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记得。”男人予以温柔的回应,“你九岁那年在冷香殿的后山迷了路,我找到你的时候,你蹲在一片油菜花田里哭得伤心,一张脸花得像小脏猫……”
说到这里,男人忍不住笑了,那个蜷缩着身子,可怜又可爱的孩子一直藏在自己心里,只要闭上眼,立刻清晰。
“你一见到我,马上扑上来,边哭边说‘蝴蝶、蝴蝶独掉了’,后来问清楚了,才知道你一直在田里捉蝴蝶,一只没有捉到,那些蝴蝶却独掉了,你以为是自己的错,哭得好伤心。”
“后来,我见你嘟着嘴不肯跟我回去,我就骗了你,”男人洋洋得意,“结果你这个小傻瓜果然上当了。”
“你说,蝴蝶累了,睡着了,只要把它们埋进土里,明年春天的时候,一定会开出好多好多更美的蝴蝶……”
季清闭上眼,他还记得那时的情景,两个一大一小的孩子跪在掩埋蝴蝶尸体的泥土上,撒下数不清的金黄油菜花,一遍一遍许下心愿。
“你没有骗我,我真的看到了……每一年的春天我都去,真的有好多好多蝴蝶,在空中快乐地飞舞,就像我许下的愿望……”
没有忧愁,永远幸福。
安静地凝视,越来越近的呼吸,几乎贴在一起的嘴唇,一个在说,一个在听,
“清清,你知道么?我爱你……”
“嗯。”
“只爱你。”
“嗯。”
“永远永远,都只爱你。”
回答他的,是一个吻,缱绻温柔,像微风,像细雨,无论多少,都求之若渴。
第四十九章
又一个胆战心惊的清晨,在看到那人睁开的眼时,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半,季漠俯下身,吻过那人的眉眼,在他带着淡淡笑意的注视下,开始批阅奏章。
黄河泛滥,灾民成千上万……江南一代,水寇成灾……蛮族入侵边境,战事告急……
疲惫地闭上眼,手里的笔如何也批不下去,他当的好皇帝!
月余的荒废,国事堪忧,林宰相独揽大权,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群臣怨声载道。他不是不知晓,而是无暇去管,他手里握着的天下根本不及那人一个浅淡的笑,一句柔软的话,他只要他活着,哪怕不能言语,无法思考,只要活着,只要在他伸手所及的地方……
于愿足矣。
“清清,你可知道,我多想抛下这个江山,和你归隐山林……”
放下手里的朱批,男人的手慢慢抚上男子瘦削的脸颊,一室寂寥,空气中悬浮的尘埃在阳光折射下发出点点微弱光芒,就像他拥紧的生命。
“皇兄,是雪妃么?”
昏昏沉沉睡了一天,接近傍晚的时候,季清总算有了一点精神,殿门外传来的模糊琴音也逐渐清晰。
“恩,她来了一会儿了,我见你睡着,就没宣她进殿。”
“让小杏请她进来吧,这么冷的天,会冻坏的。”
男人笑笑,又摇了摇头,“只有你这个傻瓜才真相信她是专门来为你弹琴的。”
“陛下,要宣雪妃娘娘进殿吗?”小杏搁下手里的托盘,迎上前来。
“宣吧,你没看你家主子心疼得紧么?”男人促狭一瞥,明朗的眉目间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皇兄!你怎么可以这般胡闹!”好脾气的季清听了也不免火起,苍白的脸上晕红一片,不知是因为男人的话还是他脸上的笑。
“臣妾雪妃,见过陛下,王爷。”
约摸一刻钟的功夫,一身白色狐裘的雪妃便出现在两人面前,依然是怀抱素琴,垂首一福。
“恩,起来罢,”季漠淡道,拉开身旁的梨木花椅,“今儿个就我们三人,爱妃大可不必拘礼。”
“臣妾谢过陛下。”雪妃再次一福,终于坐定。
“说来冒昧,臣妾不知陛下在此,只怕打扰了陛下与王爷交心。”
雪妃柔柔说着,抬头朝季漠一笑,眼里全是水滴滴的娇媚。
季清恍然觉得雪妃不一样了,那个雪一般秀雅的女子似乎和着阳光一起融化了,只剩下一汪不见底的春水。
“朕听闻爱妃抚得一手好琴,今天总算逮着机会,朕可要尽兴才好。”季漠笑容亲和,一声爱妃叫得讽刺。
“臣妾惶恐,不过闲时打发时间,怕入不了陛下的耳。”
“爱妃过谦了,连朕的皇弟都对爱妃的琴艺赞不绝口,朕自是非听不可了。”不知何时,季漠又坐回床边,手隔着锦被,轻轻握住季清的腰,好细……
“那……臣妾献丑了。”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雪妃,脸色未变,朱唇却透出一道不明显的血痕。
纤纤素手,蝶一般舞动,流淌出季清再熟悉不过旋律,是他每日弹的曲子,雪妃何时学得这样好了?她明明拒绝了自己的琴谱……
“宛如天籁,果然妙哉!”
一曲既罢,季漠抚掌,言语间全是溢美之词。
“陛下谬赞,臣妾只是依样画葫芦,还要请王爷指点一二。”雪妃站起身,眼光落在季清身上,一丝不可名状的焦躁一闪而过。
“清清,朕的爱妃向你宣战呢,你是迎还是躲呢?”季漠松了手,玩味着季清犹疑的表情。
“娘娘技艺精湛,季清当是自愧不如。”
季清苦涩一笑,他的手已经完全用不上力了,连个小小的杯子都拿不稳,遑论抚琴。
“朕还未尽兴,这可如何是好?”季漠为难道。
“天色已晚,王爷贵体抱恙,应是早早歇下的,若陛下不嫌弃雪妃手拙,可否移驾雪浮宫,臣妾一定尽心伺候。”
言及此处,雪妃已放下所有矜持,季漠仍是笑着,不置可否。
“也好……娘娘所言甚是,不如皇兄……”忍下心里的酸涩,季清强自镇定。
“既然如此,今晚朕就移驾雪浮宫。”
“臣妾恭迎陛下。”
雪妃绽开如花笑靥,上前挽住季漠,两人身后跟着一群太监宫女走向雪浮宫,临走时,雪妃幽幽回望了季清一眼,似嫉妒,又似解脱。
第五十章
“水……”
半夜,好不容易入睡的男子因口渴而醒来,忍不住往身侧一摸,冰冷的,失去了那人火热的温度。
他怎么忘了,那人今晚去了雪浮宫……
男子呆呆坐在床边,朦胧的睡意全无,渐渐地,他觉得房间安静得有些奇怪,太静了,静得像有人刻意营造。
“谁……谁在那里?”男子警觉地看向窗边的厚重曼帘。
“清……”
仿若叹息的呼唤紧紧抓住男子的呼吸,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他?
帘子被慢慢掀开,窗外的月光透了进来,洒在男人身上,勾勒出他浓黑的眉,忧郁的眼,和带着苦涩微笑的嘴唇。
“南……”
男子挣扎着,慢慢起身,一步一步,举步维艰,“你疯了吗?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敢夜闯未央宫?”
男人一个箭步穿梭而来,将男子摇摇坠的身体拥入怀中,强劲的力道似乎要把他揉进骨血里。
“我是疯了!在看见你和他卿卿我我的时候就疯了!”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并没有……唔!”
男子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男人以吻封缄,毫无温柔可言的粗暴深吻,紧紧缠住他的舌头逼迫他共舞。
“放……放开……呜!”
男子喘息着捶打男人的肩膀,当一只大手慢慢滑进他的里衣时,他终于知道男人想做什么了。
“清……你知道我有多想你……”
男人低语着,轻吻男子的脸颊,鼻尖,一只手紧紧扣住他的腰,一只手蛇一般在他腰侧游走。
“不!我不要!放开我!”
男子带着哭腔哀求,男人的手带有魔力般点塞沉睡已久的情。
“看着我!我不许你说不!你是属于我的!”
男人抬起停留在他腰间的手,狠狠扯住覆在臂上的柔顺发丝,逼迫男子仰视他。
在那双带泪的眼里,他看见自己狰狞的模样,黑发披散,眼神凶狠,男子害怕地瑟缩着,脸色惨白。
心,一下软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宝贝……”
男人低头,轻吻男子的额头,再次将他拥入怀中,这次,温柔得让人错觉只是一阵微风刮过。
“清,回到我身边好吗?没有你,我一点都不快乐。”男人轻声诱哄。
“将军,你不爱我,我给不了你要的快乐。”
季清闭上眼,如果人没有记忆该多好,那样,我就会忘记你的厌恶,你的残忍,假装你是可能爱上我的。
“你还是不信吗?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你要我说多少次都可以,只要你回到我身边,总有一天,你会相信我究竟有多么爱你!”
“你爱我?爱我什么?”男子凄然一笑,“我不聪明,不漂亮,也不年轻,甚至连健康躲不上,你爱我?”
“我不许你这样看轻自己!”男人怒吼,全然忘记现在是午夜时分。
“我也不知道自己爱你什么,”男人温柔说道,“你不聪明,但是善解人意;你不漂亮,笑起来的样子却比阳光还要温暖;你不年轻,可我只想和你共度你剩下的所有时光,连同你的健康一起负责。”
“你……”
“傻瓜,如果真的不爱你,我又何苦一再夜探未央宫,你真当我是九命猫妖?”
哀怨的语气让原本哽咽的季清展眉失笑,他从未见过这人如此孩子气的一面。
“你终于笑了。”男人松了一口气。
“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愿意爱我……”即使我的生命已到尽头。
“清,和我回……”
蓦地,男人的话生生阻断,刚才还对他浅笑的男子像一片没有重量的枯叶,缓缓坠向地面,就在他的面前。
“清!!!”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桃花村,桃花十里,浩浩汤汤。
听说这里,有一位仙人,墨衣白发,翩然若飞,十支银针,可以肉白骨,活死人。
听说这里,有许多传奇。
听说,终究是听说。
其实这里很普通——溪水绕竹屋,槿花逐水流,只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淳朴村民,赤着脚丫追逐嬉戏的孩童,和村东小桥旁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
桃花村原本是没有先生的。
十年前,一辆马车闯进村庄,直奔村里唯一的一座山。村民们至今都还津津乐道那个驾车的英俊车夫和他怀里安静沉睡的男子。
很久很久之后,他们下了山,住进村子,一个种田,一个教书。
很久很久之后,村里的孩子都开始摇头晃脑朗诵起人之初,性本善。
“夫子,南叔叔又给你送饭来了!”
时近晌午,梳着圆圆发髻的小童被饭菜的香气吸引,朝窗外张望,看见了大榕树后熟悉的蓝色衣角。
“小东,你不专心哦!”
一身青衣的先生微微一笑,放下手里的书,榕树后的男人已经走了过来,倚在窗前,伸手拨弄小童的发髻。
“南叔叔最坏了!”小童撅起嘴,捂住自己的脑袋,这个发髻是自己最最喜欢的西哥哥梳的,他喜欢得不得了,碰都不舍得碰呢!
“好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吧,大家回家后要记得温书,我明天会考你们哦。”
先生好脾气地嘱咐着,嘴角始终挂着笑意,平淡无奇的五官平添一股奇异的魅力。
难怪把这群小鬼迷得七荤八素,有事没事就往学堂里钻,有时还追到家里来!
男人气鼓鼓地想着,没有察觉小童们已经全部走出了书斋。
“南,你怎么了?”
先生站在男人对面,有些疑惑地微侧着头,几缕长发滑下来,覆上他瘦削的脸颊,微微上翘的眼角已有了一些岁月的刻痕。
“没、没什么!”
男人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竟在吃小孩的醋,脸上有几分羞赧,随后,邀功似地举起手里的食盒,
“清,出来吃饭吧,今天有你喜欢的莲藕汤,我特地请杨大婶教我做的。”
“是么?那真是难为你了。”先生,不,季清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不过片刻功夫,书斋外的石桌上就摆好了一席菜,素炒什锦,清蒸鲫鱼,莲藕排骨汤,都是十分清淡的菜色。
“南,我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可以不忌荤腥的。”
季清边说边往卫南碗里夹肉。
“不行!你的身体一直不好,怎么可以荤腥不忌!”卫南挡住他的筷子,将肉全数夹回他的碗里。
“可是……你又瘦了……”
季清握住男人的手,心疼地说,这些年来,他都陪着自己吃清淡的食物,原本还算健硕的身体已经清减许多。
“傻瓜,你忘了独孤医生的养身秘方了吗?饮食清淡对身体很好的。”卫南宽慰道,他当然知道季清在想些什么。
十年前,他夜闯未央宫那晚,季清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所以他才会对自己说那番绝情的话吧……卫南至今都还记得,他倒在自己面前那瞬,心脏缩紧的感觉,仿佛一刹那,被夺走灵魂的恐慌。
后来,周围亮起了无数火把,三千御林军围在殿外,季漠推门而入,
“卫将军,你可知擅闯未央宫,其罪当诛?”
卫南一哂,在来之前,他就没打算全身而退,他只是想赌一把,用自己的命来赌季清的感情。
可是,似乎没有必要了。
他低下头,静静看着怀里的人,风中凌乱飞舞的长发也遮挡不住他脸上失温的惨白,怀中这具身体,已承受了太多太多,用那样淡然的姿态,默默地,承受他的爱与不爱。
“清,你累了吗?”
卫南轻轻地问,俯身,在他浅色的唇角印上一吻,柔软而冰凉的触感。
一滴泪,从卫南的眼角落下,他微微一笑,
“清,这是我第二次为了你哭。”
“等我好吗?我知道,你怕黑,也怕冷,有我陪着你,你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无视架在颈上的锋利剑刃,卫南自顾自地说着,眼睛片刻没有离开过男子安详的容颜。
“终究……还是来不及了吗?”
察觉到异样的季漠垂下手里的剑,泛着寒光的刀刃划过卫南的颈项,拉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清清……我们还是错过了吗?”
季漠哽咽着,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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