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没有痛苦。一直到七日后举丧出殡,鉴印都还死死地记得菩提那彷如在生的面庞,看着棺盖被缓缓地盖上,他甚至有种菩提仍在世间的错觉。
从此,那一天的记忆就被他完全封闭,他不去回想有关菩提的任何事情,也不再思考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对是错,只是全力以赴去完成寻找下一世的使命,他从来认为那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却丝毫没想过为何那晚可以那么顺利地潜进房间,向来谨慎细密的菩提何以毫无防备。
那些因为事实被掩盖而得来的心安理得、大义凛然在真相被揭晓的一瞬间都变得苍白无力、土崩瓦解,而鉴印也从郭明义的话中知晓了以上一切困惑的答案——因为菩提越不过那道坎,所以他最终选择了放弃!
“不——”突然明白了真正历史的鉴印大师身子一软,无力地瘫在地上,老泪纵横,“怎么会这样……我真的不知道……菩提,对不起,菩提……你出来见见我……”他痛彻心扉的哭喊让周围所有人都动容了,悔恨的痛苦吞噬着那些飞扬的雪花,任凭他如何呼唤,如何号哭,雪地上都没有再出现第二个人影。
鉴印大师并不知道,菩提一早赴了轮回,对他而言,放下便是无须记挂,从不回头。
那个时刻,鉴印大师心里很希望郭明义能多对自己说一些话,哪怕是一些刻薄狠毒的话,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减轻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可是郭明义似乎言尽于此,他转过头,不再看鉴印大师,而是将目光正望向了莫陵。
“我是一个孤儿,自小父母双亡,尊师如父,抚养我长大,他已不幸身死,因此我没有了亲情的牵挂。九世之前,我与王芳燕情投意合,却最终因意念的分歧而分道扬镳,九世之后依旧牵绊良多,我恨不起她便是例证。朱若云心思坚定,牺牲诸多,因此在这世终于打动我心,这两个女人就是我爱情的两端,一端连着过去,一端连着现在。王芳燕的死是还洪元圣祖师的债,朱若云的死是还那些被无辜夺魂身死的人的债,还强行违逆天理的债,所以我也没有了爱情的牵挂。”
说到这里,郭明义的眼眶中浸润泪水,语音也渐转哽咽,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这时只要莫陵一个反身,就可夺走那把致命威胁的匕首,可是莫陵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郭明义,静静地等他说出下面的话。
“可是,莫陵,你是我生死相交的兄弟。一路以来,你比其他人更坚定不移地相信着我所做的是真理,你为了保全我不惜抛却一切名利,和我一起颠沛流离、跋山涉水;你为了我心念坚定不误入歧途,用尽所有聪明才智拨开谜云寻找光明;最终你也为了我一起来到这危机四伏的山顶,跟我共同面对这深不可测凶险诡谲的成佛之路。此情此义,我郭明义无可报答。我想让你知道,我宁愿自己身死,也不愿意你受一点伤害;我宁愿自己飞灰烟灭,也想你幸福地存活世间。我的痛苦只是我的痛苦,而你的快乐却是我的快乐。可正是因为如此,我才重蹈菩提覆辙。我唯一跨不过的,彻悟不了的,便是这友情。因为我对你实在牵绊太多,记挂太多。”
郭明义的真情流露让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种酸酸麻麻的心痛,那种痛绵延开来,细细游走在每一个细胞每一寸肌肤,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快速地生长,紧接着一下被拔掉,露出黑漆漆的空洞,透着血淋淋剜肉的颤抖。
很多人都忍不住哭了,包括钱密松,包括潘旻,虽然郭明义的刀还架在莫陵的脖子上,但没有一个人质疑郭明义话语中透出的真诚和痛苦,因为唯有那种发自内心的疼痛,才会藉由平淡的语言产生传染的魔力,渐渐使每一个人感同身受、心生裂痕。
此刻的莫陵眼眶也湿润了,可以看到莹润的结晶荡漾着细微的涟漪,可是最终倔强地没有流下去,他轻轻地握住了郭明义颤抖地举着匕首的手,缓缓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对你,亦是如此。”短短的一句话,宣告了菩提双骄彼此间心意的相同。
这也许是人世间最绝美的风景,亦是最凄然的绝壁。
不等郭明义说下去,莫陵已经轻轻地接口道:“你不必说,我都懂得。你我今日,已经是背水一战。若你不能成佛,则我们,潘旻,灵霄诸人都会被魔物所杀,剥夺奈何资格,鬼死为界。前后都是死,所以你才剑走偏锋,铤而走险,其实你也并不知道这条路究竟会不会成功。”
潘旻在一边激动地大喊:“莫大哥你在瞎扯什么?这条路根本不可能成功,他这不是成佛,是成魔!”
莫陵充耳不闻,继续说道:“但你下不了手,这是我的判断,也将会是天命的判断。”郭明义痛苦地闭上眼睛,黯然道:“你说的没错,你毫无负我之行,只有恩我之举,所以我没有理由杀你,也无法杀你。”
莫陵温和一笑,浑然如峰峦的五官透着一股超凡脱俗的飘逸,就连看着都觉得心神摇弋:“我上此山,早已抱有必死之心,魂消魄散之意。与其窝囊地死在魔物手中,或者委屈地死在你的手中,又或者沮丧地看着你失败死在崩塌之中,还不如轰烈地死于自己手中,如此,也不负了那个所谓的‘天才’名声。”
话音刚落,莫陵握着郭明义的手已经暗施力道,匕首的锋芒在半空中急转而过,划出近乎完美的弧线,“不——不要——”随着钱密松撕心裂肺地一声喊叫,血色的花朵依旧不可避免地在圣洁的纯白中盛开,鲜艳得如同仙物,不可亵渎。
那一瞬间,郭明义的心中仿佛有什么突然碎裂了一样,刀绞般的剧痛几乎使他无法呼吸,也让他的大脑中枢丧失了对肢体的所有控制力,他只是本能地做出了唯一的反应,扔掉了那把滚烫的匕首,抱住了那具瘫软下来渐渐冰凉的躯体。
痛到极致,便连哭也是一种奢侈。
那绝美的容颜上依旧挂着往昔在生时的笑意,浅浅淡淡,却又无法抹去,一翘一弯,足以倾国倾城,一代人物,终于如斯逝去。
四周一片哭声,围着的众人瘫倒在地,假菩提远远地看着,心中也不由生出一丝不舍:他原本恨极屡屡坏他好事的莫陵,一直想着怎么折磨他到死去活来不得超生,没想到会是这么刚烈的结局,倒不由得暗自生了几分敬意。
劲敌身死,对于自己本来是非常有利的境地,但不知为什么,假菩提心中丝毫没有高兴的感觉,甚至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他越来越看不懂郭明义的举动,他总觉得,郭明义不是在成佛,而是在成魔。
因为杀人,就是为魔。莫非他想以魔抗魔?
那边,郭明义已经缓缓地将莫陵的尸体放了下来,他走过去,捡起玉虚杏黄伞,愣了好大一阵子,这才走回去,慢慢地庄重地将那仙器放入莫陵冰凉的手心,左右手交叉握好,端端正正地摆放在胸前。
感应到主人的逝去,玉虚杏黄伞发出一阵悲鸣,金光大放,层层涤荡过这白雪皑皑的世界。
“郭明义!”已经哭红了双眼的潘旻疯狂地大吼,冲上去就是一掌,郭明义看也不看地将手一挥,潘旻只觉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扑面而来,整个人腾空飞起,要不是钱密松见势不妙,上前硬接了一下,只怕已经滚下山崖了。
鉴印大师坐倒在地上,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这与其说是郭明义的疯狂,不如说是菩提的疯狂,突然,他的心底萌生出阵阵的寒意,一直以来,他那么努力,近乎痴迷的追求,为了这条成佛的道路,却先后将菩提和郭明义送上这条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绝道。究竟是胜利必然要求残忍,还是从来都是差错?
但问题的关键还不在这里,核心是,这样强行终结所有、了断一切的郭明义会成佛吗?
其实这个问题早已有了答案,答案就在人心里,只是大家都不愿意承认。但再不肯承认的也会变成现实,郭明义放下玉虚杏黄伞重新站起来的那刻起,他的身上就已经有了稍微的不同。
一股浓烈的黑气渐渐地从郭明义的身上溢出,假菩提眯起了双眼,他认出那股黑气和他们魔物的不同,里面蕴含着更加危险、更加可怕、更加纯正、更加深不见底的气息。
摔得头破血流的潘旻不顾一切地爬起,强烈的愤怒使他忘记了周遭的形势,他对着郭明义声嘶力竭地大吼道:“郭明义,你还没有了断一切!你还认识那么多人,你还有我这个师弟,你难道不杀光他们吗?”
郭明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目光里那种炽热已经逐渐冰冷,取而代之的是漠然的寒气,只听他冷冷地道:“正合我意。今天我来,就是要杀光天下人,杀光天下魔物。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唯我独活!”
他铿锵的话语回荡在辽阔的山顶,激起了无数飞鹰,摇坠了无数冰棱,“轰!”一道巨大的紫色闪电猛地劈在了他的脚下,地上一阵猛烈的摇晃,逆天飞起的冰块碎屑铺满了天空,遮住了众人的双眼。
鉴印大师登时倒抽一口冷气,紫色雷电世所罕见,它只代表一种含义,那就是天谴!果然,郭明义没能成佛,而是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成魔!
假菩提顿时也紧张起来,乾坤中只记载了成佛可以对抗魔物,可是并没有否认以魔抗魔未必不行,而且郭明义做得如此之绝,不留任何后路,所成之魔有可能吸尽天下戾气,威力之大不可小觑。
还没有众人接受这个骇人的事实,更剧烈的变化接踵而来。鉴印大师率先发现,从郭明义身上冒出的那股黑气具有极其可怕的杀伤力,它掠过松柏,再坚韧的苍绿都会争先恐后地枯萎;它漫过冰表,再顽固的冰块都会即时碎裂得不留痕迹;它拂过雪花,那些六角的银白立马变成纯黑的萤火,漂浮在空中幽幽伫立。
一时间,地动山摇,象是发生了八级以上的大地震,山体发生了巨大的开裂,半边山坡都滑了下去,无数人马和魔物哀嚎着掉进深不见底的悬崖,灰尘漫天,将原本清朗的天空变得如同污染最严重的雾霾。覆盖了不知道多少百年冰块的地表开始纷纷沉陷,除了郭明义站立的那一块,其他的都在快速地崩塌,不管生物死物,一起埋葬在那巨大的黑洞之中。
发现不妙的鉴印大师拔腿赶紧撤到假菩提那一边,这才幸免于难。莫陵手中的玉虚杏黄伞感知到那股巨大的黑气,一早金光大放,万朵金莲将钱密松潘旻等人团团围住,也保住了这边的山体安全。
更惊人的变化发生在郭明义的身上,只见他全身肌肉开始变异,覆盖上一层纯黑色的鳞甲,彷如一副天生的盔甲,在他的身后,出现了一团血云,在血云的上方,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狰狞的鬼头,双眼暴突,伸着殷红的舌头,凶狠地俯视着下方。
假菩提失声叫道:“魔神?!”鉴印大师心下一沉,那边钱密松已经连声问道:“什么魔神啊?到底什么情况?”
假菩提没有回答,倒是鉴印大师回答了:“相传魔物也可以修炼,修炼的最高境界也同佛祖一样,拥有不灭金身,天地乾坤,莫不能挡。佛祖当年为了封住它,与它苦斗八十一个周天,这才压住它在山下,并且在上面建造了西天极乐世界。”
郭明义修炼成了魔神?!这个消息简直要比莫陵的逝去还要让人觉得震惊和恐怖,鉴印大师忽然转头对假菩提道:“他虽然成为魔神,未必就会善待你们魔物,更何况你们之间恩怨太多,不如我们联手,先将魔神灭了。”
假菩提冷笑道:“怎么?这会子掂量形势不好了,就想着向我们求救了?”鉴印大师正色道:“若任他进化完全,魔神再世,世间再无佛祖可以抵挡,这天下就毁了。没有人心,自然也就没有魔物,对你们而言难道不也是生死存亡的大事?先把这仗打赢,过后我们再慢慢算账。”
鉴印大师说的是正理,假菩提何尝不知道?他强忍心中不爽,冷冷道:“成,那我们就先联手,事后再斗个你死我活。”
鉴印大师道:“你们是魔物派系,自然更清楚魔神的弱点。你先说出来,我们才好下手。”假菩提沉吟道:“依据魔物仅存的记载,魔神没有任何缺点。”
“没有缺点?!”鉴印大师讶然道,“那还怎么打?”假菩提道:“当然没有缺点,否则你们的佛怎么会打得死去活来才镇住了它?要打败它,只有一个方式,那就是超过它比它更强大的力量,就像你们的佛一样,正面硬碰。”
鉴印大师怒道:“怎么可以硬碰?他现在已经成了魔神,除非有人成佛,否则根本就是螳臂当车!”假菩提慢悠悠地道:“这可不一定。据我观察,他显然虽然已经入魔,但是依旧是肉体魔身,换言之,还没有修到不灭金身。只要我们的力量足够强大,直接将其肉体摧毁,魔神没有了附体的媒介,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这确实是眼下最好的办法,鉴印大师把牙一咬,道:“成!那我们一起上!”假菩提言简意赅地答了声:“好!”两人随即摆出进攻态势,同时暗暗蓄力,一个奇异的景象出现了,耀眼的白光和厚重的黑光混杂在一起,互相交织,形成鲜明璀璨的锋芒,在魔神铺天盖地的强大气压下,绽放出了不一样的色彩。
郭明义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二人,手上没有任何举动,看上去并不打算迎战,这个舍我其谁的阵势将假菩提和鉴印大师震慑住了,二人一时犹豫不敢上前。
此时郭明义也开始动了,他缓缓地迈开脚步,向二人走了过去,同时口中迸发出低沉的带有回响的魔音:“洪元圣祖师留给世人的最后一句真言,是全痛全爱。”鉴印大师心神大震,郭明义如果已经进化成魔神,怎么还会记得洪元圣祖师的话?
“什么是全痛全爱?我一直想不通。但后来我明白了,想不通是因为没能达到全痛全爱的条件。要想全痛全爱,首先必须无痛无爱。而要无痛无爱,光是斩断世间一切羁绊是没有用的,你要忘记甚至仇恨它们,包括自己。所以我杀死了王芳燕,逼死了朱若云,最终连我唯一的精神支柱莫陵也一并消亡。你们无法想象,我有多么痛恨自己,痛恨这个不公平的人世。我突然觉得,如果这个世界没有苍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悲剧,所以我选择了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