘之意,樊千阳却叹道:“善恶成败,不过就在一念之间。”
缁衣人似有触动,轻轻念道:“善恶成败,不过就在一念之间。是啊,人或成恶鬼,或成神佛,成与不成,说到底便是一念之差。”
穆青露急问道:“前辈,那后来呢?”
缁衣人道:“那位朋友牵挂荆耳,自然极不甘心,但见官家小姐实在可怜,便答应接受嘱托,将男婴收归门下。他领回男婴后,思来想去,决定自作主张,悄悄派门下弟子出发通知荆耳,要他立即赶来相见。谁知……那位小姐在托付男婴的当夜,便自缢身亡,荆耳匆匆赶到,却终究擦肩而过……”
穆青露道:“那位故交好生为难……”
缁衣人道:“是的。他得知噩耗,仰天长叹,陷入了更深的为难中,不知究竟该遵从死者遗愿呢,还是继续违背它,去告诉荆耳那男婴的存在。就在此时,荆耳突然消失了,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就算想说,也无处可诉了,这一失踪,便是整整十年。”
樊穆二人齐问:“十年后又发生了甚么?”(未完待续。。)
第214章 故人来(五)
缁衣人道:“十年之后,时间飞逝,此事本已蒙上尘土,那男婴也渐渐长大,他性格中有父母长处,淡泊柔静,与世无争,因此与同门师兄弟相处得很和睦。但他却也承继了父母性格的短处,那便是懦弱胆怯,遇事容易陷入偏激与执念中。”
他微喟一声,又徐徐说道:“那孩子长成少年后,有一天,遭遇了一场师门风波。在那场风波里,他全然无辜,却受到陷害,被人打上了欺世盗名的烙印。他自幼谦和对人,不爱争执,几时受过如此不公正的对待?虽然师兄弟们似乎并不相信陷害者的诽谤,但可怜那少年素来平静宁和的内心,却依旧因为这件事怎么也想不通。”
穆青露忙忙地问着:“他怎样了?”
缁衣人微微垂首,说道:“他闭门冥思整整一月,却越想越痛苦,甚至对整个世界都产生了怀疑与不信任。他在半夜来到崖边,万念俱灰,索性便想一死了之……”
樊千阳叱道:“可笑!”穆青露亦叫道:“他怎可如此?前辈!……我觉得,这个孩子太钻牛角尖了!他的母亲当初若能放下世俗执念,早就能与荆耳大师双宿双飞,至于他,更不该为了一场争执,就放弃自己的生命啊!”
缁衣人唇边泛起苦笑,道:“你俩说得没错。可惜,那少年当时却听不到。”
穆青露追问道:“他难道真的就此跳崖了?!”樊千阳却似已有所领悟,将视线缓缓转至那缁衣人身上,沉吟不语。
缁衣人道:“没有。就在关键时刻,少年的师父,也就是荆耳的那位知交,忽然出现。他拦下了少年,少年在师父面前哀哀痛哭,大声诉说着自己的迷茫与疑惑。他的师父听完后。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对他说了几句话。”
穆青露急道:“甚么话?”
缁衣人道:“他师父说‘孩子,事已至此,我想唯有你的骨肉血亲,才能解开你的心结。你莫要哭,也莫要寻死,我这就设法安排,将你送到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身边去。”
穆青露奇道:“他不知荆耳下落,又如何送?”
缁衣人道:“那少年一脸迷茫,问师父‘我唯一的亲人?’他师父说道‘你的亲人过去也曾因为执念。避世隐居整整十年,我直到昨天,才收到他的信件,告诉了我他如今所在。可见他独居十年时光,终于有所勘悟。我立刻送你去见他,至于你能否想通,愿不愿意再回来,都听凭你自己安排。’”
穆青露眼中泛起恍然之色,叫道:“原来如此!……”
缁衣人却轻轻抬手。止住她的话头,继续说道:“那少年从此便来到巫山,留在了父亲身边。他绝口不提过去遭遇,父亲也没有问他。他与父亲之间的关系很有些微妙。名为父子,实则更像朋友,有时候甚至还互以姓名相称呼。他并未正式学习父亲的铸器技艺,但偶尔也会听父亲谈论一些妙方。他依旧练习师门武功。奏笛技艺也从不曾生疏。他常与父亲并肩坐在巫山绝顶,眼望四周雄奇之景,将自己的乐声一一送出。融入造化万物中。”
穆青露话音中大有欣慰之意:“太好了,那名少年……应该想通了,也应该释然了吧。”
缁衣人轻轻摇头,道:“他不知自己有没有彻底想通。白昼的时候,山中层云荡涤胸怀,仿佛可以忘却人间一切烦恼。然而到了夜晚,心底却总有些东西隐隐浮现,令他辗转反侧,不知如何进退。父亲日益年迈,他一心陪侍父亲,便竭力抛开,不愿多想。山中的生活很宁静,直到十几年前,才发生了一件事情,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穆青露问道:“十几年前?……”
缁衣人道:“十几年前,少年下山采药,回来时却远远听到父亲在屋中说话,仿佛在与人攀谈。他心中奇怪,只因父亲久未见客,却不知来人为谁。但他一向尊敬父亲,绝不肯偷听,便远远避开,自己回了房。又过了两天,却见父亲取出了多年未曾动用的铸器工具,竟独自在工房中凝神苦思起来。”
樊穆二人闻言,对望一眼,穆青露眼中生起厌憎之色。缁衣人又道:“少年觉得奇怪,便去询问父亲。父亲告诉他,那天的来客,乃过往知交的徒弟,持有知交亲笔手书,托他代为铸造武器。既为知交之徒,自当不能辱命。”
他停了一停,才继续说道:“少年闻言,亦未太放在心上。那客人提出要求后,当日便已离去,父亲殚精竭虑,花了整整七个月时间,才终于将那武器铸造成功。铸成当日,他将儿子唤去,让他一同欣赏这奇特武器,少年一瞧之下,却怔住了,那武器……”
穆青露死死盯住缁衣人的口,唯恐漏听一个字。缁衣人缓缓说道:“那武器,是一十三根透明无色的弦……”
穆青露叫道:“是他!就是他!”
缁衣人道:“少年见到那一十三根丝弦,心中极其震惊,只因江湖当中,以一十三根丝弦作为武器的那个人,他却是认识的。他立即向父亲打听来客相貌特征,可是父亲一向守口如瓶,但凡受托替人铸器,便绝不肯泄露对方姓名讯息。少年反复探听,却只知来者乃一名英俊青年,却无法确定到底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人。”
穆青露急道:“后来呢?”
缁衣人道:“少年暗暗留意,想在那人再来时设法与他见一面。可父亲在铸造十三隐弦时,受了蚀伤,需要每日敷药。那药材极为稀有,耗费又极快,少年每隔一两天,就必须亲自去山中搜寻。某天,他又外出攀山采药,谁知那青年偏在当日再次拜访,并且携弦飘然离去。”
樊千阳道:“那厮运气可真不错。”
缁衣人道:“少年跌足叹惋,遗憾不已。然而奇怪的是,他心里却还莫名生起一股疑惑与不安,且日日夜夜不断滋长。不知是因为遗憾,还是因为那不安,他与父亲交谈之间,便常常打听起十三隐弦。他把关于十三隐弦的一切,都牢牢记在了心里。包括铸造经过,包括特点属性,包括……破解之法。”
穆青露猝然立起,又惊又喜地唤道:“荆前辈!请您——”
那缁衣人道:“我不姓荆。”
穆青露奇道:“您不姓荆?那您?……”
那缁衣人道:“我自幼随母亲姓氏,就算来到巫山后,父亲也从不曾要求我改变过。”
穆青露恍然地“哦”了一声,问道:“那么,前辈您尊姓……”
那缁衣人移开眼光,望住天际流云,淡淡回答:
“我姓叶。”(未完待续。。)
第215章 赤子心(一)
神乐观中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压抑了。
自从宫中大朝会典仪归来后,游心便再不曾被唤去前殿参加过任何排演。她与朱于渊日日相守,谁也不敢轻易踏出院外一步。朱云离与杜息兰却没有再出现,来来往往的侍女们,个个脸色苍白、神情肃穆,观中笼罩着一片片阴云。
这日二人默默枯坐于窗前,韶英叩门,送来膳食。朱于渊与她尚算熟稔,见她亦一脸愁云惨雾,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外面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为何你们个个愁眉苦脸?”
韶英正在布盘,闻言双腕一震,侧头警惕地瞧了瞧外面。朱于渊疑惑更浓,却听韶英小声说道:“渊公子,您好久没有出去了,宫里的消息……莫非您还不晓得?”
朱于渊道:“宫里的消息?甚么消息?”
韶英犹犹豫豫,凑近他二人,想说似又不敢说。朱于渊道:“你大胆地说。”韶英抿了抿嘴,轻轻地道:“圣上的龙体……近日来不大好……”
朱于渊猛地忆起当日与皇帝的一面之缘来,眼前仿佛又浮现起那张温文尔雅又略带病容的脸庞。他微微蹙眉,问:“哪里不好?”韶英低声答:“听说两三天前,病情骤然转重,宫中人人担忧,如今已忙成一团……”
朱于渊与游心互视一眼。韶英布完饭食,匆匆退去。朱于渊一一试过饭菜,才让游心动筷。游心勉强咽了几口,才慢慢说道:“我本就疑惑,倘若只是为了防备我,也不至于整个神乐观都如此紧张兮兮。原来却是……”
朱于渊拧眉道:“照此情况,这场病来势汹汹,一时半刻恐怕……”游心思忖着道:“仔细回忆起来,新年大朝会当天。圣上容色已是极差,典礼才过半,便著人搀扶他回了宫。没想到……”
朱于渊对皇帝素无好感,此时此刻既知真相,反而心定不少。他沉声说道:“如今咱俩处境危险,他们一分心,对拖延时间反而更有利。”游心略一思索,道:“正是。”
二人用毕午膳,忽听院门口有几名侍女声音齐道:“夫人有令,无事不许打扰渊公子与游心姑娘。”
朱于渊与游心又是微微一惊。面面相觑,暗想:“这回又是谁?”
但听院门口传来一道柔美的声音:“夫人之命,沿香岂敢不从。只是……夫人昨日召我相见,说游心姑娘事务繁忙,要我在未来半年中暂时替代她。不久后又将有演出,我在排练游心姑娘的舞步时,有两处问题,凭一己之力无法解开,因此不得不亲自来请教游心姑娘。以免耽误排练。”
朱于渊一听那声音,心中顿时一宽。侍女在院门口踌躇着说道:“既然如此……沿香姑娘,请容我去向夫人请示一下。”夏沿香从容地道:“姑娘请。”便有一名侍女的脚步声匆匆出去了。
过了一会,脚步声转回。侍女说道:“夫人说,既是请教,沿香姑娘自然请便。不过……沿香姑娘,夫人吩咐由我陪同您一同入内。还请莫要嫌弃。”
夏沿香温和地道:“当然不会。那么你我就一同进去吧。”
朱于渊与游心双双立起身来,果然未过多久,夏沿香便偕同那名侍女一起叩门而入。朱于渊只瞥了她一眼。便从架上取下一册书,径自转到旁边椅中阅看。夏沿香心领神会,亦未同他有任何交流,只朝向游心,将演习舞步时的几处疑问说了出来。
游心神情淡然,当着侍女的面,一一作答。夏沿香凝神聆听,不时轻轻点头。朱于渊将视线越过书脊,悄悄望向她,却见她容色沉静,一时难以揣清来意,又见那侍女始终紧贴,心中不免升起一缕担忧。
夏沿香问毕,并未多逗留,那侍女亦已开口催促:“沿香姑娘,咱们走吧。”
夏沿香微微一笑,说道:“好。”
她轻轻举袖,仪态典雅,向那侍女作了个手势,示意让她先行。侍女向朱于渊和游心施礼道别,说道:“夏姑娘这边请。”便转身朝门外行去。
夏沿香迈着轻盈的脚步,跟在侍女身后,忽然稍稍侧头,朝游心使了个眼色。游心会意,旋即跟上几步,说道:“二位请慢走,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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