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室中,倏有奇异的声音响起。
那声音铮铮嗡嗡,似鼓瑟,如奏琴,却又不成曲调。它轻轻震荡、低低轰鸣。回旋在淡淡的血腥气中,久久不肯止息。
朱于渊吃了一惊:“甚么声音?”
他一望游心,游心亦满脸茫然。他又望向杜息兰,却见她一扫方才的惊慌。反而大有目瞪口呆之意。朱于渊的心猛然一紧,凝神细辨,循着声音来源,扭头朝朱云离望去——
朱云离正愕然而立。双目直视游心的背影,表情惊疑不定,竟与他平日神态大相径庭。那奇异的声音依旧源源不断。从他身周弥散开来,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仿佛连桌椅家俱、服饰摆设都随之一起晃动不已。
朱云离忽然说道:“我出去一趟。”话音未落,他便急步转身,匆匆冲出屋外。那奇异之声跟着他一同飘了出去,越飘越远,良久才终于听不到了。
朱于渊低声道:“那是甚么?弦音?”
杜息兰退了一步,牢牢盯住游心,嘴唇动了一动,想要开口,终究没有说话。她的目光闪烁,内中似乎不止有疑惑,还有慌乱与畏惧。
游心的脸却唰地白了。她背对杜息兰,猛地朝朱于渊抛了个眼色,朱于渊刚要说话,游心已“啊”了一声,软软地道:“阿渊,我好痛。”朝他身上倒去。
朱于渊伸臂搀扶,游心一触到他,忽然又如同撒娇般低低呻吟两声,枕着他的胸膛,依偎得更紧:“好痛……”她伏在他怀中,依旧背对着杜息兰,霍然抬起脸,又朝朱于渊使了个眼色。
朱于渊不明就里,但他反应极快,立时揽住她,温柔地道:“没事,莫哭。”游心道:“你帮我吹吹。”朱于渊顺从地说:“好。”
二人一唱一和,杜息兰虽神色疑虑难安,但见儿子正深情款款地搂着游心,她一时竟也不能多说甚么。游心轻轻地说:“阿渊,我头晕……”朱于渊道:“去我房中躺一会罢。”他疾向杜息兰招呼了一声,拥着游心,二人一同退了出去。杜息兰朝他俩身后追了几步,仿佛想阻拦,却终于慢慢止了足。
朱于渊将游心带回房中,刚掩上门,游心便自他怀中跳了起来,惨白着脸,低声道:“关窗。”朱于渊依言而行,游心在屋中静静伫立一会,声音微微颤抖,说道:“阿渊,闯大祸了。”
朱于渊沉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游心紧紧闭上嘴,朝他招了招手。朱于渊疾步来到她身边,游心忽然举起双臂,轻轻一扯衣带,身上衣衫纷纷而落。
朱于渊惊道:“你做——”游心却飞快打断了他:“别说话。”
她转过身,背对着朱于渊,一一褪下身上的蓝色道服,洁白纤美的肩、颈、臂、背缓缓显露出来。朱于渊如何能多瞧,赶紧闭起眼,游心的声音忽又幽幽传来:“你看。”
朱于渊听她语气有异,略一犹豫,才缓缓张开双目,忽地,他惊骇地道:“这是——”
游心美丽的颈背上,赫然斜贯一道触目的伤疤。伤疤约尺余长,不像刀伤,不像剑伤,不像任何枪戟斧矛之伤,也不像火烧毒侵之伤。伤疤又长又直,泛着可怖的酱红色,无数细小的裂纹缠绕于其上,延伸向四面八方。仿佛一尊白玉雕就的美人像,却被人无情地用诡异的工具狠狠砸击,裂纹如蛛网,白玉美人似在无声哭泣。
朱于渊倒抽一口凉气:“这!……”
游心慢慢披回衣衫,脸色凝重,低声说:“当夜在千佛山时,我扮作杨枝观音,对朱云离出手。他惊退撤走,临去时用隐弦拼力反击。我虽急急闪避,却仍被一根隐弦扫中了颈背。这条伤疤,就是那时……”(未完待续。。)
第203章 舞衫劫(二)
朱于渊道:“我记得!那天他曾以隐弦割断桂师兄手腕,还记得他说过一句话‘隐弦裂伤,绝非寻常,普通人挨不起。’游心,你……”
游心冷冷地道:“隐弦扫中时,我只觉颈背似乎都要炸裂。我咬牙倒掠,才闪了开去。我赶紧以净瓶之水浇灭灯火,又借着黑暗掩护,逃到大厅中。虽只是浅浅一扫,但自那以后,我却失去了战斗力,就算是替你指路,也几乎耗尽我所有气力。”
朱于渊心中恻然,却又隐隐明白了些甚么:“那根曾经袭击你的隐弦,今日无意间再次感应到了你的血,因此发出了鸣声——如此看来,隐弦嗜血,且能记住曾饮过的鲜血。”
他皱起眉,嫌恶地道:“不像灵物,却更似邪兽。”
游心拢住衣衫,纤弱的身姿在清寒冬日里似有些站立不稳。朱于渊疾道:“我会保护你,莫怕。”
游心缓缓摇头,哽咽着说:“我不怕死!但我却怕咱们会因此被一一识出,破弦计划也由此败露……我死则死矣,霖儿与师父若不能重见天日,我又如何能安心去死……”
朱于渊沉声道:“巴蜀之行险恶艰难,我曾计算过,来回路程加攀山求人,可能需要两个多月。他们已去了一个半月,咱们若能再挺过十几天,自当有希望。”
游心悲伤地道:“朱云离和杜息兰方才的神情,你也瞧见了。他俩现在只是诧异,但很快就会怀疑我的身份,他们会设法查证……”
朱于渊道:“查证?你是说那道伤疤……”
游心徐徐颔首,小声说道:“我从千佛山回来后,千般谨慎,万种小心,排演时从不与其他乐舞生一起换衣。洗澡时也只在自己屋中,平日更想尽一切方法,避开众人。是以至今无人知晓。但朱云离与杜息兰若真怀疑我,只需将我绑去,除下衣衫,隐弦裂伤便会明明白白交代一切。”
她低低地说着,脸上泛起悲哀又坚定的神色:“朱于渊,我想……我可能要提前与你们告别了。”
朱于渊皱眉道:“你要去哪?”
游心道:“唯今之计,只能弃卒保帅。如果我先死了,尸体又被摧毁。那么他们就算再怀疑,也永远无法确定我的身份。如此霖儿与师父就还有可能撑到破弦之法送回的那一天……阿渊,毁尸灭迹的事,就要拜托你了……”
朱于渊忽道:“住嘴!”游心听他声调奇怪,吃了一惊,朝他望去,却见他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焰。游心悚然唤道:“阿渊?”
朱于渊在屋内疾走几步,似有满腔愤怒,却无处发泄。他沉声道:
“够了!一个都不许再死!这场闹剧已经够了!”
游心凄然说:“你以为我想死吗?我还想等霖儿出来后。同他双宿双飞,他虽不会武功,我却愿意陪他护他一辈子……你以为我想死?”
朱于渊猛地截断她的话:“无论想不想,你都不能死!我若再眼睁睁瞧着无辜者失去性命。我朱于渊就不配做人!”
游心长叹一声,刚想说甚么,朱于渊已迅速抬手,掩住她的嘴。他的声音又愤怒又低沉:“从此刻开始。你就推说养伤,一直呆在这里,直到青露他们回来为止!我倒要瞧瞧。有甚么人胆敢在我眼皮底下动你!”
游心任由他捂着嘴,没有挣扎。她那双常年被凉雾萦罩的眼眸,终于笼上了一层薄薄暖色。
从那日开始,游心便推说身子不适,只作娇痴之态,赖住朱于渊不走。朱于渊对她百般疼爱怜惜,但凡有侍女前来探望,都能见到二人依偎缠绵,难舍难分,丝毫不以来人目光为意。
朱云离于次日白天亲自探访一次,面上神色沉静,瞧不出喜怒。他离去之后,便未曾再来,杜息兰却每天傍晚必然亲临。她仿佛得了朱云离嘱托,绝口不提滴血鸣弦之事,但言语之中,却终究与以往不同了。
如此强撑了五六日,这天傍晚,杜息兰又依时而至。游心靠在床板上,朱于渊坐在床头,游心枕在他怀中,朱于渊揽住她,她若想吃甚么,他便殷勤喂食。杜息兰坐在远处,盯着他二人,过了良久,忽然说道:
“渊儿,你跟我来一下。”
朱于渊慢慢抬头,平静应道:“有甚么事?就在这里说也一样。”
杜息兰摇了摇头,道:“咱们不走远,只到门外去。”
游心抱住朱于渊的手臂,嗔道:“阿渊,阿渊……”杜息兰忽然开口,语气冷淡:“别插嘴。”游心微微一惊,与朱于渊迅速交换了一记眼神。朱于渊轻轻放开她,柔声道:“我就在门外,马上回来。乖乖等着。”
他放开游心,随杜息兰步出门槛,稍稍转至一边,便不再朝前走。
杜息兰转过身,凝视着他,脸上的神情一扫方才的冷漠,却涌上焦灼与担忧:“渊儿,你……很喜爱游心吗?……”
朱于渊立即回答:“没错。”
杜息兰有忧悒之色,轻声问:“你离不开她?”
朱于渊毫不犹豫地说:“是的。”
杜息兰脸色一变,靠近他两步:“渊儿,你不觉得你最近对她的态度,太过分了吗?”朱于渊道:“怎么过分了?”
杜息兰道:“她只是单掌受了些皮肉伤,却天天要你守护在身旁,甚么事也不肯做了。渊儿,你对她的宠爱,是不是太过头了些?”
朱于渊转开视线,淡淡地说:“我宠爱她,不是您一直以来就很想见到的么?”
杜息兰用力摇头,道:“你是堂堂男子汉,岂能被一个女子牵着鼻子团团转?何况,这女子……”她蓦地停了停,才又说下去,“总之,渊儿,你有自己的事要做,不该成天被她黏住不放。依我之见,她的伤早就好得差不多了,等下就派人将她送回自己的居处吧。”
朱于渊决然拒道:“不行。我就要她留在身边。”杜息兰柳眉倒竖,已隐有怒色:“我绝不会害你,你为何不愿听话?”
朱于渊一言不发,转身便走。杜息兰追了两步,叫道:“渊儿,渊儿!”
朱于渊止步回首,低低说道:“您派她前来,为的便是让我忘记一些人一些事。如今我已依您的意思,将目光转移到了她身上。您为何又要横加干涉?”
杜息兰颤抖着嗓音,道:“渊儿,我不是要干涉你,我……”
朱于渊叹道:“您莫再让我伤心了,好么?”
他不再多言,径自离开。杜息兰怔怔立在身后,目送他进屋。她脸上的担忧之色越来越深,半晌,终于渐渐化成狠绝的神情。她猝然扭头,朝远处走去。(未完待续。。)
第204章 舞衫劫(三)
第二日清晨,朱于渊与游心依旧闭关不出,用完早膳不久,忽有人叩门。朱于渊道:“进来。”两名侍女推门而入,行了一礼,肃立不去。朱于渊望了前面那侍女一眼,问道:“韶英,你有何事?”
韶英垂首道:“渊公子,游心姑娘,正月初一宫中照例有新年朝会大典,神乐观中的舞曲排演已近尾声,很快便要进宫正式演出。游心姑娘身为领头舞者,如今伤势既非严重,息兰夫人便特意吩咐我俩来请游心姑娘去前殿参加最终的排演。”
朱于渊与游心对望一眼,游心有迟疑之色。朱于渊沉声道:“游心的伤还没好全,何况她舞技精熟,受伤前也曾参加过排演,并不曾生疏。依我之见,她必不会耽误正式大典,今日不如依旧留在房中休息罢。”
游心轻轻点头,道:“是啊。烦请回禀息兰夫人,宫中大朝会之时,我一定到场。”
韶英吞吞吐吐地说:“这个……”她身后另一位中年侍女忽然踏前一步,扬声说:“游心姑娘,你务必前去。”
朱于渊一望她的脸,却发觉此人面貌陌生,虽著常服,衣饰却与神乐观中侍女有所不同。他疾问道:“你是谁?”
那侍女也不行礼,只正色凝立。韶英忙应道:“渊公子,这位姑姑……不是神乐观中人,是宫里来的……”
朱于渊微微一怔,那凝立的侍女忽又开言,声音平静,却隐有威严:“此乃进宫前最后一次排演,事关重大,圣上与皇后特意派我前来观看,绝不容一丝闪失。朝会典礼名册上的所有乐舞生都必须到场,绝不可有人缺席。”
她的目光从游心面上缓缓扫过:“游心姑娘。请跟咱们走吧。”
游心忽从床上坐起,神情漠然,淡淡应道:“好。你们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朱于渊见她眼神决绝,立即在旁说道:“既是重要排演,游心,那你可一定要好好参加。你放心,我陪你同去。”说着,轻轻扶住她肩。
游心的眼神稍稍缓和,她转眸与朱于渊一对视。随即柔声道:“好呀,你陪我。”朱于渊朝韶英说道:“你去禀告夫人,说我也要同去。”
韶英似早有所料,恭敬地说:“夫人一早便有吩咐,倘若渊公子愿意同行,亦欢迎之至。排演半个时辰后便开始,还请二位准时到达。”
她二人告了退,便率先离去。
朱于渊与游心面面相觑,游心沉思良久。说道:“这排演虽顺理成章,但不知为何,总觉有一丝蹊跷。”
朱于渊没有马上回答。他蹙眉回忆杜息兰昨日的问话神情,须臾。才说道:“此去不善。游心,咱们得小心些。”
游心下意识拢了拢衣领,低声说:“嗯。”朱于渊道:“等下我借口观看排演,始终待在近旁。你若察觉到任何不妥,便设法靠到我身边来。”
游心默默点头。朱于渊想了一想,又道:“朝会典礼之舞。领头的舞者除了你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
游心道:“领舞者为二人,一是我,另一是……”她眼中微微一亮,说道:
“夏沿香。”
朱于渊点了点头:“好。我等下找个契机,同她说几句话。”
他二人打起精神,稍事整顿,便并肩往前殿而去。前殿果然已鼓鸣声声,乐舞生们无人敢怠慢,都已集中于此。朱云离与杜息兰陪同神乐观掌事官员,以及宫中观看排演者已入席就座,瞧见朱于渊,只平和地招呼道:“渊儿,过来坐。”
朱于渊亦从容回答:“我稍后就来。”便陪同游心,一起朝殿后走去,那里正是乐舞生的换装与梳妆之所。
朱于渊冷眼一瞧,见寻常乐舞生皆集中在北侧大房间中换衣,而南侧小房间门口有两名侍女把守,一眼望去并无乐舞生进出。他朝游心看了看,游心会意,低声说道:“以往那间屋子是专供我妆扮用的。”
朱于渊点了点头,同她一起去到南侧房门旁,他沉声问那两名侍女:“屋中可有人?”
侍女忙屈膝应道:“渊公子,息兰夫人有令,此间专供游心姑娘与沿香姑娘使用,旁人不得进入。”
朱于渊“嗯”了一声:“夏姑娘来了吗?”
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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