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一个午后,她让人叫我去。我不想去,也知道不该去,可是又没有现由不去,于是我让人给承庆殿的永璘递了一封短信,就带平姑姑,彩玲儿等去了慈晖宫。
皇太后在午睡,于是我就坐等她睡醒。她睡醒后,先洗漱再传达室茶点,吃饱喝足又睡够了之后,她将我叫了进去。
她的屋子有点暗,听说她患眼疾,所以不能见亮光。我请了安,她赐坐,宫女奉茶,一切都合情合理,同平时没有两样,但我知道是不一样的,她没事从不会主动找我,我除了请安更没主动找过她,我们是名义上的婆媳,实际上的陌路。自古婆媳难相处,这是簸扑不破的真理。
她向我问皇帝好不好,我说我也许久没见到他了,并不清楚,只是听宫人说他很好,很勤政。她又问我好不好,我说很好,胎儿长大了,我几乎走不动路了,所以没有天天过来给她请安。她一副高兴的样子,说皇上子嗣不多,所以胎儿保的住是大功一件,我说还有赖两宫太后的福泽。一问一答都中规中矩,合乎宫中礼仪,只是空洞虚伪,我并不反感她,但也不喜欢她,所以也不想去讨好她。胎儿似乎感觉到这里的气氛并不令人舒适,故而****动起来,我想借故告辞,她说不用急,再坐一会儿,她还有话嘱咐,这时我闻到一股香,这足以让我变色,这是麝香!孕妇最忌之物!俗话说七生八不生。我怀孕已是八个月,此时若小产,胎儿必死无疑的。就算我从前并未恨过她,但自我闻到麝香的那一刻起,我已恨上了她!我不能走,我若强行离开,她定会以宫规处置;我若留下,闻多了这杀人香,后果难料。这就是我恨她的原因,她令我进退皆死!
幸好永璘来了,他是急赶来的,他的汗湿了重衣,一进屋,他就闻到了麝香,但他镇定如恒,告诉皇太后我该回去吃药了,而且刚刚七皇子也来找我玩,现在正在宫中等我呢。皇太后放了我,因为有她的人质,而且是皇帝,皇帝如要闯宫,是没理由说他犯宫规的——你见过谁在自己家里乱闯被拿问罪的?宫中还是男人主宰着,皇太后再大,大不过皇帝!
一出来,我便支持不住,永璘抱起我,一起坐上龙辇,我道:“昔日班婕妤却辇之德,今日为臣妾所坏矣。”他只是铁青着脸道:“班婕妤虽贤德却终为所害,朕以为她的事不足为训!”脚下轻轻一踏,龙辇稳稳抬起,走向奉乾殿。
三哥在那儿,他仍然意态悠闲,看着琴谱,见到我们也不迎接,直到永璘把我送到他面前,他才一手搭脉,一头笑:“麝香都用上啦?好,果然有胆色!”然后说:“无碍,用的不多,先去换衣裳吧。”永璘让人帮我换了衣裳。三哥从怀中取出一丸药道:“吃下去躺着去吧。”我吃了下去,躺到龙床上。永璘已让人在龙床上放了我喜欢的木樨香,甜甜的,我贪婪地嗅着。永璘吩咐人把我的日常所用之物都搬过来,看来打算让人在这儿长住啦。
永璘走到三哥身边,三哥一边讲,他一边试弹。我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永璘:“皇上不打算为臣妾做主么?”永璘问:“你要朕帮你做什么主?”我转转眼珠:“这事就这么算啦?”“就这么算了!”他回答得斩钉截铁。我翻翻眼睛,下了床。他问:“你去哪儿?”我道:“找太皇太后去。”他道:“皇祖母这两天闭关,不见人!”难怪皇太后敢这么做。我道:“那我回家,我惹不起总躲得起吧。好歹还有两个月,皇上总要让臣妾熬过去。”永璘问:“你以为宫门外就安全么?”我道:“总要好些。我娘一定不会害我,二哥也一定会拚死保护我的,至于三哥么,大不了事急脚底抹油,带个把女人逃之夭夭的本领,相信还是有的。”三哥微笑点头:“不错,是条妙计。皇上,你还是写休书吧,这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女人,不要也罢。”永璘脸都青了,道:“你们想干什么?打量朕真的不会跟你们生气么?逼朕休妻,哪朝哪代有过?”“回皇上,”我道:“玄宗朝有过。玉环曾被三逐三迎入。”三哥道:“皇上生什么气?你昨儿个自己不也说最好把小妹弄走么?这样你办事才能安心。”我心中一动,这就要动手了?“嘣!”永璘挑断了弦。我立即闭上了口。
“朕已经许久没生气了,”永璘手按琴弦,道:“以为这戒嗔二字已修的差不多了,哪知碰到你们两个却如此不堪一击,你们好!”我吓一跳,忙跑过去抱住他,道:“皇上别生气,臣妾是跟你闹着玩儿的,臣妾不走,臣妾说过生死都陪着皇上的。”用绢子擦他的汗,他额上青筋直暴,看的我心中怦怦直跳,真怕他气出个好歹来。三哥好整以暇地取琴续弦,还试着拨了两声。永璘气色渐平,我才长长出了口气,跌坐在地上。三哥摇头叹:“痴之一字又何尝不误人以深呢?”我白了他一眼,他没成婚当然不知道,永璘于我,就是一切。三哥看看永璘,道:“皇上生气不是因为稚奴的玩笑吧?许是因为——稚奴的话字字诛心,没有皇上,萧氏亦可护得稚奴周全。”他还刺激他,我大怒了,道:“萧子风,你要再说,我就让人将你撵出宫去?”他白眼我:“真是嫁鸡随鸡,这么快就翻脸啦?”我跟永璘道:“皇上,别理他,你好歹说句话,别不理臣妾,臣妾见了皇上这样,心里好怕。”他伸手搂住我,勉强一笑:“朕想事情,不是有意吓你。朕没事,你三哥说的对,朕生气不是因你的玩笑,朕虽有时强横霸道,却不是糊涂人。”三哥在一边咦了一声:“谁说皇上强横霸道?唔,这人有肝胆。”我羞躁得无地自容,那原是床弟间的私话,永璘不防头说了出来,三哥偏又追根究底,不由埋怨地瞅了永璘一眼,他自知失言,笑了笑自解道:“朕自己说的,这弦的声音调的不准,换一根马尾再来调。”三哥笑道:“你们夫妻倒好,吵架时都恨不能拉我做帮手,这一和好,又都恨不能拿我作伐出气,要是这样,下次别拉我旁观——就是观了,我也是观棋不语了。”我和永璘都笑了,均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说的没错儿。我先道:“三哥,都是小妹的不是,求三哥大度担待些个,小妹这儿多谢了。”永璘也便就势下台阶,道:“朕也有不是处,你是世外高人,自然不会计较这些。”三哥斜瞅了我们一眼,道:“罢了,看在我外甥儿的面上算了吧。只是下次斗嘴,点到即止就罢工了,别真的激出谁的毛病来——话我先放这儿,可别找我来救治。我纵闲散,也没那个闲功夫。”永璘笑骂:“你还真得了意了,当真不该给你这个脸子。”我伏在永璘肩上道:“三哥喻理于谏呢,幸好他立志不入朝为官,否则他在朝上一开口,谁还有说话的余地啊?”三哥跟永璘哈哈大笑,皆道:“很是,很是!”
平姑姑匆匆走进来,神色严肃又有点焦急,她跟我们是不太讲什么礼节的,因此,一进门劈头就问:“皇上调驻宫防啦?”我们仨正笑得开心,永璘脸上一时转不过来,依旧笑说:“没有啊,皇祖母闭关,德妃这两日身上不快,朕想着过几日才换呢,怎么啦?”平姑姑道:“刚小顺子来说,外头宫门的羽林已换,说是皇上跟皇太后的旨意,内廷需要严防安全,这么说不是皇上的意思?”永璘脸上的笑渐渐收了起来,他沉吟片刻,道:“外宫门羽林都尉是谁?”平姑姑一怔,她往日只在内廷,于外头事并不知晓,三哥道:“外宫门羽林都尉是蒋文寿,副都尉是陈富贵。陈富贵是浏阳王的人。”他倒知道得清楚。“叫蒋文寿过来。”永璘道:“让陈富贵暂不必回营,在耳房等候朕的旨意——不必让人知道。另外,传内廷羽林统领苏君猷即刻入宫,在戍卫房着甲胄听宣。”一连串的旨意下去,我立知事态严重,平姑姑记性甚好,一一复述了便去传旨。
屋中静静的,谁也不敢打扰此刻的永璘,永璘出了会儿神,叹息:“终于动手了。”三哥接着道:“是,没想到这么快?”“快么?”永璘冷笑:“朕可是觉着他们忍了很久了呢。”“皇上,羽林都尉蒋文寿在外候旨。”门外小太监报。永璘转头对我道:“你先在朕的床上躺一会儿,不管外头什么动静都别管,安心保住朕的龙胎,子风,你随朕出去见见这个都尉。”三哥恭身应:“是。”永璘整整衣冠,迈步就走,我担心地叫:“皇上。”他停下来。我嘱咐道:“小心!”他并没回头,道:“朕知道,德妃放心!”他从不在人后叫我的封号,今天这般说话可见内心有多紧张。我道:“那皇上去吧,臣妾就等着皇上凯旋而归。”他点点头,带了三哥出房。
他见蒋文寿在外间,与内寝宫只隔了薄薄一道墙。我终是不放心他们,坐了一会儿,便走到门边倾听。
蒋文寿参见了永璘。永璘赐了座。永璘问:“将军任羽衣都尉有五年了吧?”“是,”蒋文寿答案:“臣是大德四年入宫侍候皇上跟两宫的。”永璘道:“朕记得四年前‘三老之乱’时,你挺身而出,护着朕与两宫,若不是有卿,朕与两宫怕是难逃逼宫之难,朕今日依然记得将军当时威风凛凛,仗剑矗立于承庆殿前的情形,当直如天神降世,敬德重生。”他款款道来,蕴含情感,谁听了都不免会唏嘘往事,追思当年。我不明白他想干什么?莫非想说动蒋文寿倒戈?蒋文寿隔了一会儿道:“臣当年的尺寸微功,圣上至今还念念不忘,臣惭愧无地。”忽听咚地一声,他大声道:“臣请圣上圣心明断,趋除身边奸佞小人,以正圣听!”他是将军,声音奇大,慷慨陈词,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我伸手扶住墙,缓缓靠在墙上,只觉胸闷心跳,极是难受。
大殿静了很久,忽然三哥笑了起来:“将军所说的皇上身边的奸佞小人想是指我了?”虽说谁都知道这个事,但他自己直接说了出来,我还是不免心惊,腹中胎儿动个不住,我拍拍它,心道:“安静些,让娘听完。”果然蒋文寿大声道:“不错!你伙同妖妃萧氏媚惑主上,猷言乱政,蒙蔽圣听,并以其妖术,在后宫大行妖法,违反宫规,秽乱宫廷。臣请陛下明察秋毫,按律诛除奸人,还后宫一个清静太平!”我听他叫我妖妃,心中不禁又气又恨,我甚至都未见过他,他就这样诬蔑我,真正岂有此理!一生气腹中跳得更加厉害,我支持不住,缓缓蹲坐在地,手捧着腹,努力让自己平下怒气。
永璘轻轻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德妃怀孕已有数月,朕心——实不忍啊。”蒋文寿道:“皇上仁慈,皇上可先将萧妃幽于冷宫,待其产子后再行处治。”我咬牙,冷宫!好狠!永璘仍是轻轻的声音,似乎很软弱又很无奈,道:“德妃处处谨慎,又侍奉朕躬多日,并无不周之处,若依将军之言,其罪必死无疑,将军——可肯看在她侍奉朕躬尚属小心恭顺的份上免其一死?”“皇上,昔日高宗一念之仁,致使武氏乱国,前车之鉴不可谓不深,臣知皇上念及旧情,不忍将萧妃处死,但萧妃貌似恭顺实藏奸诈,形似谨慎而实胆大,臣请皇上为江山社稷割舍一时之爱,以保万世之基业!”永璘再次沉默,我知他不会杀我,便不知为什么要对蒋文寿这么说。这个蒋文寿,看来是非致我于死地不可了!
隔了一会儿,永璘问:“将军见过德妃么?”“臣并未见过!”永璘便不问了。三哥忽道:“那么将军想是亲耳听到过娘娘猷言乱政喽?又或是亲见德妃娘娘媚惑主上,蒙蔽圣听?”“这……”蒋文寿一时被问住,说不出话来。但片刻后又道:“皇上,你岂能容这样奸邪之人如此犯上大臣?”永璘淡淡地道:“他是布衣,不能对你犯上,你是大臣,却可以对德妃犯上,朕若处置了他,而放过你,别人又会对朕怎么说?”还没等蒋文寿回话,永璘一拍桌子,喝:“来呀,把这个诬蔑圣上,毁谤后宫的叛逆之人拿下!”“皇上!”有人叫,接着叮叮当当的声音,蒋文寿大喝:“谁敢?!”跟着,当的一声巨响,三哥冷笑的声音:“你还是跪下吧!”跟着咚的一声,想是蒋文寿迫于三哥的威胁,跪了下来。“皇上,”蒋文寿咆哮:“皇上真要听信小人之方而擅杀大臣么?臣不服!”“擅杀?”三哥冷笑:“你未见过德妃便在圣上面前罗织德妃罪名,逼圣上杀妃,你未经圣上允许私藏兵刃在身,意图不轨,有这两条杀你还冤么?跪好!你虽身经百战,我的剑下可是不生眼睛!”他声音清越,居然有一股威势,殿中安静了下来。
永璘仍是那轻轻的声音,仿佛生怕吓着了什么人:“将军,前次朕出宫城去郊外试马,是谁派杀手行刺于朕?”我大惊,原来上次行刺的竟是他!难怪那天永璘一幅了然于胸的神色,也不加深究,想是早已知道是此人。我暗叫该死,那些刺客同进同退,身手了得,对永璘行踪又如此熟悉,永璘出城后不久,他们便出现了,我早该猜到是羽林。“臣不知。”蒋文寿道。语气中显是底气不足。“一共是三十四名刺客,”永璘道:“朕故意让他们放走了一人,死了的三十三人没有身份,没有标志,没有人认得,逃走的那人随即被一黑衣人杀之灭口,这事本已做得天衣无缝,可是你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死人也是有家人朋友的!”不错,任何人都有家眷朋友,他们或许会死,可是他们的家人却不会死,要将他们全都杀了灭口显然难以做到,这些人就是最好的证人!“还有,”三哥格格笑道:“蒋将军大概不会想到在下的轻功那么好,不禁亲眼目睹了那个黑衣人杀人,更是跟踪到他到了住处……”“你——”蒋文寿吼了一声,又中断了,声音中不仅有愤怒,更有恐惧。永璘轻轻叹了口气:“你起始慷慨陈词,朕念及你是三老之乱的有功之臣,又想你或许是一时受人之惑,那日行刺又或许只想杀德妃。可是你却对朕一再相逼,非要朕亲手杀了朕的爱妃,又私藏短刃入宫,朕才不得不信你心怀二志,意图谋逆弑君。德妃就算该死,也是朕的家事,岂容你一个外臣插手过问,代朕处置?将军,你实在辜负了朕对你的信任。”这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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