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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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娘-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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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笙笑着拾起馒头:“何妨?世上本没有后悔之药,词公子又何必自扰?”

词昊咬了咬唇:“锦娘现在在哪?”

“就在那——”少年循着沈笙所指望去,模模糊糊地见着两个人影,词昊借着沈笙的搀扶缓缓起身,一步一步向牢栏靠近。对面的男人仿佛听见了动静,亦转过身来。词昊使劲地揉了揉双眼,少年伸出手,牢牢地抓住木栏:“锦娘……”

词昊看着男人,浅浅地笑了:“都是我害了你们……”目光渺茫之间,瞥见那一枚遗物翡翠正悬挂在男人的腰间,佩着青竹色的流苏,随着主人的进退轻微地摇动。词昊忽的想起那一日,那一盏老旧枯灯,词晖湘面容安详地躺在床铺上,少年接过那一枚,听得父亲在弥留之际奄奄一息——如若得以再见,请物归原主。

这二十年,肝肠寸断。

词昊将玉石紧紧攥于手心,词晖湘浅浅一笑,少年握住了父亲的手,先父词晖湘病逝,享年而立又八。少年望着方锦腰间的翡翠,三年前的往事犹如翻瓶倒锅,他忽的想起那一夜从怀仪口中得知的字字句句,竟觉一阵左胸绞痛。

方锦摇了摇头:“词公子好生照顾自己,在下并无责怪之意。”

南宫将金针收起,将手伸过木栏搭上了词昊的手腕,“请词公子务必照顾好自己,南宫力争在二十二天内为您解毒。”说罢,一根金针刺入少年掌心,词昊兀的一惊,吃痛地叫了一声,“公子,忍耐一下。”南宫又将一根金针飞入词昊颈下三寸:“趁公子现在清醒,先将三条经络封住,可多保公子几日。”

词昊望着掌心的金针,少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南宫:“你是……司药公子?”得到对方肯定后,少年苦笑:“词昊死不足惜,只是三位就这般被我连累了性命,词昊愧对先父。”

一句“愧对先父”让原本静若处子的男人浑身一颤,他抿紧了双唇,微微垂头,明眸中闪过一丝寒意,沉默良久,方锦释然一笑,薄唇微扬:“词公子若不惜命,怕是对令尊最大的不敬。”方锦仰首,恰巧对上少年澄澈的目光——他和他,不一样,词昊,毕竟还只是个孩子……

方锦淡淡地转过身,二十年前的自己,夜半三更,站在素问轩门口,无聊地玩弄着一把石雕,普普通通的石块在老艺人的手中化作一只灵巧的玉兔,早日赶集,词晖湘见他喜欢,便掏钱买了下来。十八岁的方锦抚摸着精致的雕刻,他将玉兔举过头顶,映和着夜空中不算圆润的月。那光芒倾泻而下,勾勒出少年略显俏皮的俊秀轮廓,词晖湘站在方锦身后,静静地看着少年。

收了手,将石雕小心翼翼地揣好,少年回头,却和词晖湘装个满怀。方锦瞥了男人一眼,轻轻地“哼”了一声,便绕开一步。词晖湘毫不犹豫地抓住少年的腕子,“方锦,你可相信有广寒宫?”男人眯着眼,浅笑地看着少年。

方锦没好气地横了对方一眼:“鬼才相信。”

词晖湘忽而笑道:“那刚刚谁在津津有味地玩着玉兔,还对着月亮乱比划?没想到我的公子锦还是个孩子啊!”面对方锦一脸愤慨的表情,词晖湘戳了戳少年的额头,然后从身后拿出一块刻成猛虎样的石雕,“猛虎再猛也敌不过三顿饿,真是巧啊——让我遇见这么鲜嫩的一只兔子!”松闲的手扣住少年纤细的腰,词晖湘将石雕搁在一边,男人枕着方锦的肩膀,脸颊轻噌他的耳垂,吞吐的气息潮湿温热,他说——方锦啊,你还是个孩子呢。

少年没好气地倒踩了词晖湘一脚,无视对方吃痛的叫喊。方锦毫不示弱地反驳——词晖湘,你不就比我早出生三年,少装成熟。

词晖湘松开了圈住方锦腰蛮的双手,将少年转到正面轻轻揉住,他的声音温如细风:“方锦,长不大是好事呢……”

方锦怔怔地望着腰间的翡翠,二十年过去了,依旧是那么晶莹剔透、澄澈清明。他回眸,沈笙扶着词昊,少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头,没有发病的脸颊显得苍白不堪,唇如薄翼,略显殷紫,词昊垂下了头,干净的双眸失了焦点。方锦用一个轻到无人可闻的声音对自己说:“词晖湘,词昊毕竟还是个孩子呢……”

十七岁的少年,虽已束发出官,文采斐然,风度翩翩,谈笑之间老成历练。但那一抹清澈见底的眼神,毫无悬念地把底细出卖。十七岁的词昊,毕竟没有经历过岁月的炙烤,没有感受过世态的炎凉。方锦合了眼,静默不语。

入了夜,词昊耐不了石板透骨的寒冷,蜷在墙角,久久睡不下去。一来二去之间,原本便是浅眠的沈笙亦睁开了眼睛,见词昊这般哆嗦,男人莞尔之后便褪了外褂给词昊披上:“虽然御不了几分寒,有了总比没有好。”

少年感激般地点了点头,亦是把四肢圈紧,口中不断哈着气。本来就中了毒的词昊,加之夜晚的寒气,苍白的脸颊竟有些泛青。他努力将沈笙的褂子裹紧自己,“公子笙,在下有一事相求。”

沈笙没了睡意,便细细地擦拭着自己的竹箫,听少年一说,“但说无妨。”

“我想知道,”少年猛吸了口气,“锦娘和父亲的事……”

沈笙微微一愣,看来词昊已经知道了词晖湘和方锦的关系,至于少年从何得知,沈笙无从了解,但这般问题,倒也让司乐公子犯了难,“从何说起,又该让在下怎么说?”诚然,沈笙很难确信少年可以理解这两个男人过往所发生的一切——那般违背人伦的相爱,少年能否坦然接受?斟酌片刻,沈笙哂笑:“孽缘。”

孽缘?也罢,好歹是段缘。“晖湘大人与公子锦……”这两个人啊,若是简而言之,便是一段孽缘;若是娓娓道来,公子笙亦不知道说的尽说不尽。词昊望着苦笑的沈笙:“那……父亲可否爱过方锦?”

“倾其一生吧。”

那日烟花大会,十五岁的公子笙端坐于赏月台上,执一柄竹箫,盛赞一世繁华,眉目交纵间,得见词晖湘的手绕上了方锦的发,一圈又一圈,方锦好似全然不知,兀自地饮尽一盏清茶,绾青丝,绾情丝。

再者一曲须臾,白雪茫茫。方锦拿着一柄木梳,轻轻顺过词晖湘的发梢,束冠,白玉环收千缕乌丝。方锦浅笑,然后为词晖湘披上锦衣狐裘。

当词晖湘跨出湮华殿的那一刻,沈笙正站在门外,箫声徜徉,那个英气逼人的男人莞尔一笑,却突兀地留下一滴泪来,他说,公子笙,今后不要吹这曲子了吧。沈笙望着词晖湘离去的背影,忽的想到方才那一曲,原是名曲《孽缘》。

“爹……就这样离开了湮华殿?”少年问道。沈笙点了点头,词昊亦叹了口气:“如果爹当初不离开湮华殿,也不会有我,也不会有今日这般……”

沈笙用竹箫轻轻地敲了敲词昊的脑袋,少年忙不迭地挡住偷袭:“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呢?”

词昊一愣,他望了望隔壁牢狱中倚着墙壁熟睡的方锦和南宫,又看了看沈笙,少年将褂子收收紧,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锦娘 正文 【33】转机

金针一落,即入肤两寸,词昊经不住这般刺痛,猛地一咳,却见袖口一摊紫黑色的污血。南宫眉心一紧,将原先扎在胸前的三根金针拔出,被刺破的皮肤渗出了血,“词公子这几天多吃些干粮吧,‘离梦散’容易让人阴虚,这里没有什么可以补的东西,只有先保证吃饱吧。”南宫喟叹,面前的少年愈发消瘦下去,光靠针灸怕是没有多大的起色。

方锦拍了拍南宫的肩膀,将掉落在地的金针一根一根拾起,“怎么样?”

“虽然每隔几日封脉祛毒可以延长一些时间,但最终还是要靠解药,”南宫接过方锦拾起的金针,小心翼翼地放好,“《南宫珍蛊》里有解药的处方记载,但现在我们手无寸草。”

沈笙看了看几乎痛昏过去的词昊,“但愿词公子有幸。”

牢栏的铁锁铮铮作响,方锦转首,见一个狱卒正拿着钥匙转开枷锁。只见那人恭恭敬敬地向前鞠躬:“林妃娘娘召公子谨离,公子请。”说罢,便退开一边,示意南宫跟随他前去进见林妃。南宫看了看方锦,男人淡淡地点了点头,少年取下词昊身上的金针,便跟着狱卒出了大牢。

鸢凤宫中,林君妍慵懒地躺在榻上,林妃娘娘虽已过了如花似玉的年纪,但精细的保养依旧让这位贵妃看起来年轻不少,南宫心想若是常人见了定不会认为有四十岁的年纪,少年恭敬地跪了下来:“草民谨离,参见林妃娘娘。”

“免礼。”林君妍抬手,然后对周遭的宫女使了个眼色,识趣的下人们迅速地退了下去。女人从榻上撑坐起来,南宫起身,默默地低着头,这个离自己几步之遥的女人,便是言默和怀仪的母亲,当今圣上的宠妃林君妍——虽说林君妍服侍君王二十年,但并不曾见其失宠过,南宫倒吸一口凉气,努力将自己镇定下来,理智告诉少年,这可是一块老姜!

“不知此次林妃娘娘宣召在下所为何事?”

林妃挑眉,“你把头抬起来。”

南宫微微仰首,直至可与林君妍正视。“听闻公子早些时日在其春宫与三公主斗毒来着,”林君妍收敛了笑意,“不知公子拜的哪位高人为师,修习得这样一身‘好本领’?”

南宫稍稍一愣,揣思一瞬之后便大大方方地答道:“三分随父。”

“哦?看来令尊亦是一号人物。”林君妍再现微笑,那红艳的唇线仿佛是一柄沾着鲜血的弯刀。

少年嘲讽般地摇头:“林妃娘娘又何必纠结于那些故去的人?”

林君妍亦愣了一瞬,不过女人的脸上立马恢复了妖娆的笑,“自然,这天下敢于‘百毒金枝’匹敌的也就是‘千蛊传人’了,但南宫家族在二十三年前早已诛尽九族,‘千蛊传人’恐怕也就是江湖人随口杜撰的轶事罢了,”玉手一挥,一名宫女端上两盏茶汤,“这是今年进采摘的白片,喝起来倒也清新怡人,公子谨离不妨一试?”林君妍优雅地端起茶碗,先饮一口,然后搁下茶碗莞尔一笑。

南宫行礼后接过茶碗,袅袅茶香从顶盖与茶碗的缝隙中逃逸而出,窜入鼻腔,少年浅吸一口,这怡人的香气却让他猛地皱眉。端着茶碗的手无端地一抖,另一只迟迟不揭开碗上的顶盖——林君妍扬起一边的嘴角:“这茶,可得趁热喝。”

南宫淡淡地看了林妃一眼——这看似普普通通的茶汤,闻似普普通通的茶香,少年忽的一阵狂笑,端起瓷碗一饮而尽,“多谢娘娘。”南宫双手作揖,口鼻之中充斥着这浓重的香气,他仰首,却见得林君妍目光中闪过一丝失意。捏紧双拳,却觉掌心一阵撕裂般的痛苦,“这么快……”南宫苦笑地自语,少年忍着痛朝林君妍挤出一个笑容,这位当朝贵妃侧过脸,一扬手:“带回去吧。”

开锁的狱卒往南宫的背脊上猛力一推,少年措手不及,摔在石阶之上,下身的衣摆上开出点点红梅。方锦连忙将少年扶起,却见南宫双唇发紫,还未等方锦问个缘由,南宫便抢先一步,金针一出,在腕子上滑出一道伤口,血液顺着划痕涓涓留下,少年迅速地抓过一只破碗,让液体蓄积在碗内,稍满之时,南宫一咬牙,从宽袖上扯下一条碎布,麻利地将伤口缠好。

方锦疑惑地问道:“这是……”

“把这拿出让词昊喝掉,快!”少年咬着下唇,示意方锦将那碗泛青的血递给词昊。南宫指尖一顿,一根金针穿木栏,直直地刺在词昊的腕子上。

词昊被这一刺痛惊醒,却见方锦递来一只破碗,男人示意沈笙帮着端下:“这是谨离给的。”少年望了望方锦,又看了看方才被金针扎中的手腕,便点了点头,仰首饮下。

“这是血!”入口之后的一瞬,满腔的血腥味刺激着词昊的神经,却因被沈笙灌着,只好拼命咽下以至于不被呛到。饮罢,词昊的嘴角顺下一丝液体,少年惊恐得看着南宫,余光瞥见对方被布条捆扎紧密的手腕,白色的绸缎印出一抹淡红——“难道,难道这是你的……”

南宫跌跌撞撞地起身,然后伸手拽住词昊的手腕,将方才飞刺而入的金针兀的拔出,针尖挂着少年紫黑色的血液,南宫亦没有多说,将针尖放于口中舔舐干净,然后猛地扎进自己的脖颈。

“尽离!”方锦无措地看着南宫,少年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动作让自己不知怎么插手,“你们这究竟在做什么?尽离,林妃娘娘找你到底是什么事情?”

这回少年倒是笑得洒脱起来,但牵动肺腑,不由吐出一口血来,“林君妍啊林君妍,”少年压低了声音,却仍是一副笑容,“词公子,若一个时辰之内可以吐出毒血,这毒就算是解了。”语毕,南宫莞尔一笑,却见得方锦等人一脸惊愕。

南宫回想起林妃赐予自己的那一盏茶,少年不禁摇头苦笑,“想用一盏茶试出一个真相,这未免过于廉价。”那一盏并不是所谓的白茶,而是传说中南宫十三毒中的“回梦散”,千蛊传人又怎会不知?“我要是不喝,不正告诉她我就是南宫尽离了么?”少年浅浅一笑,随即又觉喉口一甜。

方锦皱了皱眉:“明知剧毒,为何……”

“因为可以……”南宫看了看微咳的词昊,“可以——以毒攻毒。”

“‘回’、‘离’二散,在配方上本为两种极端,一急一缓,一温一凉,”南宫接过方锦递来的水,漱了漱口,冲淡了口腔中的血腥,“此次斗胆一试,以血代药,在下与词公子换血而解己毒,不知道是否可以成功……”

鸢凤宫中,林君妍皱眉而坐,昨日在其春宫中见了中毒的儿子,“齐难换命散”五字让她第一时间想到南宫家族;又听闻公子谨离夜行于其春宫,斗毒于怀仪,幸而御林军及时赶到才让公主免于伤害。“这世上能与怀仪相媲美的蛊师——除了传说中南宫家幸存的子嗣‘千蛊传人’之外,还能有谁……”然而此番进宫一试,他居然连茶中的“回梦散”都没有发觉,得意地一饮而尽——怕是早已绝命黄泉。

檀香萦绕,烛影斑驳,林君妍从宽袖中取出一小打碎布片,白布曾经沾上的血迹早已褪红泛黄,像是黑焦的一片片。昏暗的烛光映照着这些陈旧的碎片,林君妍细细比划之后,将最后一片置于正中,至此,“南宫珍蛊”四字印入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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