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我过去住了两晚,我知道第三晚他不会再来找我,便畅畅快快睡了一觉,下午闲着没事,我叫人去向内务府要了几十根彩色粗细不等的丝线,打彩络子玩儿。平姑姑在旁看着,笑道:“主子这要打给谁啊?”皇上是一定要给一根儿的,其他的还没想好,且先打了,到时再说呗。“那奴婢要僭越先要几根儿,”平姑姑道:“瞧着就怪惹人受的。”“好。”我答应。“主子前两日画的《西山问樵图》很是好看,”她又道:“皇上都夸了呢。”我道:“他是怕我不高兴才夸的,不是真的好。”“太皇太后也说好呢,想必是真的好。”她道。我看了她一眼,她自知失言,笑笑收了口。我道:“皇上是不是把从我这儿拿的东西都孝敬了太皇太后了?”她道:“这个奴婢如何知道?贞主儿不高兴这样?”我道:“我送了给他,他再给谁那是凭他高兴。莫说是孝敬了太皇太后,就是丢了也是他自己个儿的事儿。我是怕他总在太皇太后面前夸我,反惹的她人家不高兴,身为皇上,本该雨露广泽,公平持正的。”“不相干,”她道:“好便是好,不好便不好,老天长着眼呢,就算皇上不说,这宫里上千张嘴,总会有人说的。”我笑笑,事情可没那么简单,听说皇太后便不太喜欢我,自古以来,婆媳最难处,天子家也是一样。手上已打好了一个同心如意结,放在一边,开始打第二根。“贞主儿手好巧,”她道:“这么快就打好了?这是同心结吧?”我点头。“从没见过结子中放红豆的。”她道。“也有的。”我道。“是给皇上的吧?”她取笑我。我脸微微发烫,她知道了还问?“奴婢在宫里那么多年,从没见过象皇上跟贞主儿那么要好的,”她微叹一声:“真是缘份。”我说:“那是皇上恩德,我们做臣妾的,只能以死相报。”她点点头:“皇上自小儿就是个重情义的人,宫人犯了错,他都会去太皇太后那儿求情。所以宫里人都爱见他。”我笑道:“姑姑是在说玉嫔那档子事吧?我求过皇上了,不过皇上总是不答应,我也没办法。”她道:“玉嫔这次是做的过份了点儿,她就是那样的性子,刚进宫时,皇上也是挺喜欢她的。”我道:“我知道,不然也不会有安平公主。皇上也提到过玉嫔的好。姑姑,皇上的心思谁也猜不到,但是人孰无过?只要她肯收敛行止,改过自新,皇上也不是那么绝情的人,何况她还是太妃的亲外甥女儿。皇上素来喜爱幼弟(七皇子是静娴太妃所生),估计也不会拿她怎么样,说不定不久之后,皇上一开心就复了她的妃位了。”“那可是皇上的仁德。”她道。我们心下都清楚,皇上对玉妃不过是薄加惩戒,警醒她而已。太驳她的脸,皇上不会。但要再升妃位,恐怕也难,放她在这儿是彰显皇上的宽大仁慈的。在皇上心底,早已没了这个人。院子里一时静静的。各人有各人的心事。我脑中在想,手里不停,很快又打好了一根。跟刚才的正好配成一对,可以系在皇上的龙袍上。
“主子,皇上来了。”小内监匆匆进来提醒。我诧异,怎么这会儿来了?往常这时分都是在议事的,想归想,不能不迎驾。我起身迎驾,他已走进来,我叩完头站起身,刘全一个劲儿地使眼色,我没明白,转头看皇上,才发现他脸上罩着一层隐隐的怒气。我道:“皇上。”他一时转不过神色,问:“在干什么呢?”“打络子。”我小心翼翼地答。“拿来看看。”他缓过一丝丝脸色。刘全忙取过来,拿给他看,他看了一会儿,道:“给朕系上。”我亲自动手,帮他解下原来的那两根,换上了这个。平姑姑也看出他气色不佳,故意笑着告诉他:“贞主儿结了红豆在结子里呢,奴婢第一次知道还有这个结法。”“是吗?”他脸上丝丝化冻。我道:“臣妾随意想着玩儿的,不值得夸耀。”“朕……路过这儿,来讨口水喝。”他有点点尴尬,千里迢迢,怒冲冲进来只为讨口水喝,谁会相信?但他是皇上,他说什么便是什么。我接过茶盅,递给他,他喝了一口,长长吐了口气,神色更见松快。我帮他拂去衣上沾的灰尘落叶,道:“皇上要不要进屋歇会儿?臣妾做了海棠糕,正要差人送去给皇上尝尝呢。”“朕不吃了,”他道:“这便要走,他们等着朕呢。”“那皇上等等。”我进屋,拿了几块糕装好,又拿了一个橘子出来,将食盒交给刘全,上前握住他的手,将橘子塞在他手里,低低道:“皇上,别心急,凡事儿都有路可走,这里不通换一条便是,皇上聪睿,只要圣心不乱,什么事儿都解得。”他缓缓闪出笑容,将橘子放在鼻子下嗅了嗅,道:“朕省得。”转身走了几步,对刘全低声耳语,然后出了门。
刘全过来,将我请回屋,问:“主子日常去南书房用的衣服呢?”“搁着呢。”我道。“快换上。”他道:“快些儿,主子,万岁爷还在那儿等着呢。”我忙招呼宫女给我换好衣服,他道:“主子跟我走,别言声儿。”我跟在他身后出了宫,走不多久就见皇上站在那儿,仿佛在等什么人。我忙走过去。他打量了我几眼,满意地笑笑,嘱咐:“一会儿无论见了什么都别大惊小怪,你只看着刘全眼色行事便是。”我问:“皇上打什么哑谜呢?”他笑笑:“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不是个胆小的人,可是跟着他走到承庆殿里,还是差点背过气去。这里站着一群重臣和一个亲王,瞧那加架式显然正在议事。要是被他们看出我是个女的,还是皇上的嫔妃,估计乱政的罪名是最轻的了,弄不好就得打入冷宫,白绫赐死,皇上这不是成心害我吗?
胆战心惊地跟着刘公公走到皇上身后站住,不敢抬头,只用眼角瞅殿内的形势。皇上在御案后坐下,摆摆手,重臣们才依次坐下来。皇上道:“你们说说吧。”左手第二个人起身站起,皇上连连摆手:“坐着说。”他方又坐下,理理衣服,道:“皇上臣以为这起案子清晰明了,淮阳县令赵崇文庇护刁民,违抗圣旨,若不严处,恐其他州县争想仿效,国基即将不稳。臣请旨尽速办理。”“臣弟以为不然。”右手最后一个人朗声道。“噢?”皇上笑着看着他。我偷偷瞥去,那人年约二十左右,坐着都比身前的人高一个头,剑眉朗目,五官倒与皇上颇有几分相似。我蓦地想起,当今的四弟浏阳王永琮与皇上是一母所生,听闻性格刚毅,习文练武,极是出众,一直在统领皇上的右卫军,操练兵马,看来便是这位了。听这四王爷道:“淮阳平民聚众闹事,那是因为遇灾没有饭吃,朝廷下发的赈灾粮又为上下官员所私吞,灾民被逼无奈才围攻县衙。县令赵崇文为平息事端,不激起民变故而不予追究。臣弟以为赵崇文不但无罪且有功于国,理应嘉奖。”这是明摆着唱反调了。皇上生气不是为了这个吧?“王爷此言差矣。”右手第一人出言道:“淮阳遇灾是不错,朝廷不是早已发粮救灾了吗?且臣查过太原道赈灾粮的记录,淮阳县实得救灾粮两万五千石。这个数目足够应付三个月。这些粮到哪儿去了?赵崇文的谢罪折子上说官衙粒米皆无,这不是咄咄怪事吗?他治理地方不力,致生民变在先,又私放刁民,违抗朝廷律令在后,再巧言炎炎,蒙蔽圣听,这样的恶吏若不严惩,何以治天下?”这倒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了。
我偷看皇上,他脸色如常,但嘴角微微下沉,显是心中已然不悦。他转向左手第一人,道:“邹公,你的意思呢?”那老头一看便知是经年老臣,凭人家说的山崩地裂,他眉毛都不牵动一根。听到皇上问,他才欠了欠身,道:“臣以为目前平息事态是第一要务。皇上应尽速再发救灾粮到淮阳,安抚灾民,另外,派一要员下太原道,彻查淮阳灾民闹事一案。以澄清吏治,倡导清明。”他是首辅之臣,他一开口,别人都不再说。殿中一时静静的,所有人都在看皇上。永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久也不说话。殿中静得越久,压力越大。
我转头看刘全,他示意我去换茶。我走上前,帮皇上换了茶,皇上手上无意识地转着橘子,过了约有一刻钟,才微微叹了口气,道:“县令难做啊!”此言一出,殿中顿时一松,皇上开了口,事情就好办了。浏阳王本来就反对惩治赵崇文,永璘一开口,他立即道:“皇上说的是,此事需要彻查究竟,臣弟愿担当此事。”“皇上,”左手第二个人道:“其实也不须如此大费周章,只要招赵崇文到京,一问便都明白了。”有三两人附和。“赵崇文怕是来不了京城了。”皇上冷冷一笑,丢下一份奏折:“刚刚收到的奏报,赵崇文被聚众闹事的刁民入室杀死了!”我大惊,殿中虽有那么多人,但是我却浑身发冷。显见得是有人怕赵到京后,查出官仓无粮的底细,牵涉出京中大员来,才事先下手。这种杀人灭口案,居然在朗朗乾坤下公然发生,贪官污吏们竟嚣张至如此地步,实是令人发指。
“县令难啊!”永璘往椅背上一靠,清泠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县衙无粮,却要安抚受灾的百姓,顶着违反朝廷律令的风险放了闹事的灾民,最后却为自己亲手放的人所杀,做人难,做县令更难啊——”大殿中静了片刻,一个人走出,跪在地上,道:“臣弟请皇上彻查此案,还天下一个公道!”我抬眼,年轻的王爷满脸通红,叩头请命。皇上转着橘子,抬眼瞅瞅那些谋国才臣,嘴角带着一丝阴冷的笑。老臣们装聋作哑,最后还是邹公出来道:“事已至此,臣请皇上速发诏令,安抚黎民,发放赈济,以大局为重,暂不查处此案。”他一开口,其他大臣纷纷附议。永璘转动目光,扫过我时顿了一下,我垂下眼,看来眼前也只能如此了。“好吧,就照邹公的意思拟旨,”永璘道:“至于赵崇文——他毕竟是为国事,让地方官员好好安葬了吧。”永琮道“臣弟愿去发放赈灾粮。”永璘看了他一眼,道:“西北番部蠢蠢欲动,练兵一事不可荒废,你还是替朕好好练兵,预备西北之事吧。淮阳之事,就叫……郑金河去吧。”邹公欠身道:“臣这就去办。”
话音未落,内监急跑进来,道:“皇上,西部八百里急报。”“拿上来!”永璘神色震动,一个军士跑上来,递上急报。刘全忙上前接过,递给永璘,挥手令人扶那个疲惫的军士下去休息。永璘看着急报,脸色越来越难看,手微微发抖,显然发生了重大之事。永琮性子急躁,道:“皇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幽云三州失守了!”永璘失神地道。殿中有些乱,人人面面相觑,永琮大着胆子接过急报,边看边道:“甘南驻有三万军队,守将李俊,应该不会那么不经打……”“就是这个李俊!遇敌居然战都没勇气一战,看见敌军立即弃甲而逃,三万军兵竟被敌军三千人打的狼狈不堪,只剩一千人在副将杜守义的拚死冲杀下逃了出来,”永璘悲愤地道:“云青甘三州太守,朱祖龙望风弃州而逃,顾维献城而降,只有甘州海大昌率众固守城池四天四夜,最后粮尽箭绝被敌军攻陷,城破之日,海大昌以身殉国,敌军屠城三日,放火烧城,动掠而去。”邹公道:“甘州附近不是有陈维忠的八千军士守在岷山吗?”永璘手中拿着茶碗,正要喝茶,永琮听到此言,剑眉上挑,道:“陈维忠畏死不出,坐视甘州被破,手下大将钱高创请求出兵救援,却被陈维忠杖责,钱高创手下救出主帅,带兵反出大营,驰救甘州时城已破,钱高创遂率部入关落草。陈维忠派员欲派兵围剿,致使手下哗变,陈维忠逃出大营,被追赶的士兵砍杀于百里之外,死时发现身上裹带军饷二十万的银票……”“这帮贪官污吏!”永璘气的浑身发抖,手中茶碗重重拍在案上,顿时碎成片片,碎瓷扎进手中,血水和着茶水四下飞溅,满殿响着他暴怒的吼声:“无能!胆小!怕死!可耻!辱国!”我冲上前,跪下,掰开他的手,剔碎瓷片,泪就止不住落下来。
大臣们全都起身离座跪了下来,叩头在地,吓的一句话也不敢说。他宽大的手掌上血肉模糊,我拿出帕子,给他擦拭,他痛的一抖,我的泪落在他手掌上,他长长叹口气,神色倦极,道:“你们起来吧。”“臣等万死。”他们道:“请皇上治罪!”永璘一脸苦笑,事已至此,治罪又有何用?永璘道:“永琮,你去调集河东陕南,川部兵马,让河东道江南道,湖北道尽速准备战时粮草筹备。叫吴慰东立即调集兵马收复甘云青三州,沿途收纳李俊陈维忠旧部,编入他部军队,细加抚慰,如遇钱高创,杜守义,就说是朕的旨意,赦免他们战败之罪,让他们——即到京城,朕要亲自召见,他们的旧部——永琮你负责安置,叫户部、工部、兵部尚书一个时辰后到承庆殿……”大约手太痛,他手缩了一下,话也停了下来,皱眉看看我,我轻轻吹拭。他接着道:“永琮留一下,其他人都各去办事吧。”大臣们一一退了下去。
我已擦清了伤口,他手掌上纵横交错有大小伤口十几个,在烛光下微微闪光,显然还有碎片在内,我低头,轻轻吮吸出来,吐在盂内。他眉头皱得紧紧地,道:“老四,你要准备打仗了。”永琮跃跃欲试,道:“臣弟早就等着这一天。”永璘轻轻摇头:“别小看了这一仗,西北的霍占集部头领约克汗一直野心勃勃,他们蓄谋已久,又精通骑射,兵强马壮,人数虽不及我们,但手下个个骁勇,可以以一当十,你虽带过兵,但到底没有实战经验,我之所以调钱、杜二人给你,就是要你了解前方的敌部情况,他们两人屡经征战,是不可多得的将才。你只要收起骄矜之心,击败敌部当无问题。”永琮道:“臣弟明白。”永璘道:“国库空虚,民生未复,官吏不清,这一仗不能久打,将之赶出境即可。你在战中帮着朕挑选年轻忠恿的战将,朕要细加培养,国家正是用人之际,要多加留意人才。”“是。”永琮答应,抬头看我,显是奇怪我这个小小“内监”为何如此大胆,赖着不走。永璘对我道:“贞嫔,快快见过浏阳王,他是朕的四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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