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以廉眉眼缓慢的眨了一下,带着一些款款的温情,从书桌后面转过来看着魏北悠道:“这些日子朝事繁忙,为父也不曾时常去院里看看你和你娘,你娘还好么?我还记得你小的时候,身子软软嫩嫩的,比我手臂还短一截……”
魏北悠抬眼笑了,道:“父亲好记性,我却不怎么记得。”这话说的平实,也接的顺畅,表面上看是魏以廉扮慈父,魏北悠配合。
然而魏以廉的脸有一瞬间却烧的难受。
“你那时还小,自然记不得,”魏以廉克制许久,才对俯首只做不知状的魏北悠道,“你娘怎么样?二宝,三宝……我也没空去看他们……”
魏北悠抿嘴笑了,果断回答:“父亲多虑了,他们并不缺什么。即使您忙忘了他们,他们也不会在意。只是二宝三宝到了开蒙的年级,父亲可要寻个好西席。”
魏以廉一怔,皱了皱眉头道:“这事儿你二婶没办?”见魏北悠摇头,魏以廉眉头皱的更紧,“我会去说。还有,我已经给两个宝宝想好了名字,二宝就叫于恒,三宝就叫于璟,悠悠以为如何?”
总算是知道娘亲做当家主母时的好处了吧?!
魏北悠心底暗笑,把两个名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点头道:“父亲起的名字皆是好的。”
魏以廉这才满意了,正准备再和女儿交流交流感情,魏北悠却不甚耐烦地掩唇打了个哈欠,“父亲怎这么绕来绕去,却也不嫌累。有事儿就直说吧,以前不都是么?”
魏北悠的态度让魏以廉多少有些恼火,冷哼一声,刚才的晴天立刻转了阴雨绵绵,“你今日怎么总待在家里?”
魏北悠乐了,笑问:“不知父亲想让我去哪里?陆家?四皇子府?还是杨家?安家?或者……皇宫?”
提到皇宫魏以廉的脸色就不太好,魏北悠做恍然大悟状,“哦——女儿知道了,父亲所说的自然是陆府对不对?魏家与陆家可是要好得很呢,父亲指望女儿嫁于陆家,喜上加喜?”
魏以廉沉脸看着她自问自答,脸色越发黑了下来。
“唔,那女儿能不能请父亲大人您解释一下,为什么很早以前您并不喜欢女儿经常跟在陆青岚的身边?”甚至连成婚当日,都没出来说一句祝福的话语。
魏以廉看着她,面色慢慢放柔:“为父自然是希望悠悠遇到个好人家,以后能过的幸福,我那时不同意,自然是因为悠悠年岁还小,总要保持个好名声。”
如果她没有经历过重生,他这番柔情款款眼含泪光的表白兴许就会打动她了。天知道她前世多希望他能打开那扇对她关上的门,走出来对她说一句,只是因为你是我女儿,所以我才严格要求你。只要那样一句话,就足以把她拉回闺中,做个三从四德的姑娘,安稳嫁个门当户对,决不致那样惨死荒郊。
然而此刻,魏北悠却觉得嘲讽。魏以廉何等唯利是图的一个人,他何曾将除了金钱以外的任何东西放进眼里?
他讨厌她接触陆青岚,是因为利益;他支持她接触陆青岚,依然因为利益。
“把女儿嫁进陆家,陆家许了父亲您什么好处?”魏北悠似笑非笑,满脸的羞涩透着满满的小女儿娇态,竟让人如何也分析不出这句话到底有没有话外之意。
跟女儿打过交道,魏以廉见识了魏北悠言语里的暗语,此时也是心知肚明,不过也只当是魏北悠撒娇,哈哈大笑一声道:“悠悠嫁人又是嫁妆又是聘礼,陆家真要给好处啊,可都给了你了,给我做什么?”
魏北悠心中冷笑,和稀泥的功夫她绝对是比不上魏以廉的,但幸好手中依旧握着一张底牌——她的身份。
“可您没忘了女儿还是燕国的月萤公主了吗?尽管女儿这公主的身份是拾来的,却总还是皇上的脸面,您私底下替我定了亲事,皇上那里,如何交代?”魏北悠伤感蹙眉,“能嫁进陆家是很好,可女儿也不愿因此连累魏家啊。”
魏以廉看着她装模作样,心头火气暴起,却又不能对如此“通情达理”的女儿说些什么重话,只能闷声道:“儿女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以来皆如此,还能有什么差错?你虽被认作公主,却难得入宫,只能算是个民间的贵女。这婚事不提到明面上来,又有谁会计较?到时候你已过门,想必皇上太后也会点头。父亲如此为你着想,你可一定要想清楚啊!任由皇上指婚,不是歪瓜裂枣就是妻妾成群的皇子臣子,你真的要守着那样的人过一辈子?”
真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魏北悠嘴角浮出一个浅的不易察觉的讽刺的微笑,话说到这个地步,何必再护着脸上那层皮子遮着什么羞耻?笑意慢慢凸现出来,魏北悠干脆让魏以廉看到自己眼中那鄙夷和嘲讽,“父亲您让女儿嫁进陆家,可不是为了让女儿过得幸福吧?”
魏以廉眸光陡然一亮,“你知道什么?!”
魏北悠见了他的反应,却是心里有数,笑道:“父亲又何必如此?但凡女儿对父亲有一丝一毫的价值,女儿必定肯去做的。百善孝为先,血亲的关系,女儿总得做好这个表率。”
“你知道什么?!”魏以廉眯着眼危险地道。
那一瞬间这个人的气息陡然变得不同寻常,一股强大的诡谲的力量砸向魏北悠的额头,轰隆一声,震得魏北悠有些恍惚。
原来魏以廉的三品并不是白混的。
他只在乎利益,所以一旦牵扯到他的利益,就触到了他的底线。
“怎么,父亲,女儿说中了什么?”魏北悠笑得愉悦。
魏以廉却是冷森森地注视着她,道:“你以为我非你不可?你不过是一颗随时可以捏碎的棋子罢了,若你一意要让皇上替你赐婚,我就奉劝你一句好了,到时候可莫要后悔。就算你跪倒我脚边来求我,我也不会睬你。”
“所以说,父亲的手段只剩下威胁了么?”魏北悠语气高傲地反问,生生地要把魏以廉往泥土里面踩。
“不若说说,女儿会落得个怎样凄惨的下场好了。”魏北悠笑道,“唔,就说女儿会惨死而魏家不会受任何影响的哪一种好了。”
魏以廉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儿,用陌生的目光注视着她,“你想把魏家拉下水?想想你娘,还有你弟弟们,你忍心?”
魏北悠噗嗤笑了,“父亲您跟女儿说这话可真有些玩笑的意思了。我娘,我弟弟,他们算什么?我可也是你女儿,不一样什么也不是么?您生的好,教得好,女儿自然像您多些,难道您不觉得?”
魏以廉一把掐住了魏北悠的脖子,指尖狠狠抠进了魏北悠的皮肤里,阴狠地凑近她的脸,道:“你自然像我,所以,我才不能留你。”
魏北悠的呼吸越发急促,直到脸憋得青紫,开始翻白眼,嘴角却始终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
魏以廉把她狠狠扔在地上,冷哼了一声,“我随时可以杀死你,谁也不会知道。”
魏北悠捂着脖子到水盆边去照,尽管她觉得喉咙口仿佛烧起来一般疼痛,然而清澈的水里,她的脖颈光洁如初,没有半丝淤痕。
魏北悠的脸沉了下来,注视着关上的房门眸色变深。魏以廉竟然可以做到这样的事情,杀死她确实可以做到悄无声息。可是他一个普通人,怎么能那么狠厉地掐住她,却没有留下一点儿外伤呢?难道……他会武?!
第72章
“四儿,你身子好些了么?”送走了一拨又一波的楼家人,太后看着形容疲倦的长幸,有些怜惜地问道。
“皇奶奶莫担心……咳咳咳咳……江大夫说只要多歇歇……”长幸柔声安慰,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这一日正是长幸的生辰,本来太后准备大办冲冲喜,结果生辰的前一天晚上,长幸的身子却不好了。太后的父家是楼家,这次寿宴太后实际上只请了楼家的人,为的是让楼家的上下看到一个身子健全的长幸,这样将来做事便无后顾之忧。结果长幸一朝病弱,倒叫太后措手不及。
“别说话了,好生养着,皇奶奶在这儿陪着你。”太后替他掖了掖被角,慈爱地看着他,侧身坐在他的床边,轻轻地隔着被子拍了拍他的胸口。
长幸嘴角闪过一瞬间的苦涩。
太后原本打算当即取消寿宴,却是长幸当着她的面吃下了江大夫特配的一颗抑制的药,一口血吐出以后,脸色却如桃花一般泛起红润来。眉目堂堂,精神抖擞,完全不复之前病怏怏的样子。
太后阻拦不及,看惯了后宫尔虞我诈,前殿瞬息风云的老人竟然望着地上的血兀自流出泪来,抱着长幸泣不成声。
长幸心头更痛。他原本的打算是让楼家的人看到一个病入膏肓的四皇子,这样兴许楼家就会犹豫甚至退缩,不会一味地想把他顶到那个位置上去。然而看着像是瞬间老了几岁的太后,长幸却不忍心。
无论天底下的人如何评价太后,对他来说,她永远是一个无比慈祥的,疼爱他的奶奶。就像是所有的普通的家庭那样,孙儿俩亲亲密密、温情绵绵。
让她伤心,他也会难过。
所以才要了那样一颗伤身的药,生生把憔悴的神色压了下去,就为了太后心中能有一丝安慰。
“四儿,今日你就十七岁了,若是你母后见到你长到如今这样,一定会很开心的。”太后欣慰地看着长幸。
“皇奶奶,母后她……长得好看吗?”长幸听太后提到承禧皇后的时候,眉目就温柔下来,有些好奇地问道。
太后抿着嘴笑,“傻孩子,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么,你母后长得特别美,当时在京城还有第一美人之誉。她十五岁入宫,为人大方和善,乐善好施,深得百姓爱戴,大家都称她国母呢。”
长幸默默听她说着,眼睛里带着一丝的骄傲和向往。
“皇奶奶,母后她……跟您长得像么?”
太后一怔,轻轻地拍了拍长幸的被子,目光里带着哀伤和疼惜,“像。楼家的这些小辈里,就你母后和皇奶奶长得特别像。脾气也像,都太过于相信人,才容易被人骗。你呢,跟你母后也像,性子纯良,轻易与人,从不曾怀疑别人。所以皇奶奶才担心你,才把你疼到骨头里。”
长幸伸出手来抓着太后的手贴在脸边,亲昵地蹭着,半晌才道:“那……若是孙儿以后做了错事,皇奶奶您……会原谅孙儿吗?”
太后抚着他的脸庞,目光若有所思地在他脸上逡巡许久,才轻叹一声道:“会。不管四儿做了什么,只要好好的活着,奶奶这么大的年纪,也没有别的好图了。”
长幸心口一震。
她是没有什么好图,她所图的,都是为他。
她还把他当孩子,全心全意地为他谋着以后的生活,生怕有哪一点想漏了,害了他。却不知当初那个绕膝承欢的小四儿,如今已经长大了,已经到了能够判断好坏的年纪。
当你小时,你受尽宠爱,当你长大,你首先想到的,就是背叛。
但她连背叛也纵容你。
“四儿,你这么大了,有没有看上哪家的姑娘?只要你跟皇奶奶说一声,皇奶奶立刻把他接近你府里来,好不好?”太后笑着问他,语气里略带了一丝调侃。
看上的姑娘?
一张不耐烦的脸闪过他的眼前。有那么一瞬间,长幸真想脱口而出那人的名字,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他也愿意努力踮脚去够到她。然而下一瞬,那两人亲密的姿态浮现出来,长幸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当这样的可能性已然消失,他这样病弱的身子,又能争什么?
更何况,长幸抬头看着太后满是笑意的眼睛,微微一哂,“皇奶奶,你这么着急做什么?”更何况,眼前最亲近的这个人,并不喜欢他心中的那个人。
太后噗嗤笑了,凑近他挤挤眼睛道:“怎么?这么大人了还怕皇奶奶笑话?”
长幸微微摇头,“不是,孙儿的身子如此,娶了谁家的小姐也是糟践……”
太后的脸蓦然沉了下来,冷着脸道:“谁这么说的?!你可是四皇子,论血系,这么多皇子皇女,谁能纯正得过你?你身子如何了?皇奶奶早就说过,一定会给你找遍天下的名医,总有一朝会给你治好。哪怕还有些弱症,哪家的小姐又敢嫌弃你?说出来,皇奶奶替你抄了她的家!”
“皇奶奶……”长幸摇头,“何必如此呢。孙儿的身子孙儿知道的最清楚,真要娶了妻子也必定会辜负她,到哪时,孙儿即使走也……”
“胡说!”太后圆眼一瞪,气道,“你就这么想丢下皇奶奶?!”
长幸苦笑。
太后瞪着他良久,气息慢慢平和下来,眼中却又带了深沉的哀痛,“我承禧没的时候还那么年轻,如今你又……上天怎么这么不恩待我呢……”
竟然用了“我”……
“哪怕是给皇奶奶留个曾孙……”太后期盼地看着长幸,“……呢?”
长幸侧过头,闭上了眼睛,等着胸口那一波痛苦过去。
“四儿,彤儿怎么样?”太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安彤?”长幸讶异,“皇奶奶你不是不喜欢她?”
太后皱眉,“哀家何时说不喜欢她了,只是觉得她有时候对四儿太过放肆,让哀家有些生气罢了。她自小与四儿相识,之后更是青梅竹马地长大。四儿生病,都是彤儿陪在身边的。若是四儿能和彤儿结合,哀家也是高兴的。”
长幸摇头,“皇奶奶您最会看人,还不知道安彤么?她自小眉眼清澈,无欲无求地仿佛老道一般,您不还曾经说她是仙童转世,疯疯癫癫的没个正行却安然待人对物,好像看透了一切么?这样的人……咳咳……这样的人嫁了长幸,一则安彤自己不会幸福,她本不愿意被皇室束缚的,二则孙儿也不会幸福,她心不在我,孙儿又如何如妻子一般待她呢?”
太后诧异,“安彤不喜欢你?”
长幸语塞,许久后才道:“皇奶奶,世人强迫不得。强扭的瓜不甜,孙儿入伍那样的福分,就不会争那样的东西。”
太后却冷下脸来,道:“所以你对那魏北悠放手了?”
长幸一怔,脸上多了几分灰白,“皇奶奶……”
“哀家就知道你仍对那个魏北悠念念不忘,对不对?”太后质问道,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每次谈到魏北悠,太后的神色总是这样尖锐。
长幸忍不住辩解,“皇奶奶,月萤她很好……”
“好?!她出身那样的家庭能有什么好?!”太后怒喝。
长幸一口气上来,却岔了,“咳咳咳……月萤……咳咳咳……很……咳咳咳……”那咳嗽声一声声地扯动心肺,每一声就拉动着太后的心肝,让她脸上不由得挂上了泪水。
摸着床边的手绢,长幸一口血气咳上来,用手绢捂住了嘴巴,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